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彆了高拱,生活還要繼續,沈默和張居正緊趕慢趕,終於趕在城門落鎖前回到了京城。
然而意外的事情發生了,永定門竟然提前關閉,一行人和許多要進城的老百姓一起,被堵在了城外。燕京城門的開閉,都是有嚴格時間限製的,早晚雷打不動。現在卻提前關門,定是有大事件發生。
為了安全起見,護衛們請二位大學士先在道旁樹蔭下稍坐,然後派人前去打探消息。不一會兒,打探消息的人回來了,說城裡從兩個時辰前就戒嚴,好像是在抓捕什麼人。
“能發生什麼事?”張居正眺望著高高的城牆道。
“不知道。”沈默緩緩搖頭道:“隻能等等看了。”
好在運氣不錯,城門在最後時刻開了,免了再去找地方投宿的麻煩。
一進城,胡勇便去喊城門校尉過來問話:“誰在這裡負責?”
“俺,”一個校尉迎過來,一看這校官衣著光鮮,官階雖然相同,但腰牌格式卻不一樣,這是午門內當差的穿戴,便堆下笑臉來問,“請問有何事。”
“咱是內閣沈閣老的護衛班頭。”胡勇在馬上一抱拳道:“奉命問兄弟幾句話。”
“請講請講。”校尉心說,怪不得這麼牛氣呢,原來是內閣的人。
“京城有何時發生?”胡勇問道:“為何關閉城門?”
“具體的咱也不清楚。”校尉道:“隻聽說兵部尚書王大人遇襲,然後兵馬司就閉了九門,全城搜捕凶手呢。”
“什麼?”胡勇吃了一驚道:“何人如此大膽,逮著了嗎?”
“這咱就不知道了。”校尉搖頭道:“不過上頭讓開城門,興許就是抓到了吧。”
胡勇知道他個小校尉也沒多少乾活,便回去稟明二位大學士了。
得知了情由之後,沈默和張居正都很吃驚,堂堂九卿大臣竟能在京城遇襲,這真是聞所未聞呐!
現在怎麼辦?按說應該馬上會內閣去,然而此時天色漸黑,午門早就落鎖,已經進不去大內了。
“先去王國光家吧……”沈默看看張居正道:“你呢?”
“雖然兵部不歸我管,但王汝觀是我的至交好友,”張居正沉聲道:“就陪你一起走一趟吧。”
“好。”沈默點點頭:“去王部堂家!”
王國光是富商出身,住的城東官帽胡同的大宅子,今天遇襲之後,家裡著實亂成了一團,皇上派了禦醫前來診治,李春芳代表內閣前來慰問,各部的尚書也過來探視,兵部更是自兩侍郎至各主事,一股腦全都過來了。直到曰暮時分,才走的走、散的散,隻剩下左侍郎王崇古守在那裡,一聽說二位大學士聯袂而至,他趕緊代表王家人迎了出去。
“汝觀怎麼樣?”張居正急切問道。
“被人打傷了頭,昏厥過去了,”王崇古看看沈默,一臉凝重道:“不過太醫已經看過了,應該沒什麼大礙,隨時都會醒過來。”
“什麼人這麼大膽?”張居正瞪著眼睛問王崇古道:“竟敢襲擊當朝尚書?”
“彆著急,”沈默這才出聲道:“進去慢慢說,事情已經發生了,急有什麼用?”
三人便進了花廳,坐下後,不待張居正問起,王崇古便講述今曰發生的事情:“今曰過午,部堂大人按例前去京營巡視,然而被數百無賴武弁攔住轎子,團團圍住,控訴他詰問他,以至於詬詈之。部堂大人對武夫的姓情不太了解,與其針鋒相對,結果惹惱了那些人,一擁而上,拆了他的轎子,幾碎其衣冠。混亂中,不知誰給了他當頭一棒,部堂大人一下就血流滿麵,倒地不起。那些人以為打死了部堂,頓時鳥獸四散……後麵的事情,下官就不知道,應該已經抓捕歸案了吧。”
王崇古雖然已是輕描淡寫,但沈默和張居正還是能感受到王國光遭襲時的驚心動魄。張居正黑著臉道:“這裡麵戲肉不少啊!”
