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一方麵與兵部上下積極談話,消除尚書遇襲事件的不良影響;另一方麵,又令兵部立即調薊鎮總兵戚繼光回京重領神機營,並奏請皇帝起複東寧侯焦英統領京營。
對於這兩道飭令,王崇古和霍冀有些嘀咕,這二位可都是沈默的親信,好容易才攆出京營去,怎能讓他們輕易回來呢?雖然沈默現在是分管軍事的大學士,然而想要插手部務,卻主要靠自身的影響力,如果兵部鐵心不買賬,他隻能在內閣會議上提出來,通過之後,再以聖旨的形式下頒兵部……如果通不過內閣會議,就隻能無可奈何了。
而且兩位侍郎判斷,以目前內閣的態勢,通不過的可能姓,甚至要大於通過的可能,所以他們並沒有立即執行他的飭令,而是在當天晚上,由王崇古前往楊博府邸問個可否。
聽了王崇古的彙報,楊博陷入了沉默,良久才緩緩道:“聽說內閣會議上,徐閣老提出,要整改兵部?”
“啊……”王崇古有些錯愕,旋即道:“好像有這麼一說。”
“在這個節骨眼上,如果兵部和主管軍事的大學士對著乾,”楊博有些蕭索道:“你說會怎樣?”
“怕是更給他們理由和借口了。”王崇古說著微微搖頭道:“不是說,徐階和沈默不睦嗎?”
“不睦他們也是師徒!就憑這便比我們近!”楊博看他一眼,語調恢複平淡道:“更何況在這次‘倒拱閣潮’中,沈默的表現使他們的關係大大緩和……”
“沒看他乾什麼呀?”王崇古皺眉道。
“沒乾什麼就對了。”楊博道:“朝野皆知,沈默與高拱相善,然而在曆時三個月的倒拱中,他不曾為高拱說一句話,也沒有給徐階使絆子……”說著手一抬道:“我知道你想說徐陟的事,但在徐階眼裡,我的嫌疑更大!”
王崇古的話被憋回去,隻好繼續聽他道:“關鍵時刻能和高拱劃清界限,無疑能讓徐階大大的鬆口氣,覺著學生就是學生,打斷骨頭連著筋……現在讓他三心二意的高拱也走了,該給的教訓也給了,徐階還是要用他的。”
“嗬嗬,”王崇古笑道:“您的揣測也太善意了吧。”
“不是我善意。”楊博歎口氣道:“而是我對沈拙言太了解了,彆看這小子整天低眉順目,其實他骨子裡,根本就是個膽大包天的亡命徒!”說這話時,他想到了去年秋裡,那家夥連誑帶騙的取得了自己的信任,拉出部隊去跟俺答乾了一仗……那一仗也就是打贏了,要是輸了的話,他沈某人輕則仕途完蛋,重則拉出午門斬首!這哪是個穩字當頭的政治家該乾的事兒?
事後楊博反複推敲,都被沈默那種藏在骨子裡的瘋狂所震驚,所以才會在其入閣的事上采取了妥協,就是為了不跟這個瘋子徹底交惡。在今春的閣潮中,這家夥卻玩起了失蹤,大出楊博的預料……其實楊博真正要算計的是徐階,他認為沈默會幫助高拱的,或早或晚。隻要這兩人聯起手來,再加上自己的力量,未嘗不是徐階的對手!
然而他等啊等啊,直到高拱敗局已定,也沒等到沈默出手,這才知道自己失了算。此刻先機儘喪,再想保高拱也隻是給他殉葬了,所以楊博隻能死道友不死貧道,為了自保,公開表態保徐階,不僅大丟麵子,還得罪了盟友……直到此時,楊博才明白沈默為何一直按兵不動,這小子極精明地選擇了,對他收益最大、風險最小的策略……沈默畢竟與徐、高二人的關係都非同尋常,如果言行中流露出明顯的傾向姓,肯定要遭到另一方的痛恨。所以在公開場合,沈默隻是保持沉默,不發一言,更不要說站出來為誰辯護了。當然,也會做些表麵文章,比如在徐階和高拱麵前,說些無關痛癢的勸解的話,給人一種他沈默很為難、很儘力在調解徐階和高拱的矛盾的印象。
至於暗地裡,沈默到底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楊博不得而知,但估計左邊拍胸脯、右邊表忠心之類的事兒沒少乾,不乾他就不是沈拙言——坐山觀虎鬥、兩不得罪,這就是沈默的對策。
這九個字,說起來簡單,但做起來可就難上加難了,畢竟這不是小孩過家家,而是在與當今最頂尖的政治家周旋,一旦露出馬腳,便會滿盤皆輸,然而沈默這個瘋子,還是這麼做了!
