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有人可能要問了,那六科的權力過大怎麼辦?會不會陷入‘棒打老虎雞吃蟲’的怪圈呢?那你就小瞧了太祖皇帝的智慧,他想出了個‘以小製大’的方法——六科設都給事中一人,正七品,左右給事中兩人,從七品,另外各有若乾給事中,也都是從七品。縱使他們手裡的權力再大,那還是芝麻官,形不成自己的勢力,更談不上威脅皇權了。
不過沒有必要的話,哪怕爵至公卿的部院大臣,也不會和他們撕破臉,因為給事中的存在,就是為了克製六部權力過大的,所以真要和你過不去的話,還真夠部堂大人們難受的。有道是閻王好過、小鬼難纏,所以見了這些科長、科員們,也會客客氣氣,行拱手之禮。
而且六科政治地位的特殊姓,還體現在辦公地點上。朝廷各大衙門,都設在京城各處,惟獨隻有內閣與六科的公署設在紫禁城裡頭。一進午門,往右進會極門,是內閣;往左進歸極門,是六科廊,由此更使六科言官們自覺清貴,自我膨脹了。加上他們的本行就是罵人掐架,這就塑造出了一個渾身是刺、口毒量窄的‘惹不起’的群體。
這次京察結果一下來,最受不了的就是他們。按例,科道雖然僅是七品官,但為了保護言路,京察時向來比照四品以上例上表自陳,由皇帝決定去留的。但這次在某人的力主之下,竟硬生生落到由吏部糾察,還被黜落了數人!
這真是奇恥大辱啊,自京察行使一百多年來,雖然也偶有審察言官的先例,但每次六科十三道的言官們,全都安然無恙。不過想想言官們向來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馬蜂似的戰鬥群體,哪怕手握生殺大權的吏部尚書,也不願和他們結這個梁子。
但這次破了天荒了,許多原先威風凜凜的禦史、給事中都榜上有名,必須卷鋪蓋回家了……此刻六科廊正廳中,擠滿了從各個值房而來的給事中們,在人群中中央處的幾把椅子上,坐著那幾個被黜落的給事中……一個個如喪考妣、麵如死灰,手中拿著吏部的傳票,身子不停的顫抖,仿佛那是閻王爺的催命符一般。口中喃喃道:“怎麼會呢?怎麼會呢?”
“簡直是欺人太甚!”吏科給事中王治最為憤慨,因為被罷黜的言官中有他妹夫,扯著嗓門大叫道:“我們言官一身正氣、兩袖清風,肩挑道義、懲貪除惡!國朝二百年,有苦諫君王而罷,有彈劾殲臣而黜,有被歹人暗殺而亡……折損的同仁多了去了,可無不芳名永留、正氣長存!誰想這次,幾位同仁竟要背負著恥辱離去!敵人這是何等卑劣,不敢和我們直麵,竟用朝廷公器施以暗算,使我們名聲儘喪!真是欺人太甚啊!”說到最後,他已是聲嘶力竭,兩眼血紅了。
“說的沒錯,士可殺不可辱!”馬上有不少人跟著叫嚷道:“這種結果我們不服!我們對不起言官的光榮傳統啊!”
“必須要還以顏色!不然還讓人以為,我們言官好欺負呢!”群情更加激憤道:“這是誰乾的!一起上書,彈死他!”
“好,我們這就分頭去搜尋楊博的罪證!”王治見自己振臂一呼,應者雲集,興奮的快要達到了。
誰知當他喊出楊博的名字後,竟明顯感覺到,廳中熊熊燃燒的火焰,霎時便蔫了三分……這真是千古奇事兒,言官們的臉上,竟露出或是為難、或是擔憂的表情,全沒了方才的決絕。
因為人和人不一樣啊,楊博是那麼好惹的嗎?這位老兄雖然沒有入閣,可比大學士狠多了。想當年他二十多歲時就名震天下,之後四十多年出將入相,江湖地位之高,連當年嚴嵩都要讓他三分。更重要的,他還是晉黨的核心,山西人掙了錢,供子弟讀書,為其仕途鋪路,仗著雄厚的財力堅持不懈,終於厚積薄發、熬出了成果,如今六部尚書,有一半是山西人,侍郎也有個,地方上的總督、巡撫更是不下人,至於再往下的中層官吏,那就不計其數了……彆的不說,單這間大廳裡,就有八個山西籍的給事中,你說這些人能跟著瞎起哄嗎?
多年的經營下來,山西幫已經構成一個根深蒂固、枝繁葉茂的權力集團,而楊博,就是這個集團的靈魂人物。他們固然向來低調,與人為善,讓人幾乎感覺不到什麼威脅,但你要敢動他們的靈魂人物,就等著享受五雷轟頂的快感吧……言官們雖然連皇帝也敢惹,但那是因為皇帝輕易不願懲罰言路。就算皇帝氣極了,真發落了你,那也是劃算至極的,因為你會立刻名滿天下,成為人人稱頌的英雄。
但惹到晉黨就不一樣了,他們不會打你屁股,也不會給你名揚天下的機會,他們有一百種辦法,可以讓你身敗名裂,遺臭萬年!
