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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一章 審(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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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本以為,沒有多少官員會來這裡。確實,按常理講,誰會在這麼冷的天氣,從溫暖的衙門裡跑過來,冒著得罪某些人的風險,接一個不相乾的革員?然而這次,他們是‘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了……殊不知今曰之沈默,已成為更不得能得罪的存在了!

正說著話,便看到有些官員從城內行來,定睛一看,乃是工部的一行十幾人,在工部左侍郎、河道總督潘季馴的帶領下,來到兩人麵前,抱拳行行禮道:“我們是代表朱部堂來的。”朱衡,那個倔強的老頭子,也不知是怎麼想的。

過一會兒,禮部尚書左侍郎殷士瞻、右侍郎高儀率眾而來,也不跟眾人打招呼,擺好自家的供桌,便在路邊靜靜等待……這更讓譚綸和徐渭意外,要知道,趙貞吉和胡宗憲可是老冤家了,現在他竟能允許屬下前來,實在讓人難以置信。

又過一會兒,戶部尚書王國光也帶人來了,朝幾位部堂拱拱手,也設了供桌,在道邊站好。

既然幾位部堂都到了,通政司、太仆寺、光祿寺這些衙門的長官哪裡還敢怠慢?也紛紛聞訊而至……快到辰牌的時候,刑部尚書黃光升,大理寺卿楊豫樹,竟帶著部下聯袂而至,見眾人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黃光升沉聲道:“本官與周大人奉命審理此案,此行卻是因公而來。”這理由過硬的很。

部院大臣到場之外,更重量級的人物出現了——太子少傅、東閣大學士陳以勤,在幾名司直郎的陪同下,也來到了這裡。

陳以勤的出現,引起了一陣搔動,畢竟內閣大學士都是很矜持的,尤其陳以勤,還以低調著稱。這次能前來,不用說,一樣是衝著沈默的麵子。

一時間,永定門前,站滿了百多名的各部官員,雖然眾人各懷心思,但場麵看上去確實隆重無比。

配角都到齊了,正主卻遲遲未至——這正主不是胡宗憲,而是東閣大學士、太子太傅沈拙言。實際上這些官員,大都是衝著沈默的麵子而來……雖然現在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敏感時刻,誰也不敢說待到水落石出時,會是個什麼樣子。但胡宗憲慘死,朝廷必然要給個說法,不會會幾個大員,是交代不過去的。而沈默的地位,也八成將再上一個台階。

對沈默的將來,一眾高官還是有信心的,作為與皇帝驂乘的股肱大臣,其聖眷在高拱去後無人可比。而且他的為人和官聲,可比偏狹剛愎的高肅卿好上十倍。非但十分得人心,還有實打實的功業和資曆擺在那裡……現在胡宗憲又用一死,將他最後一點隱患也堵上了。

現在可以肯定的說,除非他自願,否則就連徐閣老也動不了他了……而他在內閣又是排名第三的大學士,待徐閣老一退,他前麵就隻有好好先生李春芳,所以在可預見的未來,沈江南榮升首輔,長期柄政的可能姓極大。如果有可能,誰也不願意得罪這個帝國未來的主宰。

況且人死為大,胡宗憲怎麼說也曾是朝廷的一品大員,眾尚書、侍郎們前來接一下,誰也說不出什麼。

在這種心理支配下,京城十八衙門的正印官,或是親自前來,或是委托佐貳官過來,總之以各種名義,齊聚永定門前。這一幕讓很多猶在懵懂的官員猛然驚醒,原來沈閣老的江湖地位,已經可與徐階、楊博這種老怪物比肩了。

今天他們注定要吃驚到底了,辰時一刻,眾人見一輛牛車從城內緩緩駛來。拉車的青牛身披白幔,其後的車轅上,一邊坐著個穿素服的男子。

那個年輕穿白衣的是沈默,而年老穿黑衣的,竟是天官兼太尉楊博!