更不可思議的是,他竟然真的做到了,不僅沒有被扯進閣潮的漩渦裡,還在一地雞毛的混亂中,覓到了掌握兵部的良機,於是斷然出手!以楊博對他的了解,其必定後招綿綿,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撓頭啊。”楊博苦笑著搖頭道:“理智的人不可怕,瘋子也不可怕,但理智的瘋子,就太可怕了……因為他的舉動總會出乎你的意料,卻又往往十分有效,讓人防不勝防。”
“那怎麼辦?”聽楊博對沈默如此忌憚,王崇古鬱卒道:“乖乖的依命行事?再把兵部全交給他?”
“那哪行呢,”楊博尋思半天,低聲道:“他得先過了眼前這關再說,如何把王汝觀的事兒處理周全,如何平息京營的混亂,這都不是那麼容易的。”說著看看王崇古道:“咱們不宜直接和他起衝突,知會一下幾位國公,讓他們的人務必頂住,時間拖得越久,就對他越不利,對咱們卻越有利。”
“成。”王崇古點點頭道:“我今晚就讓人去傳話。”
“另外。”楊博看看王崇古道:“讓部裡那些人,最近收斂點,彆給人家落下把柄。你也不能一點麵子不給他,趁這個機會,除去幾匹害群之馬吧,還不用自己當惡人,何樂而不為呢?”
“是。”王崇古又點頭,然後繼續等著楊博的吩咐,卻見他已經端起茶盞潤喉了,顯然已經說完。不由有些失望道:“就這些?咱麼不主動出擊,給他點顏色看看?”這才是他來找楊博的真正目地。
“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楊博搖搖頭,望望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幽幽道:“最近少往我這兒跑……”
很快,王崇古就明白了楊博為何如此消沉,僅僅隔了一天,大名鼎鼎的詹仰庇,便上書彈劾楊博,說‘幫凶既然已經遭到懲罰,為何始作俑者卻還厚著臉皮賴在朝堂上?’又說‘楊博這個人,十分的陰險,這下把高拱個蠢人坑慘了,被他賣了還幫著數錢呢。’
身為‘四大能戰’之一,罵王詹仰庇的號召力,也就是比歐陽一敬差一點,馬上就有一些個言官起哄架秧子,對楊博發起了全方位彈劾,不僅局限在京察事件上、還有去年爆發的冬服事件,以及更早的與蒙古人暗中講和……細數起來,老楊博最近幾年的破綻,竟要比之前幾十年都多,其實他有苦自知,這是因為隨著王崇古、霍冀這樣新一代勢力成長起來,他們膽子更大、做事更少顧忌、遇到風波總是想著參與進去,而不像他和葛守禮這樣的老一輩,總是會選擇回避是非。
年輕一代搶班奪權,楊博感覺到自己在鄉黨中說話,已經沒有以前好使了;更知道這時候,最緊要的是先讓徐階把氣出了再說。便索姓就地一滾,寫了辯疏後,便回家閉門謝客,聽候處置了。
緊接著,最新一期的邸報上,又摘抄了左副都禦史林潤的一份調查報告,一下子讓處在風口浪尖的兵部,感受到了泰山壓頂的痛苦……去歲軍衣事件之後,林潤奉密令對整個軍需係統進行調查,他曆時半年,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段,神不知鬼不覺的,便把整個軍供體係摸查了個底兒掉,最後寫成一份八萬字的調查報告複命。
看到那份報告,內閣震驚了,他們雖然已經料想過情況會很糟糕,卻未想到竟然比料想的還要糟糕十倍……本朝的軍事供給和政事參合為一元,相當的鬆散而混亂,需要以兵、戶、工三部通力協作才能完成。三部中涉及後勤的職掌分彆是:兵部的武庫清吏司掌管兵器的保管和發放,車駕清吏司掌管軍馬的牧養和分配;戶部掌管軍費及發放糧餉;工部掌軍需製造,凡甲具、武器、火藥、戰車、戰船修造等,都屬其責。
每年的軍需預算,是由兵部提出預案,然後會同工部、戶部進行磋商,最後定下方案,在內閣年終財務會議上提出,通過後,該撥款撥款、該生產生產,然後再由兵部驗收後,下發到各軍隊。整個流程中,兵部即負責提出標準,又負責最後把關,所以其占據著主導的地位。
但如果這種中央統籌分配,能夠被有效地貫徹執行,也可以滿足這個龐大帝國的軍事需要,然而更糟糕的情況是,各部並沒有直接控製生產的能力,生產執行全賴互不相屬的下級機構……以盔甲的生產為例,在燕郊設有工部下屬的兵甲廠一處,這是為京營官兵提供五萬套甲具的法定兵工廠。然而事實上,這個兵甲廠本身每年隻能製造五千套甲具,其餘的九成訂單,是分包給散落在燕京、天津、保定、甚至山東的近百家小型作坊,共同生產、拚合湊攏而成。各廠之間各自經理。雖有一個類似於總管理處的工部兵器局居中協調,然而它卻無統一調度人力和物資的權能,自然也更談不上有效的技術分工。
不消多說,組織上的低能和混亂必然造成裝備上的落後,更是[]滋生的溫床。大明的工藝水平其實很高,也不缺乏這方麵的能工巧匠,這從禁軍四衛和軍官們的精良裝備上便可見一斑。然而其餘的部隊,隻能裝備襯以小鐵片的棉布祆,或者由紙筋搪塞而成的‘紙甲’,少量金屬甲具,也是質量差、規格亂,根本談不上精良,十分的寒磣。
其餘的武器裝備也是如此,然而,朝廷的采購款可沒少撥付,都是按照標準裝備定價,每年數以百萬計的銀兩花出去,就換回這一堆假冒偽劣。部隊裝備上,能有戰鬥力,那才叫見了鬼。
內閣雖然憤怒,然而這池子水太深了,裡麵涉及的方方麵麵,有王公貴族,有皇親國戚,有各部官員,甚至有大學士們本身也收受過這方麵的孝敬,讓他們如何有徹底查辦的決心?
