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沒有任何人透露風聲給他,但胡宗憲憑著敏銳的洞察力和卓越的大局觀,便由自己的遭遇,將外麵的風風雨雨猜了個大差不差……那些人瘋狂的刑訊逼供,顯然是受到了上麵強大的壓力。而那所謂的‘上麵人’,竟敢冒此大不韙,必然是因為,他們想要得到的一切,都係在自己的口供上!
自己當然不能招供,因為一旦鬆口,縱使得以保全殘軀,等待他的也隻是眾人的唾棄和鄙視。驕傲的胡宗憲是無法忍受這些的,他寧可舍棄生命,也不願犧牲尊嚴。
相反,如果自己能助沈默度過這難關,肯定可以大仇得報、恢複名譽……然而這不是一直堅持不招,就可以做到的。因為一旦自己被押到京城,僅憑那些有真憑實據的罪名,就能讓自己無法翻身,而沈默同樣會受到牽連,舉步維艱。
唯一能實現翻盤的,隻有一死而已。人死為大,一旦自己身亡,那些罪過便無人會再提起。而沈默,還可以利用自己的死,做一篇好大文章,足夠那些敵吃不了兜著走的。
想到自己這個身軀殘破、油儘燈枯之人,居然成為左右朝爭的關鍵,甚至會影響大明接下來幾十年的政局,胡宗憲不由頓感快意,江南啊江南,終於到了你需要我的時候。當年你舍身相護的恩情,我終於可以還給你了!
我胡宗憲這輩子,不欠彆人的!
我胡宗憲這輩子,更不會讓人欠我的!
與其忍辱含垢度過殘生,我寧肯用最後的生命燃起烈火,把那些折磨我、迫害我的孽障們焚為灰燼,給自己畫上一個震撼世人的句號!
若不能得意展顏,縱使生有何歡?若得以驚天動地,縱使死又有何苦?
與此同時,審問房外間,萬倫坐在東麵的椅上,他對麵是那個東廠璫頭。兩個帶尖帽的番子,站在後者兩邊,麵無表情的直視前方。
每個人的臉上都表情各異,但沉重和驚懼是共姓。京裡的變故,已經由八百裡加急遞過來,按照上麵的指示,要他們將人犯連夜將押解進京,並給予悉心照料。
得知這一驚人的消息,萬倫和那璫頭都驚呆了,兩人枯坐在那裡,大眼瞪小眼。
“上差,你說這事兒怎麼辦?”還是萬倫打破沉寂道。
璫頭繃著臉道:“難辦。”
“難辦也得辦。你們辦這樣的事有閱曆,還請你出個主意。”萬倫定定望著他道。
“這人是不能留了。”璫頭緩緩道。
萬倫眉頭一跳道:“殺他滅口?”
“這麼大的欽犯誰敢殺人滅口。我說的不能留,是不能留在夏鎮了。”璫頭道:“俺們連夜把他們檻送京師,此事已經通了天,是禍是福,隻能聽天由命。”
“不能這樣做!”萬倫想了又想,堅決搖頭道:“人已經被你……我們整殘了,卻又讓我們把他檻送京師!這算怎麼回事兒?”
“上麵怎麼吩咐,咱們怎麼做就是了。”璫頭輕聲道。
“還想著依命行事!難道你看不出來,他們把我們當成什麼了?”萬倫的麵孔扭曲起來。
“當成什麼了?”璫頭也有不好的預感,沉聲問道。
“把我們當成棄子了!”萬倫一字一句道:“我上麵的人,和你上麵的人,分明是要放棄原計劃,把責任推到你我身上!”
“你多慮了,”璫頭先是一驚,又鬆口氣道:“我手裡有駕帖、有廠公手諭,我是依命行事的……”
“連我都知道,上頭有的是辦法,讓你乖乖擔罪!”萬倫冷笑起來道:“虧你還是老東廠呢。”
“那,咱們該如何是好?”那璫頭終於擔心起來,問道:“總不能出趟差事,把自己出到牢裡!”
“你肯聽我的?”萬倫沉聲道。
“聽!”璫頭點頭道:“隻要你說的在理。”
“那好……”萬倫冷靜問道:“我現在不要口供了,我隻要他簽字畫押,這個你們東廠能做到嗎!”
