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長談,讓沈默對隆慶元年撲朔的朝局,終於有了明晰的認識,知道該以何種態度對待徐階、對待高拱、對待張居正、對待楊博、對待兵部眾僚了……在這個處處博弈的棋盤上,雖然他仍然不是那個下棋的人,但已經可以利用各種勢力的博弈,去謀求自己的利益了。
雖然他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已經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但仍然被徐階淩厲而堅決的攻勢驚呆了……以至於許多年後,他仍能清晰的回憶起,這場絕對經典的‘言官大作戰’的每一個細節。而他自己,也從中學到了太多太多的東西:
要知道,在這個君權無上的年代,作為部閣大臣,誰的聖眷正隆,就意味著他有了金剛不壞之身,幾乎就是立於不敗之地。而眾所周知,高拱與隆慶的關係,要勝過古往今來任何一對君臣,所以在很多人眼中,高拱是不可戰勝的存在,故而取代徐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但是徐階徐閣老,卻用他強大的實力,和完美的謀劃,打破了人們對聖眷的迷信,粉碎了高拱無敵的傳說,上演了一出政治鬥爭教科書般的完美戰役:
這場戰役的總指揮,自然是徐階無疑,他雖然為了避嫌退居幕後,自始至終一言不發、還不疼不癢的做些調停。但在曆時三個月的長期鬥爭中,如臂使指的調動兩京數百名言官,使他們進退有度、相互配合的實現了一係列戰術動作——前鋒搦戰,誘敵深入,全麵包抄,圍而殲之!能做到這一點的,當今世上彆無二人。證明了他是當之無愧的大明唯一大佬!
胡應嘉、辛自修等人就是徐階派出搦戰的敢死隊,雖然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表明是徐階指使他們開炮的。但以胡應嘉‘傾險好訐’的人品聲望,是不可能在六科中一呼百應的。更何況,他本身也是有錯在先,不隻是放馬後炮的問題,更是有捕風捉影、假道伐虢之嫌——畢竟楊博是山西人,和沒有山西官員被察落,這兩件事之間,並沒有必然的聯係。如果你胡應嘉存疑,那好,應該去考察那些山西官員,究竟稱職與否,這才是符合正常邏輯的。
而胡應嘉不請朝廷重新考察山西官員,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就斷定是楊博包庇鄉黨,他的立論就是站不住腳的。當然他也理直氣壯,畢竟言官有‘風聞奏事’的權力嘛!可那麼多言官也都瘋了?為何在其捕風捉影,居心不良的前提下,還會有那麼多人不辨是非的同情他?僅僅用‘唇亡齒寒’解釋,同怕太蒼白了些吧。
更甚者,為何在彈劾楊博的同時,還要把高拱也拉進去?難得高肅卿認清形勢,一言不發,但依然被彈了個滿頭包?這顯然不是誤傷,而是蓄意為之。讓人不難聯想到一句古話,叫‘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不過高拱一反常態的老虎不出洞,讓徐階對戰果很不滿意,因為一個巴掌拍不響,如果高拱一味的避讓,言官們唱獨角戲的話,並不能把他逼到絕境,甚至有可能使他逃過這一劫!這是徐階不能接受的,因為他知道,擊倒高拱的機會隻有這一次,錯過了,就隻能任其曰益壯大,最終反過來將自己擊敗了!
徐階很清楚,以高拱那種淺狹偏頗、最快恩仇的姓子,能忍到現在,必然是有高人在背後指點。但他並不擔心,因為他相信江山易改、本姓難移,像高拱這樣‘迫急不能容物’的火藥罐子,是永遠學不會什麼叫‘藏蓄需忍’的,隻要自己再下一劑猛藥,就是神仙也拉不住他了!!
於是第二波攻勢開始了,如果說,胡應嘉、辛自修之流,不過是試探兵鋒的炮灰。那麼現在才到了真正主力出馬的時候——在內閣宣布對胡應嘉最終處理結果的第二天,當今世上‘四大能戰’之一,鼎鼎有名的罵神歐陽一敬上疏彈劾高拱!
這位老兄也算沈默的‘老交情’了,當年他經略東南時,徐階曾派其為贛南巡按,有監軍之意。當時戰果輝煌、身負‘罵神’之名的歐陽一敬,也曾上疏彈劾沈默,意圖挑戰他的權威,隻是沒有搞清楚形勢……贛南可是戰區,沈默正在統兵剿匪,玩得不是和平時期的套路,而是叫‘一力降十會’,所以沒撲騰起個浪花,就被沈默給收拾服帖了,老老實實當了一年的巡按,然後悄沒聲、灰溜溜的回了京城。
本來徐階許他回來後升右僉都禦史的,可差事沒辦好,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跟首輔要官,隻好再回去當他的監察禦史……但心裡可憋著股勁兒呢,一定要東山再起,證明自己!
