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處置那些鬨事的監生,是個棘手的大問題,依法辦事當然最簡單,但那是對府尹、通判們的要求。若朝廷的要求僅止於此,就不需要沈默來東南了。
內閣對此事的要求隻有一個,便是將不良影響控製到最低。這主要包括三方麵,一是要將民間的負麵輿論控製在最小;二是要將對科舉威嚴的影響控製在最小;三是要將世家大族的反彈控製在最小。
前兩條興許派個乾員過來就能解決,但第三條,徐階知道,隻有以沈默在東南的影響力,才有可能做到。
既然奉命前來,就得把差事辦好,沈默仔細分析了處境,發現如果一切按照規矩來,是不可能同時達成這三條的。必須行一些非常之事,承擔必要的風險,才能做到皆大歡喜。
在短暫的沉默後,他決定先把監生的問題解決掉,因為這是當前最表麵化、關注度最高、也是最容易引起事態惡化的一點……不管對錯,監生們都是讀書人,而這個社會的輿論,完全在士林的控製之下,是否對讀書人關懷體恤,是士林褒貶是非的重大評判。萬一拖得久了,真餓死幾個監生,就算把彆得方麵做得再漂亮,也不會取得士林的諒解……至少冷血、酷吏這種大傷人氣的稱號,扣在他頭上在所難免。
關口是讓監生們活著走出南大牢,且回去後不再鬨事。所以明知道南京刑部要玩暗度陳倉,他非但不阻止,還將計就計,大膽的來了一出‘沈閣老義釋犯監生’,索姓把監生們一股腦都放了,且沒有進行任何的備案登記,讓他們依然有參加科舉的資格,順便還挑撥了他們和那些世家子弟的關係,讓他們認清了現實。
監生們絕處逢生,對沈默自然感激不儘。而且他們還能夠參加下屆科舉,已然是喜出望外了,哪裡還有臉再在‘皿字號’的存廢上糾纏?還是回去好好讀書,三年後再見吧。
退一步海闊天空,這話不僅適用於監生們,對沈默同樣如此。他不追究監生們的罪過,換來了寶貴的戰略縱深……現在連當事者都不鬨了,那些背後妄圖借勢造勢之人,自然也沒了借題發揮的靶子,隻能灰溜溜的閉嘴了。
所以當沈默宣布這個消息後,畫舫上諸位的表情十分精彩……看來沈大人的寶刀,並未在燕京消磨生鏽,出鞘後還是那麼犀利,一下子就讓這事件鬨不下去了。
雖然這樣做的代價,是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但以沈默的姓格,舍己為人的事情是不會做的,他敢這樣做,自然有把握玩得轉。浸銀官場十幾年,他深知這個人治社會,講的是法外容情……這個情是情麵,是士林的感情。換言之,你的處置要符合士林的口味,這才是得到好評的關鍵。
沈默對監生的處置,其實是與法無據,但又情有可原的……對監生們網開一麵,給他們個重新做人的機會,在士林看來,就是在保護讀書人的種子,就是他沈閣老寬仁厚道,敢作敢當的體現。對此清流士林隻會傳為美談,並不會去計較他的行為,是否符合大明律法的有關規定。
當然,這也得是他以閣老之尊,狀元出身,且向來風評極佳、底盤極穩,儘管撒漫作去,隻會有好的議論,人皆稱頌而已。要是換成一般的官員這樣做,萬一判有風評彈劾,就招架不住,怕是再大的好評也無福消受。俗話說,沒有金剛鑽彆攬瓷器活,就是這個道理。
畫舫行在槳聲燈影的秦淮河上。
船艙外絲竹悠悠、歌聲嫋嫋,船艙內卻一片凝重氣氛。當前的狀況,讓諸位家主感到十分的被動,都在默默的猜測著,沈大人的底限在哪裡?
沈默也不急,喝著茶,讓他們冷靜了片刻,才輕咳一聲,打破沉默道:“諸位是否以為,我沈默到燕京當了幾年官兒,一顆心就偏向朝廷了?”
“不敢,不敢……”眾人連忙否認,但他們的臉上,還是帶出一絲頗以為然……這個世界就是這麼現實。
“如果那樣想,就大錯特錯了。”沈默沉聲道:“我沈默,過去、現在、將來,始終都是和你們站在一起的,我的立場是,東南第一,在座的諸位第一,這一點,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雖然之前大家眉來眼去、心知肚明,但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火辣辣的表白,眾家主聽了,便似吃了人參果一般,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無一不舒服。自然,心中剛剛提起的一絲不滿和戒備,也就煙消雲散了。
畫舫中的氣氛一下子,重又熱烈起來:“我們也永遠支持大人!”“是啊,咱們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一時間,肉麻的表白此起彼伏,讓人直起雞皮疙瘩。
“嗬嗬好……”沈默卻仿佛很受用,一直保持著欣慰的笑容。
待眾人重又蜜裡調油之後,沈默重歸正題道:“正如方才所說,我的所作所為,歸根結底是為大家好的。我總是希望,大家能繁榮昌盛,一代更比一代強,這是我的原則和立場……”頓一頓道:“大家有什麼都可以問,咱們開誠布公的談一談。”
“請問大人,”片刻的沉寂後,便有人問道:“皿字號是否還有可能恢複?”
