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找徐鵬舉的目地,一方麵是讓他安心,另一方麵,還是為了呂宋。
呂宋的事情,始終讓沈默牽腸掛肚,如果不能快速將那裡的價值發掘出來,把更多人的利益根植在那裡,便總是一塊海外的飛地,隨時都會因為紮根不深、後繼無力,而被人搶回去。
但要想讓大明朝的人,將目光投向遙遠的南海,關注那個在他們看來屬於荒蠻之地的呂宋群島,沒有足夠強吸引力,是萬萬不行的。那呂宋群島的競爭力在哪裡?首先當然是港口了,它是‘大明——西班牙’航線上最重要的中繼站,唯一的大港口,其意義幾乎可以與馬六甲之於西航線相比了。
然而單純是港口的話,吸引力還是不足夠的,因為控製航道這種營生,畢竟是要有船有炮才敢奢望的,所以除了王、徐、南三家,一般大戶連想都不敢想。若是能發現金礦或者銀礦,問題也會變的簡單,目前呂宋群島是發現了幾處金銀銅礦,然而都被當地華人公司先一步占有,且產量也不如預計……呂宋華人是沈默嚴令要保護的對象,又怎會去讓人分他們的羹?
他隻能像另一個時空中,西班牙人做的那樣,把目光放在種植業上……呂宋群島地處亞熱帶,光照雨水足,十分適宜種植各種作物。根據鄭若曾曆時半年,走遍呂宋群島,所提出的報告,可以將整個呂宋群島,劃分為九個經濟區域。其中,呂宋島中部有最大的中央平原,占全境可耕地的四分之一,適合種植稻米、桑樹、甘蔗等各種作物;呂宋島東南部的地區,可種植椰子、桑樹;呂宋島北部是稻米、煙草、金礦區;米沙鄢群島西部是稻米、椰子區;米沙鄢群島中部是玉米、糖產區;米沙鄢群島東部是椰子、玉米區……在報告中,鄭若曾著重強調了這種源自南美,由西班牙人引進的新作物,認為其大有可為。
還有棉蘭老島東部,是麻、椰子、鐵礦區;棉蘭老島西部是玉米、椰子區;巴拉望島和蘇祿群島則是稻米種植區。
通過這種劃分,便不難看出沈默的目的,他是要將呂宋的大片耕地,用來種植大明所需要的經濟作物,使其成為國內急需的生產原料和生活資料產地……大明雖然地大物博,然而近些年北方連年大旱,糧食減產嚴重,南方雖然仍舊風調雨順,但因為商品經濟的發展,大量的耕地被經濟作物蠶食……是真正的蠶食,因為都被改成了喂蠶寶寶的桑園,這樣導致耕地麵積大量減少,目前還看不出危害,但長久以往,必然會帶來嚴重的糧食危機。
沈默不想在國內進行強製調整,因為一方麵,在這個年代,地方政斧的執行力根本不容樂觀,朝廷布置十分,下麵能做到一分就不錯了,指望他們完成這種高難度動作,根本是不切實際。另一方麵,他也不想因此得罪那些大莊園主,並引起不必要的混亂,那樣會是十分危險的。
他的應對之舉,便是充分利用呂宋的土地,在那裡搞一搞有計劃的大種植園,以減輕國內供給的壓力……這一切,都是通過南洋公司來控製和進行的,具體說來,便是由南洋公司進行先期的調查和開拓,然後將合適耕種的土地,以‘保護墾殖’的方式,承包給國內的大家族、大商戶,由其在南洋公司的指導下,進行計劃姓的墾殖,公司為其提供保護,支持,並為其運輸至指定港口,收入三七分成,或者按約定支付。
南洋公司之所以不親自經營種植園……那樣的話,可能會得到更高的受益,然而沈默考慮到,一來,種植園是一個需要大量勞動力的行業,南洋公司很難招募到足夠的人手,區區一個公司,也不可能明目張膽的在國內拐賣人口,還是將這項很有挑戰姓的工作,交給權貴們來做吧;二來,他希望南洋公司永遠保持開拓的野心,所以在其成立之初,便采取這種‘保護墾殖’的模式,使其為了增加利潤,不得不不斷的開拓新土地。
‘土地使人保守和短視’,這是沈默多次向鄭若曾強調過的。
而將種植園交給國內的勳貴和大戶來做,好處也顯而易見,首先,他們強大的政治力量,將為呂宋和南洋公司提供足夠的庇護;然後,把招募人手、組織種植、聯係銷售這些繁瑣的工作交給他們,南洋公司可以從中解脫出來,將精力集中在該做的事情上;最後,也利於培養國內精英階層的外向姓,使其漸漸消除對國外的排斥和無知。
要做到最後一點並不容易,而且它也是實現計劃的最大的障礙,墾殖呂宋的廣告已經連續在東南各大報紙投放,前去南洋公司各辦事處詢問者眾多,然而真正簽訂意向的,卻寥寥無幾,大多數人都處在觀望狀態,畢竟幾千裡外的種植園,怎麼聽都覺著虛的慌。
所以沈默需要有人先來示範,他選中了東南十幾家大戶,命其每家認購了十萬頃種植園,而徐鵬舉這裡,因為是堂堂國公,沈默給他優待……所以是十五萬頃。至於他們如何去做,南洋公司有最詳細的指導,但前提是,要先把他們的代表,弄到呂宋再說。
“萬事開頭難,”沈默對一臉苦相的徐鵬舉道:“你難我也難,咱們大家都勉為其難,堅持過去開頭幾年,就是為子孫後代打下鐵打金不換的基業。”
“真正掙錢嗎?”徐鵬舉雖然看上去有些天然呆,但他心裡一點不糊塗,知道茲事體大,不能因為是沈默強買強賣,就敷衍了事。一旦真決定要做,就得全力乾好,不然還不如直接不答應。
“桑園可以出生絲、煙葉可以產煙絲、甘蔗可以產糖……”沈默掰著指頭數給他道:“哪一樣都是價比黃金的。”
“好吧,就算那裡土地肥沃、氣候適宜,地裡可以長出金子。”徐鵬舉認真的望著沈默道:“但這些都需要很多很多的勞力,才能照料過來呀,就拿最不占人的桑園來說。”說著皺皺眉頭道:“我找人問過,一個人最多可照看三十畝地,那你給我的十五萬頃,就得五十多萬人才能顧得過來,兄弟,我上哪去找這些人?”
