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外書房。
“皇帝縱欲過度,已嚴重精氣虛損、命門火衰,腎水乾枯而致不舉。”沈明臣輕言細語之下,便將宮闈最高隱秘,閒談般說了出來:“太醫說,若不清心寡欲,善加調理,不僅難以再舉,還會損陽壽的……調理還在其次,關鍵是個清心寡欲上,但皇帝對那房中一事上癮嚴重,已經到了曰禦十餘妃嬪,一時無女不歡的地步。故而這次所謂閉關祈福,實則是掩人耳目,真正是為了幫助皇帝治療姓癮。”說著嘖嘖稱奇道:“那太醫也是個奇人,竟發明出一種銅內褲,給皇帝穿上,這樣連自瀆都不能,實在是高招。”
“唉……”王寅微閉著雙眼,斜靠在躺椅上,聽了卻一點笑不起來:“皇帝登基才滿一年,身子便如此衰弱,我看不是長壽之相。”
“是啊,”沈明臣點頭道:“自來帝王好色縱欲者大多短命,希望皇上這次能治療成功,曰後清心寡欲,長命百歲吧。”畢竟能遇上個隆慶這樣的皇帝,是沈默三世修來的造化,若是再換個皇帝,一朝天子一朝臣,誰知會是個什麼局麵?
“彆艸心太遠了。”王寅微微搖頭道:“還有什麼消息。”
“滕祥和孟衝攔下馮保一宿,今兒早晨等到張太嶽來了,才放他去報信。”沈明臣低聲道:“路上張居正說服,讓他以大局為重,不要落井下石,把這個案子交給刑部審理。”
“不愧是戰意盎然張太嶽,這招出的漂亮,刑部尚書黃光升是什麼人?久經考驗的徐黨骨乾。而大人雖兼管著刑部,但他和胡宗憲的關係儘人皆知,反而需要回避,不好插手。”王寅淡淡道:“還真是蓄謀已久啊,恐怕當時讓大人兼管刑部時,就存了這種萬一之心。”
“要說蓄謀已久,”沈明臣嘴角挑起一絲淡淡的嘲諷,道:“他比起咱們大人來,不過是‘小巫見大巫’。多年來,大人一直隱藏內力,故意隻和他用招數比拚,你來我往打得眼花繚亂,即使勝,也隻贏一線……一次兩次不打緊,但次次都是這樣,任他張居正再機警,也會產生自己不比大人差多少的錯覺。”說著一攥拳,滿是憎恨道:“這次就讓他認清現實是多麼殘酷!”
“你小看了張太嶽,”王寅卻不讚同道:“他未必不知道跟大人的實力差距,否則也不會兵行險招……朝堂如戰場,發堂堂正正之師、行光明正大之法才是王道。如此用險,固然有可能以弱勝強,但更可能會向現在這樣,殺敵不成、自損八千。”說著輕歎一聲道:“說到底還是‘不甘心’三個字在作怪。”
沈明臣默然,王寅這話他聽得懂,這大明朝,做臣子的再大也大不過天,徐階和皇帝矛盾重重、罅隙曰深,已經無法調和,其結果隻能有一個,或早或晚而已。張居正若是繼續韜光養晦,待得他的徐老師不在了,拿什麼跟排名更前、實力更強的沈師弟拚?理智的選擇,隻有繼續等待下去,等沈默主動犯錯才有機會。然而沈默又是個狐狸般狡猾機警的家夥,做事情滴水不漏,從不會‘知不可為而為之’,要等這種人犯錯,就像期待天上掉餡餅一樣不靠譜。
可他已經等太久了,從二十歲起,一直等到四十二,二十二年光陰虛擲,他難以想象,再等個十年二十年,會是個什麼樣子?要麼是先把自己熬死,要麼被後浪推前浪,死在沙灘上吧。
所以張居正隻能趁著老師還在,借力把沈默打倒;就算不成功,也要讓徐階和沈默的關係徹底破裂,使他不得不支持全力自己,而不是首鼠兩端,坐看自己被沈默壓製……無論哪一種情況,自己的處境都會很好多,所以即使風險再大,他也決定鋌而走險一次!大丈夫生於世,不成功便成仁,強似一輩子不得舒展,被史家打入庸人之列!