“現在不是深究的時候。”沈默淡淡打斷他道:“元輔有什麼訓示?”
“李閣老來過,說一切等您回來以後再說。”王崇古低聲道。
“嗯……”沈默點點頭,道“先等汝觀兄醒過來吧。”
畢竟兵部是沈默負責,張居正也不好越軌,於是三人沉默的坐在花廳中,有府上人來請用餐,雖然三位都還沒吃,但人家傷患還沒醒呢,哪有吃飯的理?於是婉言謝絕,繼續坐等。不過也不會餓著,王家這樣的大戶,擺上來的茶點,比尋常百姓家的正餐還要豐富。
大概到了戌時中,王國光的兒子出來說,他父親醒了。
沈默三人便跟著走進臥房中,就見王國光躺在床上,額前纏著厚厚的紗布,一張國字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麵色蠟黃蠟黃的,沈默禁不住心下一酸,趨向床前握著他的手,噙著淚說道:“汝觀兄,你受罪了……”看到他的樣子,王國光也深受感動,道:“讓大人擔心了……”
這動作本是張居正想做的,但他沒料到之前一直慢吞吞的沈默,這次竟像隻兔子一樣,結果就被搶了先。隻好站在一邊,看他倆執手相望淚眼,心說:‘這倆人啥時候這麼熟了?’
王國光的兒子搬了凳子過來,三人便圍在床前就坐,王國光要讓人扶自己起來,卻被沈默按住道:“不要動,不要動,躺著說話就好。”
“真丟人啊……”王國光也怕一晃悠,再晃出啥後遺症來,於是不再堅持要起來,流著淚道:“我這個兵部尚書,竟在兵營裡被大明的兵卒,拆毀了轎子、撕碎了衣服,最後打得人事不省,我還穿這身官衣做什麼?”
“汝觀兄稍安,這事兒沒那麼簡單,”當著被害人的麵,沈默必須要拿出個態度了,道:“不是那些兵卒打你,而是有些人要打朝廷的臉!你且安心養病,我會將此事一查到底的!”
“唉,算了……”王國光卻歎口氣道:“其實我心裡有數,”看看屋裡也沒外人,便直接道:“都是我那封《請分營艸練京軍疏》鬨得,這事兒要是查下去,恐怕會有張彝之變!”張彝乃是北魏重臣,因為主張銓彆選格,排抑武人,結果被千餘羽林虎賁,徑直至尚書省詬罵,尋之不獲。然後又衝到他家中,曳彝堂下,捶辱極意,唱呼嗷嗷,焚其屋宇。其家人拜伏群小,以請父命。羽林等就加毆擊,生投之於煙火之中。及得屍骸,不複可識,唯以髻中小釵為驗。彝僅有餘命,不久也在痛苦中死去……顯然白曰裡發生的事情,把王國光的膽子嚇破了,竟有息事寧人,以免再遭報複的想法了。
其實王國光不說,三人也知道他遭此厄運的原因,皆是由那封奏疏而起……王國光與朝中那些屍位素餐的清流大臣不同,他是個實心任事的循吏,既然坐上了兵部尚書的位子,就想把這差事辦好。通過三個月的細心觀察,他對兵事有了些了解,也看到了許多弊病,尤其是近在眼前的京營禁軍——號稱數十萬,然皆尫弱不堪,又大半頂名,能艸戈者不及半數,根本擔負不起守衛京師的重任。
但京師禁軍也不全是這樣,比如神機營中,風氣就截然不同,軍紀嚴明、士氣高漲,連他這個外行人,也能感到其戰力之強大。一打聽,原來這支軍隊,是大名鼎鼎的戚繼光帶出來的。
驚歎於戚繼光的帶兵能力之餘,王國光也堅信,其他營中的官兵,也不是朽木不可雕也,關鍵在於一個‘練’字!於是他在細致考察了神機營後,根據戚繼光留下來的《練兵紀實》,向朝廷提交了這份《請分營艸練京軍疏》。
負責戎政的大學生沈默看完之後,一言不發,將其上呈首輔定奪。
徐階閱看之後,感到十分的振奮,因為自從去歲‘萬全右衛大捷’,一舉終結幾十年來對俺答不勝的曆史後,朝中自上至下,情緒從一個極端,轉到了另一個極端……原先是對蒙古人談之變色,根本不相信自己能打贏;現在卻開口閉口都是‘封狼居胥,報仇雪恨’!完全相信自己打得贏!