當然,現在‘內閣’的同義詞,完全可以換成‘徐階’,高拱走了,內閣已經徹底變成徐閣老的一言堂,其餘一乾大學士,全成了奉命行事的甲乙丙丁。在朝野中,他更是一呼百應,其權勢甚至超過了皇帝,可謂如曰中天,唯我獨尊!
從本心講,徐階是希望能好好整頓一下軍事,振作大明的邊防,像嚴嵩消除東南沿海的倭患那樣,也把北方的韃虜解決掉,然而與南方的烏合之眾般的海盜相比,北方的韃虜裝備精良、騎射高超,每次行動都是大軍壓境,且因為其戰線從遼東到西北,綿延數千裡,整個北方邊境都是他們的戰場,這就決定了像南方那樣靠一兩支精兵,就能確立勝勢的情況,不會在北方重演。
必須提高大明整體的作戰素質,大刀闊斧的進行全方位的軍事改革,才能徹底的杜絕邊患,使國門重歸安寧。然而徐階是主張‘少折騰’的,他的政治主張,集中在糾正前朝的弊端,希望以最小的代價,換取國力的恢複。他之所以要驅逐高拱,也不全是為了霸占權力,更是出於對不同政見者的排斥……他不能容忍一個整天想著‘革舊布新’、‘變法更張’的瘋子,掌握了國家的政權。作為一個老派的政治家,他堅信存在即合理,國家的維持在於調和各方麵的矛盾。而任何改變都會帶來新的問題,甚至會危及國家的運轉。
所以雖然看到了弊端所在。他仍不希望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他更傾向溫和的調整,哪怕必須要剜肉自救,也一定要處於可控狀態下。秉著這種保守的態度,他現在對張居正已經感到有些失望了,反而看隨著年齡增長,變得愈發像自己的沈拙言,愈發的順眼。尤其是這次閣潮,沈默的舉動讓徐階十分的滿意,雖然不可能改弦更張,棄張保沈,但他已經停止了對沈默的杯葛,甚至有意改善一下沈默的處境,以警醒一下最近變得愈發不聽話的張太嶽。
於是徐階在內閣會議上,表態授權沈默為全權特使,對京城戎政進行整改,唯一的限製是,必須將整頓控製在兵部,不準波及戶部和工部,更不能把那些勳貴世家牽扯進去……雖然這些公侯爵爺們,手上並沒有什麼權力,然而其高貴的身份和超然的地位,仍對軍方和皇帝具有相當的影響力。
徐階雖然不怕他們,卻不想和他們交惡,所以特意叮囑沈默要克製。
一言堂的好處是高效率,當天下午,聖旨便頒布下來,任命成國公朱希孝為總督京城戎政大臣,東閣大學士沈默為協理京城戎政大臣。明眼人都知道,成國公雖然擔任正職,然而隻是個掛名的,以示尊重勳貴世家之意。
其實真正主事兒的,還是內閣大學士沈默,看來這次真是要拿京城的戎政開刀了。
看到聖旨後,王崇古和霍冀立馬坐不住了,想到之前對沈默敷衍塞責的態度,兩人頓感大事不妙,趕緊去請示楊博,然而楊府閉門謝客,竟連他們都不見了,隻派個管家出來,傳了個條子給二人道:‘沈默這個人,隻能示以柔,不能克以剛,你們好自為之。’
“這是什麼意思?”端詳著那條子,霍冀問王崇古道。
“讓我們裝孫子!”王崇古的臉色很不好看,他當年還是沈默的前輩,想不到人家卻成了閣老,自己還是個侍郎,所以雖然知道不能亂來,但一想到自己要被他吆來喝去,心裡就一百個不舒服。
“說起來……”霍冀突然想起一件事道:“那兩道飭令你執行了嗎?”
“沒有……”王崇古搖頭道:“擱在那兒了,想等等看來著。”
“還等什麼,”霍冀著急了:“回頭沈相一問,要是還沒執行,咱們如何交代!”
“什麼沈相……”王崇古心中泛酸,但形勢比人強,還是歎口氣道:“今兒太晚了,我明兒就辦。”
“明天就晚了!”霍冀沒有他那麼多的糾結,無法理解的看著王崇古道:“今天必須發出去!十萬火急!”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