要是張居正在此,肯定要敬王寅一杯,高山流水遇知音,眼淚嘩嘩的……然而彼此欣賞,並不會影響無情的算計,更何況沈明臣已經把害死胡宗憲的賬,記在張居正身上了。稍稍感慨一下,他便目光冰冷道:“那個馮保讓身邊人,把這些消息送過來,到底是存的什麼居心?”
“沒什麼大不了,不過是兩麵下注,想左右逢源罷了。”王寅淡淡道:“張太嶽的話,撓中了他的心眼兒。那老太監陳宏,雖然收他為義子,其實是拿他當槍使。等他把人得罪光了,再把他廢了給眾太監消氣,這都是慣常作法,他不可能不知道。所以這家夥開始收著,寧肯惹陳宏不高興,也要把事情大事化小,省得當了替罪羊。”頓一頓道:“但他不敢得罪大人,橫豎放個馬後炮……讓我們知道,他不是跟張居正一心的,隻是想保住東廠,至於外廷誰贏誰輸,他是不會插手的。”
沈明臣冷冷一笑道:“這家夥心思不少、自視太高,果然是魚找魚、蝦找蝦,他倆稱兄道弟,實乃天作之合!”沈明臣對張居正的惡感,使他說出好話來。
“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心眼。”王寅輕聲道:“現在輪到我們出招,這個還要請示大人……”
“是啊,外麵還有人,在等著大人的主意呢。”沈明臣眉頭皺起道:“這點上他不如人家張居正,事情發生了就過去了,有仇報仇有怨報怨,要是覺著過意不去,就讓大帥得以哀榮入柩,照應他的子孫發達得了,何苦要在那裡鑽牛角尖,苦苦為難自己,還讓彆人跟著難受!”
王寅看看他,沒有搭話,心裡卻暗道:‘大人若不如此,你能這麼快就原諒他?他手下那些大帥舊部,能不生出芥蒂?’也許沈默並沒有這樣的目的,但作為一個出色的政治生物,他的行為總是會與自己的政治目的相符。收買人心之舉,已經變得像吃飯喝水一樣自然。
兩人正在說著話,外麵響起了敲門聲。這間外書房享受府裡的最高警戒,閒雜人等不能靠近三丈之內。兩人聞聲安靜下來,沈明臣沉聲問道:“什麼人。”
“先生,我是陳柳。”外麵是沈默的新一任侍衛長:“大人有封信,讓俺送過來。”
“等著。”沈明臣便出去,不一會兒轉回來,麵色怪異的對王寅道;“大人已經知情了。”說著把一封開了口的信遞給王寅。
王寅接過來一看,隻見上麵寫著‘順勢而為’四個字,他沉吟片刻,捋須道:“看來大人,跟張太嶽打了同樣的心思……”是啊,張居正想要達到目標,必須要兵行險招,沈默又何嘗不是呢?而且他還麵臨著道義上的壓力,一著不慎,便會身敗名裂。所以他也必須將這池子水攪渾了,讓局麵亂起來,越亂越好,亂了才有機會!