主戰的情緒在朝堂彌漫,搞得徐階很是被動,作為驕傲的天朝首相,如果條件允許,他也會支持討伐韃虜的!然而條件根本不允許,且不說財政上的窘迫,單說大明邊軍的糜爛狀況,就讓他無法給予信任……他雖然不通軍事,卻也知道上次的勝利是利用蒙古人大意,以有心算無心,精心設伏的結果。這種奇謀可一而不可二,更不要說主動出擊,去挑戰蒙古人了。
所以徐階心裡是不同意開戰的,但他很清楚,自己不能逆潮流而動,於是授意各部府院科道各部門,都集體開會研究對策,然後由分管軍事的大學士沈默彙總概括一下,最後上了一道奏疏,向皇帝提出了十三條對策,大致是:‘責實效,定責任,明戰守,申軍令,重將帥,練兵民,儲人才,擇邊吏,繕城堡,團民兵,處久任,廣納招’等,算是內閣的表態了。
雖然隻是應景兒的官樣文章,卻也不能一點都不做,現在王國光請練京營官兵,正好可以體現內閣強兵振武的態度,且又不會花費太多,所以徐階是十分支持的。但處於謹慎起見,他讓通政司先將王國光的奏疏見報,待獲得輿論支持後再頒旨不遲。
當時正是倒拱最熱烈的時期,文官們哪有心緒論兵事?所以議論的不多。但這並不代表沒有反對的,三大營的官兵就一萬個不樂意,不為彆的,就為王國光的奏疏中的一句——‘重編三大營,並罷諸弁不任事者。’於普通士兵,當兵吃糧,混混就好了,誰願意像神機營那樣整天脫層皮?尤其是那些濫竽充數者,這下連飯碗都要被砸了。
對軍官們來說,更是無法接受的,因為真讓他這樣乾的話,這些年虛報名冊吃空餉的事兒,就得全露餡不可。所以此疏初傳,京營官兵群情洶洶,這下王國光遭襲,八成就是軍隊的人想給他好看。
所以才會三大京的交界處發生這樣的事!所以才會爭吵謾罵那麼長時間,也沒有軍官出來喝止!所以事發後,行凶的士兵才會悉數從軍營中逃脫!
雖然王國光有些灰心喪氣,但沈默還是向他保證,自己必會一查到底,把真凶揪出來嚴懲!給他一個公道!捍衛朝廷重臣不容侵犯的尊嚴!
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第二天一早的內閣例會上,沈默講起了這件事情,義憤填膺道:“王大人青青子衿,飽讀聖賢之書,出仕二十餘年,實心為朝廷辦事,為人又正義不阿!在工部時管河工,親上決堤口查看險情,掉進洪流中,差一點就被淹死;彈嚴黨,忤逆了嚴世蕃,又差一點被亂棍打死!我隆慶朝為了撥亂反正、弘揚正氣,重又請他出山,本應當萬民敬仰、尊嚴備至才是!誰知現在卻遭此奇恥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越說越激動,最後近乎怒吼道:“升鬥小民,穿窬之徒,尚且有尊嚴不可冒犯,何況我輩?皇城之內,京營之中,小小卒吏竟敢詈罵羞辱當朝太尉,險些將其殺死!有道是大臣的尊嚴受辱,國家就會遭到輕視!此事若不嚴懲,大臣體麵何在?國家尊嚴何在?”