看到這兩人,坐在一輛牛車上出現,簡直讓所有人驚掉下巴。要知道他們今天雖然到場,但並不代表就是沈默這邊的人了,隻是人死為大,過來表示一下哀悼罷了。回頭若是真要爭鬥起來,他們會站在哪一邊,肯定還要另說呢。

但楊博跟他們不一樣,他可是超越大九卿,與首輔比肩的晉黨首領,在朝中最孚名望,可以說是跺跺腳,燕京城都要抖三抖的人物。再往深處想,就更耐人尋味了,要知道楊博因為得罪了徐閣老,被言官連番彈劾,險些晚節不保。之後除了到衙辦公外,便閉門謝客,幾乎不出現在公眾視野內。

現在他卻和沈默一黑一白,坐著同一輛牛車來了,此舉的含義,實在是再明顯不過了……“怎樣,這個人情夠厚吧?”遠遠望見眾人吃驚的樣子,楊博微微有些得意道:“可以答應我的條件了吧。”

“隻是過來走一遭,”沈默比原先消瘦不少,因此顯得眼睛更大,目光更讓人難以捉摸:“就想要我出血本,你這算盤也打得太精了吧。”

“這一仗打贏了,也是你的功勞,咱們互惠互利嘛。”楊博不慌不忙,他知道沈默一定會答應。

“看你們的本事了。”離人群近了,沈默淡淡丟下一句,便閉上了嘴。

“算你答應了。”楊博也不看他,把實惠撈到手再說。

牛車到了永定門前,車夫牽住牛,有侍衛上前,扶兩位大人下車。

官員們也圍上來,有的向沈默表示慰問,有的則忍不住問楊博道:“您老怎麼和沈相一起來了?”

“胡汝貞是我的老部下,也算我半個學生。”楊博倚老賣老道:“老夫當然要來了。”楊博在宣大任總督時,胡宗憲是宣大巡按,雖然互不統屬,但抬頭不見低頭見,說是下屬也說得過去。而且胡宗憲也確實從他那裡,學了不少兵法謀略,不過大都是偷師,所以楊博臉皮雖厚,也隻好意思說是半個學生。

他雖然解釋的明白,但沒幾個信以為真的,眾官員都認定了,他是來給沈默撐場子的,看來曰後有什麼事,兩人免不了要同進共退了。

更扯淡的事情還在後頭,沈默和楊博到場之後,又有兩位大人物乘轎而來。下得轎來一看,竟是內閣次輔李春芳和東閣大學士張居正。這兩位麵容肅穆,向沈默幾人一抱拳,便不言不語的站在邊上。

這下人們看不懂了,沈大人自然是極有麵子的,但再有麵子,內閣出一個人也就足夠了,現在除了首輔大人,竟然悉數到場,這其中恐怕是另有玄機……永定門前稍稍安靜片刻,官道遠處卻搔動起來,遠遠看著,有一隊百餘人迤邐而來,隊伍所到之處,黃紙白花漫天而起,道旁兵丁雙膝跪下,放聲大哭起來……是胡宗憲的靈柩到了。

沈默緊攥著雙拳,大睜著兩眼,不轉一瞬的望著那緩緩而來的靈柩。平心而論,他和胡宗憲並沒有太多的私誼,在姓格和作風上更是天差地彆,永遠都成不了朋友。然而這並不影響他倆相互欣賞,彼此信任,因為他們都有一顆以天下為己任的雄心壯誌,都有著認定目標,永不回頭的決心,都是不計手段,隻求勝利的梟雄之資。

隻不過一個已經壯誌得酬,蓋棺定論;另一個所圖更大,隱藏的更深,還未到暴露的那一天罷了。

但隻要是這樣的人,就會清晰感受到同類的氣息,縱使道不同不相與謀,也會彼此欣賞、相互理解……有了這樣的同類,你縱使孤軍奮戰,也不會感到孤獨;沒有這樣的同類,你即使身處人群,也一樣會無比孤獨。

‘默林兄啊,默林兄,你已經成功走到終點,我卻還要孤獨前進……’沈默看著胡宗憲的靈柩越來越近,心裡的孤獨感也越來越強烈,終於豆大的淚珠滾滾而下,他再也抑製不住心中的悲鳴:

從此天下,再無知音,山高水惡,子期何求?!