“我這便以大人的名義上書,要求以最高規格審理此案,”沈明臣道:“都察院出了問題,那就讓刑部、大理寺和提刑司、鎮撫司全都加進來……各路神仙都上台,這場戲才熱鬨!”要求公正權威的審判,是沈默應有的正常反應,要是聽之任之,反倒讓人覺著奇怪。
“嗯……”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王寅微閉著雙目,緩緩道:“今天下午,這消息差不多就傳開,也該讓他們把輿論造起來了……東廠竟然私設刑堂,把功在社稷的大臣活活打死,群情激奮是必然。要抓住這個寶貴時機,先將大帥的名聲洗白了。注意引導言論,以緬懷大帥的功績,強調他所立的不世之功為主,不要過多議論幕後元凶……以免著了痕跡,反而不美。”說著睜開眼道:“這次沒有人會替都察院說話,隻要大帥靈柩進城時,引起足夠的轟動,後麵的事情便水到渠成。”
“好的。”對於能讓胡宗憲恢複名譽,沈明臣十分樂見:“這些事我最在行,你和大人放心好了。”
其實這兩曰,便有消息靈通人士,將都察院和東廠,擅自在山東刑訊胡宗憲的事情散播開來,隻是這事兒太過匪夷所思,完全稱得上士林醜聞了。所以官員們大都保持沉默,期望著能有新的消息傳來,證明這是謠言。
今天下午,新的消息終於傳開,然而更加聳人聽聞……那胡宗憲竟被刑訊致死,遺體正在錦衣衛的護送下,以最快的速度往京城運來。因為漕督山東分司的奏報,是明發燕京的,很多通政司的官吏都看到了,由不得人不信了。
於是議論再也壓不住,京城十八衙門,全都炸開了鍋。官員們一個個激憤莫名、議論紛紛,深以為恥!一見到都察院的人,便大聲質問:“這是真的麼?你們真的與東廠同流合汙?你們怎麼能這樣呢?”
往曰裡趾高氣揚的禦史言官們,轉眼就灰頭土臉,成了過街老鼠,全都灰溜溜的躲回都察院。對於自詡道德之士的禦史們來說,這是何等的奇恥大辱啊!他們湊在一起大聲嚷嚷、發泄邪火,怨氣都能把都察院的屋頂掀開!
罵了一陣子娘,他們覺著根本不解恨,便一起去後麵找總憲大人問個明白。但左右都禦史根本不在衙門,他們就找到唯一在衙的右副都禦史鄒應龍,讓他給個說法。
“你們是從哪兒得的消息?我怎麼沒看到奏報?”鄒應龍矢口否認道。
“外麵都這樣說!”言官們大聲道:“無風不起三尺浪!”
“我還‘三人成虎’呢!”鄒應龍冷笑一聲道:“總憲大人已經去內閣,要求恢複都察院的名譽,嚴懲造謠生事者!相信很快就有文移過來,澄清這一切!”
見他說得言之鑿鑿,眾言官開始動搖了,畢竟他們也不願這是真的,那樣的話,實在是太打擊人了。
“都滾回去吧!”鄒應龍一揮袖子道:“誰再敢信謠傳謠,嚴懲不貸!”
“是……”禦史們遲疑著施禮退下,不一會兒就散了。
待最後一個言官的背影,消失在門洞之中,鄒應龍的臉上掛起了一絲冷笑:‘總憲大人,我可是什麼都不知情,到時候可彆怪我把話說得太死……’這是個去掉‘副’字的難得機會,他當然不會放過。
不愧是能看準時機,一本參倒嚴嵩的鄒應龍,其眼光之毒辣敏銳,確實有過人之處……如他所料,王廷相在內閣根本討不到好。等了足足兩個時辰,從上午等到下午,餓得兩眼昏花,徐階才終於答應見他。
王廷相靜靜的站在堂下,大概有好些天沒修麵了,麵頰上都長出了絡腮胡,長短不一,形容落魄。那雙三角眼因麵頰瘦了,更加明顯,目光中神色難明。
徐階就坐在他對麵的大案後,兩眼微閉,一直沉默著。
“下官把差事辦岔了。”王廷相還是開口了,聲音喑啞道:“但我對元翁的這顆心是忠的。”
徐階仍微閉著眼,臉上無任何表情。
“我本隻是個三甲進士,本以為這輩子,都沒有機會穿上緋袍。現在竟當上了左都禦史,這想都不敢想的造化,全靠元翁的賞識和提拔。自打跟著您倒嚴那會兒起,我就認準了,這一生生是元翁的人,死是元翁的鬼。”說著他緩緩摘下烏紗,慢慢捧到案前道:“這個前程是元翁給我的,我現在還給元翁。什麼罪都由我頂著,隻望元翁能保全我的家人。”他不是傻子,事情惡化若斯,自己肯定是沒活路了,索姓光棍一點,不要連累妻兒。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