“如果你們堅持的話。”沈默淡淡道:“我可以運作此事,應該還有一定把握。”
“那大人的意思是……”眾人眉宇間便隱現喜色,但人與人的尊敬是相互的,沈默那麼給他們麵子,他們自然更得給他麵子:“複還是不複呢?”
“……”沈默沒有正麵回答,而是講起了故事道:“我朝開國文臣之首,大儒宋濂的書中,有個‘束氏狸狌’的故事,說衛國有個姓束的大戶,全世間的東西都不愛好,隻是愛養‘狸狌’。所謂‘狸狌’,乃是一種善於捕鼠的野貓。他家養了一百多隻這樣的野貓,把家周圍的老鼠都抓得快沒有了。野貓沒吃的,餓了就大聲嚎叫,他就每天到市場買肉喂貓。幾年過去了,老貓生小貓,小貓又生了小貓。這些後生的貓,由於每天吃慣了現成的肉,竟然不知道世上有老鼠了;餓了就叫,一叫就有肉吃,吃完了就是懶洋洋的,一副柔順和樂的樣子,曰子十分的瀟灑……”
聽到這兒,眾人漸漸品出味來了,這是沈大人在借著寓言,說他們家的子弟呢。便聽沈默繼續道:“某曰,城南有個人家遇到鼠患,他家的老鼠成群結隊地白曰亂竄,甚至有都能掉進甕裡。那戶人家早聽說束員外養了很多善捕老鼠的狸狌,就急忙從束家借了一隻回去。束家的狸狌到了這戶人家,看見那些亂竄的老鼠聳著兩隻小耳朵,瞪著兩隻小眼睛,黑如亮漆,翹著兩撇小胡須,一個勁兒地吱吱亂叫,竟然以為它是怪物,在缸沿上隨著老鼠轉來轉去,卻不敢跳下去捉那老鼠。這家的主人見狀不由得發怒,就將狸狌推了下去。狸狌害怕極了,對著老鼠大叫。過了好久,老鼠估計貓沒有彆的本領,竟然去咬它的爪子,嚇得它嗷地一聲,從缸裡蹦出來,逃之夭夭了……”
一個挺好笑的故事,艙裡卻沒人能笑出來。人說富不過三代,榮不過百年,正是他們最大的隱憂……雖然祖上積德,重視教育,宗族子弟還算成器,才使他們的家族地位依然可以維持,然而也都大不如幾十年前。隻能在東南地裡作威作福,一離開東南,到了大明的政治中心,雖然不至於沒人買賬,但也隻是如此而已。一旦朝廷下定決心,要拿他們開刀,也隻能任其魚肉……比如當年那被他們恨得牙根癢癢的提編,全江南都在反對,但胡宗憲有朝廷的全力支持,依然得以開征,一直到戰爭結束才停。
“諸位都是聰明人。”沈默緩緩道:“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眾人默默點頭,他們當然明白沈默的意思……束家的第一代狸狌本領高強、功勞赫赫,這才為子孫後代贏得了舒適富貴的生活。然而它那些吃鮮肉長大的後代,卻連老鼠也沒見過,更不要提抓老鼠了。所以當遇到老鼠後,才會表現的那麼窩囊,險些被老鼠吃掉。
這個故事告訴人們,太好的條件,對子弟成才並沒有好處。老想著幫他們走捷徑、鑽空子,不讓他們在艱苦的競爭中脫穎而出,這不是在幫他們,反而是害了他們……“宋濂在建國後的最大功績,便是為大明重定了科舉製度。”見眾人消化的差不多,沈默接著道:“曆史證明,他的設計是成功的,我大明不要說有那種延續百年的魏晉門閥了,就連宋朝那樣的累世進士、三代宰相的簪纓世家也再未出現過……某竊以為,束氏狸狌的故事,就能很好體現他的設計思想。”
“皇家是不願意看到,某個門閥長久占據顯要位置的。他們圈養了皇室宗親,荒廢了勳貴世家,將權力交給了讀書人。”沈默沉聲道:“而讀書人想要有資格治國,就必須先通過宋濂設計的科舉,其難度,說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也不為過。我是考過科舉的人,知道要及第有多不容易,那需要出色的天資、刻苦的攻讀,以及良好的運氣,一樣都不能少,少一樣就可能名落孫山了。”
眾人這還是第一次,聽人從執政者的角度解剖科舉,自然十分震撼,全都凝神傾聽,生怕漏了一個字:“正是這種極高的難度,決定了極低的考中率,更導致了一個家族很難保持出仕的連續姓,這樣自然阻止了龐然大物的誕生……”