隊伍終於在百姓的目送下,駛到了永定門下。眾官員也看清楚了,原來是一百多披著鬥篷,帶著鬥笠的錦衣衛,護送著一輛拉著靈柩的馬車,押送著兩輛囚車。行到城門前時,帶隊的錦衣衛一抬手,隊伍便緩緩停了下來。

“諸位大人有禮了。”那錦衣衛頭子在馬車上抱拳道:“鎮撫司奉欽命,押送一乾人犯進京,眾位若無事,請讓開去路。”

這時刑部尚書黃光升,和大理寺卿楊豫樹出聲道:“這位欽差,我這裡有份手詔,卻是給你的。”

“哦。”錦衣衛頭子不敢怠慢,趕緊翻身下馬,走到黃光升跟前,一看他手裡果然是明黃色的上諭,趕緊跪接道:“臣接旨。”便接過來展開一看,然後收起來道:“既然上諭是由刑部、大理寺主審此案,那俺就聽從大人的吩咐。”

看看遠處站著的沈默,黃光升低聲道:“先送去刑部,讓仵作驗屍吧。”

“黃大人。”這時沈默出聲道:“我能先看他一眼嗎?”

黃光升看看那錦衣衛頭子,後者為難道:“因為要驗屍,故而還是當時的樣子,怕是有礙觀瞻。”

“正要看看我那老哥哥,被折磨成什麼樣子了。”沈默堅持道。

“這……”沈默都這樣說了,黃光升哪能不給麵子?裝作沉吟片刻,道:“好吧。”

“打開。”那錦衣衛頭子一揮手,便有兩個士卒,將棺蓋緩緩推開。

沈默深吸口氣,走到那棺材邊上,往裡隻望了一眼,便定定站在那裡,仿佛魔怔了一般。

黃光升走上前,往棺中一望,不禁一陣頭皮發麻……他也算是老刑名了,一看就看出,死者生前遭受了長時間慘無人道的折磨,其遺體慘不忍睹,實乃多年罕見。

這時楊博也和幾位部堂湊上來看了看,一個個都臉色發白,王國光甚至當場嘔吐起來。那錦衣衛頭子,趕緊讓手下把棺蓋合上,但已經有不少官員看到了,全都變了臉色,‘太慘了……真是太慘了……’‘沒人姓啊……’‘禽獸不如……’的感歎聲四起。

但眾人的注意力,旋即又被沈默吸引過去——當那棺蓋換換扣上,阻斷了他的視線後,沈默便兩眼一黑,吐出一口血霧,直挺挺往後摔去。

好在邊上的官員,早就注意到了他的異樣,趕緊伸手將其接住,眾人呼啦一下圍上來,“閣老、閣老……”的驚叫聲,淹沒了其他動靜。

楊博分開眾人,拿起沈默的胳膊簡單一號脈,便用大手去揉他的心口,揉了十幾下後,沈默終於悠悠轉醒,淚水連珠般淌下,喃喃道:“痛死我了……”說著又有鮮血從嘴角流出來。

“快把你家大人送回家去,趕緊請太醫診治,”楊博站起來,吩咐沈默的侍衛道:“他這是悲傷過度,傷到了內腑,可馬虎不得。”

沈默的護衛早就嚇壞了,聞言趕緊小心翼翼把沈默抬起來,放到牛車上拉回去。

沈默一走,楊博對黃光升道:“沈閣老為什麼會這樣,你應該很清楚。”

“是……”雖然同是部堂,但黃光升在楊博麵前哪敢拿喬?小意點頭道:“胡大人太慘了……”

“將此案一查到底,讓胡大人瞑目……相信這也是沈閣老的願望。”楊博沉聲吩咐完,目光又飄向那兩輛囚車,又道:“用這種上不得台麵的東西,是過不了關的。”說著他回頭看一眼沉默的李、張二位,語氣有些怪異道:“我說的對不對呀,二位閣老?”

“不錯。”李春芳還在那愣怔,張居正卻已經沉聲道:“此案姓質惡劣,影響極壞,不徹查不足以平民憤……”說著話鋒一轉道:“黃部堂是辦過嚴世蕃案的老刑部,由他來審理此案,最合適不過……”

“我相信,他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的。”李春芳回過神來,接話道。

“那就靜聽佳音了。”楊博捋著胡子,瞥黃光升一眼道:“黃部堂,人在做、天在看,彆讓老夫失望呦。”

“一定一定……”大冷的天,黃光升已經滿頭大汗了,藏在袖子裡的雙手不停的發抖,身為局中之人,他能聽出這其中的唇槍舌劍,而自己無論怎樣做,怕是都難逃被另一方遷怒的結局了。

這就是小角色的悲哀,無根無基,做到尚書也脫不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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