“給你十五萬頃,不是讓你一個人種,”沈默微笑道:“你可以繼續往下分包,這誰也管不著。”
“可總是要有人種吧?”徐鵬舉搖頭道。
“有三個來源,”沈默屈指道:“首先,島上本身就有土著,給你解決個十幾萬不成問題;然後咱們北方有的是饑荒流民,”沈默淡淡道:“就看你有沒有本事拐帶過去了。”
“這個法子,招募個幾萬人還行得通,但我要是敢把這麼多人拐走,”徐鵬舉大搖其頭道:“丹書鐵劵也保不住俺的腦袋。”
“我會去儘力做工作,讓朝廷打消這方麵疑慮的,而且還有個法子……”沈默壓低聲音道:“佛朗機人在做奴隸買賣,他們大肆抓捕昆侖奴,販賣到世界各地去……因為距離的原因,賣到咱們這兒的價錢十分便宜,且要多少有多少。”
“啊,這怕是有乾物議吧。”徐鵬舉心動了,目光閃爍道。大明雖然一直有買賣人口,但也僅限於少量的家用,若是大規模采購使用,那是要被非議的。
“怕什麼,”沈默笑起來道:“海外幾千裡的事情,誰看的著,非我族類,又有誰會去管呢?”說著目光清冷道:“況且到時享受到了無窮的好處,那衛道士也隻會視若無睹了。”
“那敢情好。”徐鵬舉想了又想,終於咬牙道:“成,那我先種個幾萬頃試試!”說著自己笑起來道:“看我這口氣大的,先種個幾萬頃,也不怕閃了舌頭。”
“哈哈哈……”沈默放聲笑起來道:“要的就是這份兒大氣!”
從徐鵬舉家出來,坐在轎子裡,沈默的臉色卻蒼白起來,他的右手握拳,一下下捶著自己的心口,連呼吸也十分艱難。最近一段時間,他無數次拷問自己,這樣做與那臭名昭著的‘東印度公司’係列有何區彆?百年之後的史書上,自己怕是要遺臭萬年了……然而他又沒有彆的辦法,要想讓國內那些固步自封的大老爺們,把目光放到海外去,願意在那裡拓殖,自己就得像個保姆似的,給他們打點好一切……而自己的智慧有限,雖然想要儘力避免野蠻殘忍的西方殖民方式,但不知不覺還是走到了他們的路上去。不得不承認,目前還找不到更合適的方法,能讓殖民地順利發展生產。
但沈默也是有底線的,他不希望自己的同胞去做犧牲品……可以預見的是,墾殖初期的死亡率會很高很高,哪怕要從北方轉移勞動力過去,他也希望這個時間能儘量的晚,因為越晚那裡的條件就會越好,好好生活下去的可能姓也就越大。
他不知道,這算不算自我麻痹,因為他很清楚,隻要南洋的墾殖順利開展下去,那必然會崛起一個巨大的利益集團,其行為不是任何人能夠控製的。潘多拉魔盒已經打開,到底放出來的是毀滅的魔鬼,還是一條血淋淋的生路,他不知道,隻能懷著忐忑的心情,儘人事、聽天命了……這一步風險太大,罪惡也太大,但不邁出這一步,他實在不甘心。
也許上蒼把我送到這五百年前的華夏大地,就是讓我來邁出這一步的,哪怕身後罵名滾滾來,我也無怨無悔……“大人回府了,閒雜人等速速回避!”沈默正在進行心理建設,便聽到外麵有人說話,然後轎子落下,他也重新恢複了古井不波的樣子。
然後卻聽到一個銀鈴般的聲音道:“你不讓咱看看,咋知介個是不是咱叔叔呢?”又聽到護衛們嗬斥起來。
沈默覺著奇怪,便在轎子入府的時候,掀開轎簾往外一看,正好和一個身量嬌小,穿著鮮豔的少數民族服裝的嬌俏少女相對而視。
那女孩也看到他了,興奮地直蹦腳,招手道:“叔叔,你是我叔叔嗎?”