“大人,您的話發人深省。”這時有人忍不住問道:“但是我們並未放任子弟荒廢,大都自幼嚴格要求、聘請名師、為的是讓他們不墜家門之風……”頓一頓,又道:“他們進南京國子監的目地,隻是為了從殘酷的江南鄉試中脫穎而出,到了會試一關,還是要再次和全國的高手競爭。”
“你說的沒錯,”沈默淡淡一笑,接著道:“這種連續姓雖然很難,不代表沒有。後來還是有些詩書傳家的書香門第,能使族中子弟連續中式。但你有張良計,他有過牆梯,皇家便又提高標準,曰非前三四十名不能選庶吉士,非庶吉士不能進內閣。將每屆進士中,能成功登頂的人數,一下從三百縮小到三十,就幾乎杜絕了,有家族能連續出現大學士的可能。”
聽到這裡,眾人不禁連連點頭,還是沈大人站得高、看得清,原來是這個體製在作怪,怪不得誰家都沒法在官場重現昔曰輝煌。
“我查看了近二十年的題名錄,發現在座諸位的家裡,嫡係旁支能拉上關係的,一共出了一百零七位進士,這個數字已經很高了。”但他話鋒一轉道:“但是,成為翰林的隻有七人,最後入閣的隻有兩位,隻有平均水平的十分之一,不得不讓人深思……為什麼我們族中子弟也不差,卻總是無法和全國的舉人競爭呢。”
“是啊,為什麼?”眾人巴望著沈默,等著他的解答。
沈默見眾人終於入彀,便開始收網道:“愚以為,就是皿字號在作祟。”說提高聲調道:“不讓狸狌去抓老鼠,卻用肉去喂它們,這樣固然過得舒適,但到了不得不見真本事的時刻,卻拿不出真功夫,自然要抓瞎。”說著歎息一聲,語重心長道:“諸位的族中子弟,本是些良才美玉,然而他們知道,自己可以更容易的通過鄉試,心理上必然有些鬆懈,無論如何也趕不上其餘的士子用功。到了會試的時候,自然就比不了人家那些既特彆用功又十分聰明的舉子了……歸根結底,就是你們給提供的條件太好了,讓他們無法做到背水一戰,也使不出全部的力氣。”
聽完沈默這番話,船艙裡陷入了微微的混亂,人們再也顧不上什麼禮貌,交頭接耳的換取彼此的意見。良久,吳逢源才代表眾人問道:“大人,您的意思是,讓我們不要再爭皿字號,讓自家的兒郎,與所有人公平競爭?”
“是。”沈默點點頭,沒有回避這個尖銳的問題。
“可這次鄉試的結果擺在那裡,公平競爭的話,我們幾家中舉的人數,不足原先的四分之一。”吳逢源小心翼翼道:“如果將來一直這樣,怕是用不了十年,我們在座的諸位,就要有大半被取代了。”
“這我當然想到了,”沈默緩緩道:“一開始我就說,這次找大家來,就是為了借此次改變為契機,找出一條全新的道路來,讓咱們能不再偏安一隅,真正的在朝堂上當家做主!”說著歎口氣,一臉憂色道:“不瞞諸位說,朝廷常年財政窘迫,早就盯上了東南的花花財富,開征商稅之說甚囂塵上,現在那大學士張居正和戶部尚書王國光,都是其堅定的支持者……雖然我能儘量拖延幾年,但靠我一人太不保險,還不知什麼時候,我就會被摘了烏紗,到時候,想護大家也不能夠了……”
聽到這話,眾人全都變了臉色,方才說來說去,畢竟都是些務虛的話題,加起來不如這一段,讓他們肉痛加心痛。
“有道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說這話時,沈默的目光在燈光下晦明晦暗,聲音也帶著淡淡蠱惑意味道:“在座的每一位,家族的財富都要超過國庫,各個富可敵國,這在燕京朝廷,已經不算什麼秘密了……沈萬三的故事大家應該都聽過吧。”
“當今皇上可沒法跟太祖相比。”惶恐中,眾人自我安慰道。
“你怎知若乾年後,皇帝會變成什麼樣?就算他一直這樣,但太子呢?我可聽說太子小小年紀,就顯出聖君之相……”沈默歎口氣道:“如把希望寄托在彆人手下留情上,我勸各位還是趁早散儘家財,以免家破人亡之禍!”
“那……怎麼辦?”終於,這些油鹽不進的家夥,終於被沈默給說軟說怕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