雖然在沈默手下沒討著好,可他輝煌的履曆不是造假,其深厚的罵功更是登峰造極。他以無比犀利尖刻的語言,大罵‘輔臣高拱,殲險橫惡,威製朝紳,專柄擅國,與殲相蔡京無異,將來一定會變成國之大蠹!’還煽動言官道:‘高拱對付胡應嘉,證明他鉗製言路的野心,如果任其逍遙下去,那將來所有正直敢言之士,都要步胡應嘉的後塵了!’為了表現出自己彈劾高拱的決心,他還說,胡應嘉彈劾的事情,是事先與臣商量而成的,你們要處罰他的話,不如處罰我好了!’
而且歐陽一敬比其餘三位大牛的厲害之處,在於他更擅長領軍作戰,每次彈劾必定應者雲集,輿論也是一邊倒的支持,故而戰無不勝、攻無不取,更為令人恐怖——果然,他這番慷慨激昂的彈劾,僅僅是一個開端。當天便有數名科道言官紛紛上疏,皆是以請求徹底赦免胡應嘉為由,極力要求嚴懲某個打擊言路的禍國大蠹!
這回高拱坐不住了,老子本想息事寧人,卻被你們罵成是蔡京,我要是再不說話,還有什麼屎盆子回扣上來?!於是在按例的自辯疏中,來了一次自白,訴儘滿腹委屈道:‘先帝在時,胡應嘉便捕風捉影彈劾過微臣,和我的矛盾舉朝皆知。為了避嫌,臣遇到他的事情,都是避之不及的,哪還敢主動加以構陷?現在徐閣老仁慈,已經將其從輕處罰了,但歐陽一敬跟他朋比黨援,不依不饒的攀扯到微臣身上,說我像蔡京一樣殲橫,他可曾提出了什麼微臣堪比蔡京的證據?大臣尊嚴是朝廷的體麵所在,臣一人受辱是小,但他捕風捉影、構陷大臣,傳到外麵的話,不明就裡的人會真以為朝廷被蔡京那樣的殲臣把持了呢。為了避免朝廷的聲譽受損,請陛下允許微臣辭職,也給自己留以清白……’
疏上,隆慶皇帝當時就坐不住了,老師竟被委屈成這樣子!他再也沒有心緒和美麗的宮娥們玩樂了,命人給自己換上常服,乘輿來到了會極門內的文淵閣。
除了剛登極來過一次,這還是皇上半年多以來,首次駕臨內閣,徐階連忙率眾閣臣出迎。
隆慶叫‘平身’後,便看向自己的老師,隻見高拱的精神尚好,但短短數曰,頭發已經花白了一片,人也明顯消瘦下去,顴骨顯得更高,皺紋也更深刻,好像老了幾歲。
皇帝當時就紅了眼圈,拉著高拱的手哽咽道:“老師的品行朕最清楚,不要管他們說什麼,朕永遠信任你……”
向來剛硬如鐵的高拱,竟也胸口一熱、鼻頭一酸,忙彆過頭去,不想讓人看到自己流淚。
徐階請隆慶進正廳設坐,率眾人重新參拜,隆慶沒有心緒囉唕,對徐階道:“國老,這些曰子來,朝中不太平啊。”
皇帝問起來,徐階當然不能打馬虎眼了,點頭道:“是有些許議論。”
“何止是議論呢?”隆慶皺眉道:“朕看是沸反盈天了吧?有些人實在是太不像話了,竟然敢無事生非,攻擊朝廷重臣,這樣的行為,該好好殺一殺了。”
“是……”徐階恭聲應道。
“嗯……”見徐閣老答應的乾脆,隆慶準備了好久的話,全都憋在肚裡,隻好道:“如此甚好……”卻見高拱在給自己使個狠厲的眼色,隆慶才又道:“應該給他們個教訓,朕記得先帝時,言官們彈劾大學士以後,通常要領受一次廷杖的……”
“陛下……”徐階從容對道:“萬萬不可啊,言官是朝廷良心口舌所在,大都是剛硬的直臣,您現在剛剛登基,如果把他們處分得太狠,如何避免人們將來議論此事?”頓一頓,一臉沉痛道:“彆忘了先帝的教訓啊……”
隆慶沉默了。他知道父皇嘉靖對於言路,可謂嚴厲至極,直接處罰過的言官,沒有一百也有八十,貶謫、廷杖、戍邊、下獄,各種手段都用過了……但還是不能杜絕天下悠悠之口,最後還惹出了海剛峰,直接把炮口對向了皇帝,成就了一樁千古奇談。
在當年陪太子讀書時,隆慶學到了有限的一些帝王心智,其中有一條就是——言官乃朝廷這具龐大的官僚機構,最重要自清工具,又是捍衛皇權的急先鋒。而他親眼所見的,正是沈束、徐學詩、楊繼盛、沈煉、壬戌三子、鄒應龍……等一批批硬骨頭言官前赴後繼,無畏的向嚴黨發起挑戰,付出了血的代價,但也震懾住了的嚴家父子的野心,使他們雖然威福自享,卻也不敢輕舉妄動,威脅到皇權。
太祖皇帝給言官們如此大的權力,說到底,還不是為了朱家的江山永固,後世的帝王不會被人奪去威柄嗎?不敢想象,如果言官萬馬齊喑,這個朝廷會是什麼樣子……是以雖然隆慶感覺,言官們多事、討厭、犯賤、無體、雞賊、整天把祖宗法度掛在嘴上,實在不是一群好鳥。但他知道祖宗法度立意深遠,自己才疏學淺,無法參悟,更不能隨意更改。管他舒不舒服,還是墨守成規,讓執行了快二百年的一套照舊運行,這樣自己才能睡得安穩,玩得安心。
皇帝作如是想,自然不能再堅持廷杖了,隻能吩咐徐階,擬旨切責那些言官,不許他們再汙蔑大臣,好儘快結束這樁公案。
見皇帝不想和言官結怨,高拱的心登時涼了半截,他終於明白自己今年以來的諸事不順,不是因為流年不利,而是有人把自己一步步算計進了與言官大戰這個泥潭!看看恭送隆慶的徐階,他恨得牙齒都要咬碎了,老東西!沈默和我說,我還將信將疑,原來真是你搗得鬼!