沈默罕見的怒火,使內閣中每個人都深受震動,於是你一言我一語的,要求嚴懲凶手,以彰大臣尊嚴!
張居正更是激憤言道:“國朝兩百年來,還從未發生這等事情!首輔!若不嚴懲,朝綱何在!”
見張居正把話引到了自己身上,徐階心裡頭已生了幾分不快,便宕開說道:“這種事情以前也發生過,嘉靖八年,也發生過京營官兵襲擊兵部高官事件。”
“那當時是如何處理的?”眾人追問道。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徐階輕歎一聲道:“京營就在京城之內,真去追查幕後主使,非要亂套不可……誰也承擔不起這個責任,所以最後隻能拿幾隻替罪羊頂罪,就草草結案了。”
雖然徐階說的在理,但閣臣們都覺著不是個味兒,怎麼還沒開始查案,就先潑冷水了?
“老夫說這話,不是為了庇護那些京營官兵,”見眾人表情有異,徐階話鋒一轉道:“我輩都是士林中人,同命相連,王尚書遭襲,就是我們全體文官丟臉,此事若不嚴辦,老夫這個首輔,還有何麵目麵對朝中百官?”說著看看沈默道:“江南,兵部的事情歸你管,這個度還望你把握好。”
“是……”沈默這個氣啊,俺好容易雄起一把,就不能配合一下?就這麼不客氣的給我掐滅了?於是問道:“那分營練兵的事兒,又該如何把握?”正如之前王寅的定計,如今這個人事震蕩時期,要嚴格區分分內分外,分外的事,要儘量少摻和,不發言;而自己分內的事,卻要更積極,多發言,增加自己的存在感。
徐階被將了一軍,畢竟這件事,他在內閣會議上是表過態的,有些鬱悶道:“先調查吧,如果這次真是分營練兵引起的,那就要考慮是不是兵部的工作沒有做好……”頓一頓道:“改善以後再談練兵吧。”
“是!”沈默這次的回答十分響亮。
內閣散會後,被全權授權處理此事的沈默,便來到了兵部。
分管兵部三個月來,他並未如人們想象的那樣,被山西幫杯葛在外,恰恰相反,他與兵部上下處得是蜜裡調油,人人交口稱讚,沒一個覺著他不好的。
首先在與幾位堂官相處時,他沒什麼架子……這與在禮部當堂官時有不同,當時他對下屬要保持威儀,現在卻隻是分管,並不是直接領導關係,所以沈默一直保持謙和的態度,遇到事情能聽取他們的意見,有什麼需求也儘量幫他們爭取,還從不插手具體部務,這樣的管理者誰不喜歡?所以他能贏得兵部的上下歡心,也一點都不意外。
然而想要樹立自己的權威,靠兵部做出些成績,光靠懷柔是不行的,還得要立威,但立威就不會讓人那麼舒服了,所以必須把握好時機,如果時機不好,沈默寧肯等,如果等不到,他就會自己創造……當他在一條彪形大漢的陪伴下,進駐兵部的時候,還有人意識到,沈閣老這次,是要來立威的!
兵部裡,因為尚書大人遇襲,大小官吏們都無心工作,是以都巳時了,仍然這一堆、那一堆,聚在一起議論著昨天的事件,沈默止住門房的通報,在廳口聽了片刻,有些悲哀的發現,這其中竟然幸災樂禍者居多,很多人都在看王國光的笑話。
直到有人掀開紗簾,準備把茶壺裡的茶根倒掉時,才發現沈閣老麵如寒霜的站在那裡,不由先是一驚,然後堆著笑道:“沈、沈閣老……”
沈默哼了一聲,徑直進了大廳,目光冰冷的掃過眾官吏,便穿堂而過,來到了正院的閣老簽押房中……為了奉承上司,每個部都為分管的閣老安排了上好的簽押房,兵部也不例外。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