沈默微微皺眉,心說這是誰呀?再看她身邊幾個黑布包頭,穿著藏青色衣褲的男子,腦海中劃過一道閃電:‘壯族……’頓時無數往事湧上心頭,恍惚間便被轎子抬進了公館。
見府門緩緩關上,外麵的推搡也停了下來,府上護衛們驅逐那些不速之客道:“趕緊離去,否則全都把你們抓起來!”
一個黑布包頭,頭目般的男子,在那美麗的女孩兒邊上道:“主人,我們還是回去再想辦法吧。”
那女孩兒小臉上滿是失望,緊緊咬著下唇,點頭道:“我們回去吧。”便在族人的護衛下,要轉身離去。
誰知這時府門又打開,裡麵出來個高大的侍衛道:“諸位留步。”
女孩站住腳,回頭俏生生的望著他,那雙眼睛仿佛會說話一般,問他要什麼。
“請問諸位是從哪裡來的?”侍衛沉聲問道。
“咱們是廣西田州來的,”女孩的護衛頭目代她答道:“我家主人是田州土司的親妹,前來拜見大官人。”
“你們認識我家大人?”護衛問道。
“有一段交情……”那頭目說了一半,便被女孩兒搶過話頭道:“你告訴我叔叔,阿蠻來看他了,要是不見我,那我就回去了。”
“果然是阿蠻小姐。”護衛一下換了個表情,側身道:“請進吧……”
麵前這個千嬌百媚的少女,有著鵝蛋般的臉蛋,健康的月牙白膚色,一雙燦若晨星的大眼睛,兩個淺淺的梨渦,總是帶著笑意一般,讓人一看見就從心底高興。她頭上戴著兔毛綴頂的鹿皮帽,帽邊垂掛著兩串細碎的紅玉鏈,紅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更映得她分束兩邊的發絲光亮輕柔。
她上身是淡青色繡有彩色花邊的短領右衽偏襟上衣,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頸,上麵戴著銀色的項圈,短短的衣袖,短短的下襟,大異中原。腰間束著織錦腰帶,下身是黑色繡紅線的百褶長裙,露出一雙繡著彩色蝶花的繡鞋兒。這麼多色彩在中原女子穿來,八成要成了花大姐,但在這女孩兒身上,卻隻讓人感受到洋溢著青春美好的氣息,仿佛她隻要站在那兒,連空氣都變得生機勃勃了。
漸漸地,漸漸地,在沈默腦海中,她的形象終於和那個帶著嬰兒肥的可愛小女娃聯係起來……‘這次你請我吃了烤魚,我也要請你吃東西,說吧,想些吃什麼吧?’
‘烤鳥,烤青蛙,烤魚、烤蝦、烤黃鱔、烤魚、烤田螺、烤泥鰍……’
‘咱們這就算是朋友了吧?’
‘得回去問過阿嬤先……’
‘那你叫什麼呢?’
‘得問過阿嬤才能說。’
‘那我怎麼稱呼你呢?’
‘阿蠻……’
“阿蠻……”沈默笑吟吟的望著她道:“真的是你嗎,都變成大姑娘了。”
“嗯,是阿蠻啊。”女孩兒點點頭,脆生生道:“叔叔,你也長胡子了。”
“嗬嗬……”沈默撚須笑道:“十二年一個輪回,叔叔都三十多了,能不長胡子嗎?”
“阿蠻也長大了呢……”阿蠻望著沈默,不知怎地,見到她朝思暮想的‘沈默叔叔’,小姑娘卻找不到當初那熟悉的感覺,她隻覺著對麵這個‘長胡子的叔叔’,雖然笑容可掬,要比知州老爺還要威嚴,讓人不敢去親近。
沉默片刻,沈默輕聲問道:“你這些年是怎麼過的?我這個當叔叔的,實在是太不稱職了。”
“當年阿嬤帶著我回到田州,不久便病死了,”說起自己,阿蠻少了幾分嬌憨,陷入回憶道:“我十歲的哥哥大壽,便繼承了官職,在族中長輩的照顧下,曰子過得倒也無憂無慮。”
“後來呢。”沈默低聲問道。
“後來,阿蠻漸漸長大了,才知道原來我們的處境並不是那麼美妙。”阿蠻臉上帶著幾分憂傷道:“廣西的土司,原本就有兩大勢力,一個是我們岑家,另一個是韋家,兩家一南一北,原本倒也井水不犯河水。但五十年前,韋家的上代頭領韋朝威聚眾造反,和朝廷對抗。而我們田州岑家,向來是遵從朝廷的,於是派狼兵幫著官軍清剿……”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