“畫押沒問題,強按就是了。”璫頭有些躑躅道:“簽字的話,也不是完全沒辦法,我們東廠有一種秘術,可以使人短暫變成惟命是從的傀儡,隻是這法子太過危險,稍有不慎,就會把他弄成瘋子,甚至直接死掉。”
“顧不了那麼多了,”萬倫一揮手,麵目猙獰道:“隻有拿到這東西,我們才能讓上麵改變主意,否則大家都是死路一條!”
然而當他們打開門,審問室內卻漆黑一片。
看來是燈油燃儘了,番子趕緊點著了牆上的火把,一旦能視物,所有人都驚呆了……隻見胡宗憲靠在牆邊,端坐在血泊之上,怒睜著雙目一動不動,一看就不對勁。
那璫頭上前俯身,搭在胡宗憲頸間,屏息少頃,起身道:“死了……”
這太讓人難以置信了,參與審訊的都是老刑棍,為免人犯受不了酷刑自殺,他們不僅在行刑時避開致命的要害,而且將人犯的下頜卸了,使其不能咬舌自儘;琵琶骨穿了,鎖在牆上,使其不能自由活動,甚至為了保住人犯一口氣,還會喂食一些傷藥。總之,隻要他們不想讓人死,就算閻王也收不去。
“怎麼會死了呢?”萬倫兩腿一軟,若不是背靠牆麵,就癱在地上了:“方才還好好的。”
璫頭不應聲,先看看致命的傷處,便黑著臉在胡宗憲身上翻來翻去,片刻後,掰開他緊握的右手,發現了一片黑乎乎的東西。小心拿起來,湊在火光下一看,隻比銅錢大一些的三角形,兩麵薄而尖銳,一麵有斷裂的痕跡。
他感覺有些眼熟,但一時想不起這是什麼,便遞給兩個下屬,兩人接過來端詳片刻,其中一個低呼道:“這是一片蓮花!”
登時,連萬倫都明白過來……早些時候審訊,東廠用過一個叫‘青蓮白藕’的刑具,類似蓮花狀,花瓣是片片鋒利的鐵葉,扣在人的胳膊或腿上,隻要一轉後麵的手柄,不傷筋動骨,卻能把人的皮肉攪爛,十分的恐怖。
一個番子趕緊把那‘青蓮白藕’找出來一看,果然是缺了一片花瓣!
“他怎麼會拿到這個?!”那璫頭怒視著兩個下屬,咆哮起來道:“是不是你們乾的?”
兩個番子麵無人色的連連搖頭,除非不想活了,否則哪個敢認賬?
看著那璫頭憤怒的要殺人一樣,萬倫皺著眉頭道:“誰的責任曰後再說,你們先出去,我和你家璫頭有事商量。”
兩人望向璫頭,聽他說句‘滾’,便如蒙大赦,連忙閃身出去。
把門一關,除了胡宗憲的屍身,審訊室裡隻有萬倫和那璫頭兩個。都到這時候,兩人隻能同舟共濟,也顧不上勾心鬥角了。
“畏罪自殺……”萬倫從牙縫中擠出這四個字道:“他是畏罪自殺的!”
“不妥。”那璫頭搖頭道:“你外行看不明白,這胡宗憲身上並沒有再添傷處,他是在刑訊造成的舊創上下手,生生割斷了渾身十幾處血管,才失血而亡的。”
即使沒有眼見當時的情景,萬倫也不禁心底發寒……這得要多變態的忍耐力,多麼狠硬的心腸,才能對自己下得了這種死手?
“這樣一來,除非現在驗屍,否則根本無法判定,是自殺還是被我們刑訊致死。”那璫頭恨恨道:“這個死鬼,就是為了讓我們,黃泥巴掉進褲襠裡,說也說不清!”
“總是可以炮製的吧?”萬倫抱著萬一的期望道:“比如給他加個傷口,或者製造個上吊。”
“那隻能瞞你們外行,老仵作是可以驗出來的。”璫頭搖頭道。
“管不了那麼多了,”萬倫煩躁的揮著手道:“先造出這種假象來吧!不然還能據實相報?至於能不能瞞過去,就不是我們該艸心的了!”
“好吧!”璫頭權衡片刻,心說,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剛要出聲讓外麵的手下進來。卻聽到嘈雜的腳步聲響起,然後是手下人驚恐的呼喝聲:“你們竟敢擅闖?!”接著又有抽兵刃的聲音。
“竟敢阻擋欽差,格殺勿論!”一個冷厲的聲音雖然不響,卻壓過了所有人。
“啊……”外麵響起了兵刃入肉聲,慘叫聲和金屬交擊聲,令審問室內的二人臉色煞白。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