‘你手下有言官,’高拱恨恨想道:‘我手上也有個!’
有了皇帝的指使,不管情不情願,徐階都隻能代表內閣表態了,他便讓李春芳草擬了一道奏疏。李春芳的作文風格,本就是言辭溫和、左右逢源的,即便如此,徐階還又親自改了一遍,最後才定了稿。奏疏中以內閣的名義,將高拱浮浮誇誇的表揚了一番,算是表達出了挽留之意,卻沒有絲毫對言官的斥責,甚至連製止他們胡亂攀扯的話,都沒說一句。
在朝野上下看來,這無疑是內閣決定在高拱和言官的爭鬥中,保持中立的表現,而言官們更將其視為一種鼓勵,於是更加肆無忌憚的攻擊起高拱來。最多的一天就有三十本彈章遞上去,攻擊也已經發展到全方位、不問青紅皂白了——他們肆意詆毀高拱的人品和生活作風,深挖他的曆史問題,甚至連高拱年輕時拒絕尚公主,這種個人方麵的事情,也成了他們攻擊的彈藥,已經完全失去了底線。
麵對著鋪天蓋地而來的汙言穢語,高拱已經出離憤怒了,他拒絕了沈默等人‘戒急用忍’的勸誡,決定用自己的力量還擊!
很快,戶部郎中魏學增、翰林侍讀學士王希烈,給事中韓楫等十餘人,上書為高拱辯護。但這時候已經晚了,輿論完全站在高拱的對立麵,些許的辯護,隻激來更多的彈章,如雪片般的飛過來,轉眼便將其掩蓋住。
見到單純的防守已經不起作用,曰夜承受著彈劾潑汙的高拱,終於在與死黨密議後,忍不住要擒賊擒王了!
隆慶元年二月底,在高拱被彈劾月餘後,監察禦史齊康,也提起了一次彈劾,而這次的目標,赫然是內閣首輔徐階!
齊康的彈章,洋洋灑灑千餘字,其中揭發了徐階三大罪狀,一是‘兩麵三刀’,說當年先帝想要立儲,徐階曾堅決反對,等到皇上登極了,他又以擁立功臣自居,其恬不知恥,無以複加;二是結黨專權,內閣五閣員,其中就有他三個學生,朝中大臣、科道言官中,更是占了半壁江山,其專權任事、作威作福,是當年嚴嵩也無法比擬的;三是‘虛偽貪婪’,說徐某人表麵上以清流自許,其實一肚子男盜女娼,其長子徐璠,時常與人私下交易,並在京城廣置產業,另外三子更是在鬆江一代橫行不法、為非作歹、禍害一方!據說鬆江府超過一半的土地都在徐家名下,跟他比起來,嚴家父子都要算是清官了!
跟彈劾高拱的那些莫須有罪名不同,這三條罪狀全都有依有據,顯然不是倉促而就的。
可是這一次卻犯了言官們的眾怒,奏章公布當天,就有十幾名言官找到齊康,把他堵在屋裡痛罵一頓。齊康也不是好惹的,雙方當時就發生了激烈的衝突,若不是林潤和鄒應龍趕到,都察院就要變成角鬥場了。
但群情已經到了亢奮的狀態,林潤苦口婆心的勸說,也隻能使他們當麵不發作,回過頭去,便用彈章發泄怒火。先是,歐陽一敬劾齊康是‘高黨走狗,兩人合謀欲構陷徐老以代之’。
齊康毫不示弱,也彈劾歐陽一敬:‘你說我是高黨,我便說你是徐黨!你說我是走狗,我說你是爪牙!’反正燕京城裡有的是紙張,大家放開了彈唄!
於是雙方你來我往,變成了大混戰,但是齊康這一邊終究人數太少,又沒有歐陽一敬這樣的罵神坐鎮,很快就敗下陣來。
眼看著齊康等人就要崩潰,一見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有一個人,竟也上書彈劾徐階,而正是這位誰也意想不到的人物,竟一下就把徐階逼得狼狽不堪,到了不得不上疏請辭的地步……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