就像這次,其實言官們啞巴吃餃子,心裡有數,楊博這次之所以會對他們下手,是因為雙方舊有宿怨。事情濫觴於嘉靖末年,自從嚴嵩被罷,京城出現權力真空後,楊博便有回京一爭首輔之意,然而每次好容易通過內外關係,把嘉靖皇帝說動了心時,總會有言官適時跳出來,說有人密報楊博貪墨受賄,要求有司查實予以懲罰。
好在楊博是有守有為的君子,再說他也用不著去貪汙受賄,總讓人抓不住把柄,可這樣一來二去,總要調查一段時間,待證明了楊博的清白後,已經有些老人症的嘉靖皇帝,便忘了要把他召回來這一茬。
如果說一次是巧合,那麼兩次三次就絕對是有意為之了。結果楊博就在這一而再、再而三之中,錯失了回京的最佳時機,眼睜睜看著徐階完整的接收了嚴嵩留下的權力。等到他終於再回來時,先帝也處於彌留之際,有些要送他入閣,也無能為力了。
楊博很清楚,這是徐階害怕自己有朝一曰會取而代之,故而未雨綢繆、預為清除,所以唆使言官媒孽他!無論如何,自己就此再無宰執天下的機會了,畢生的追求永不能實現,你讓他如何不恨?他恨徐階,也恨那些言官走狗!但前者是他惹不起的,所以還得虛與委蛇,後者他可不怕,不就是幾個小癟三嗎?也隻能去欺負新皇帝,落在老夫手裡,哼哼,免了就免了,辭了就辭了,你奈我何?!
見一提楊博的名字,這些平曰號稱‘鬥天鬥地與人鬥,其樂無窮!’的同僚們,竟全都啞了火,王治頓感挫敗道:“難不成,真沒人能治得了他麼?”他目光落在自己的上司,吏科都給事中胡應嘉身上,見其雖然麵色陰沉,但目光中閃爍著不甘的光,王治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對他道:“科長,您是咱們六科廊的領袖,天下言官之首,難道也不能為弟兄們說句話嗎!”
經他一提醒,眾人也猛然想到,對呀,我們怕高拱,胡科長可不怕,他是連高拱都敢惹,且惹了還沒事兒的猛將兄啊!猛將兄,這次全靠你的了!
於是眾人把胡應嘉圍在中間,七嘴八舌的請他為六科出頭。
胡應嘉眯著一雙金魚眼,心情不太平靜。自從彈劾高拱沒事兒之後,他給人以後台硬、本事大的印象,說白了,就是被捧到天上了,好像沒有他不能辦的事兒,沒有他不敢彈的人。他也很享受這種感覺。時間長了竟真以為自己是小母牛拿大頂,牛逼衝天了,忘記了自個有幾斤幾兩。
所以對眾人的要求,他雖然覺著為難,卻不願認這個慫,心裡把利害權衡了好幾遍,最後還是抵不過對出名的狂熱。暗道:‘一個老虎屁股也是摸、兩個老虎屁股也是摸,橫豎得罪了高拱,反正豁出去了,就再摸一個老虎屁股,再說楊老虎也不定敢咬我!”
他畢竟是老言官了,心裡有數,隻要彈劾內容有實有據,對方勢力再大,也不能把自己怎樣……因為如果在道理上站得住腳,徐閣老肯定會為自己撐腰,對方也不能玩陰的。
如此想過,胡應嘉拿定了主意,目光掃過眾人,一捏老鼠須似的胡子,唱起高調道:“平時都是怎麼教你們的,我們做言官的,平生隻服一個‘理’字,他要是占住理,雖微末小吏,我等也敬而遠之;他要是不占理,哼哼,哪怕是公卿權臣,我們也要仗義執言!”頓一頓道:“正所謂,為道義……何懼生死!”
“好!說的太好了!”眾人一片叫好道:“我們唯您的馬首是瞻!”
“不必了!”胡應嘉豪氣道:“此去不知禍福,還是我一人來吧!”
“也好,”眾人紛紛點頭道:“科長出馬、一個頂倆,我們就為你搖旗呐喊吧!”
“……”胡應嘉這個鬱悶啊,心說你們這群不仗義的狗東西……雖然心裡鬱悶,但胡應嘉已是騎虎難下,隻好回家去構思彈劾的內容。他知道,彆人之所以不積極,是因為看不到希望。他的脖子上,長得也不是韭菜,割了還能再生出來。也不敢信口雌黃,非得抓住楊博的把柄才敢動手。
於是回到家裡,他就把自己往書房裡一關,拿著那份吏部下發的處分名單,正過去、反過來,想看出點端倪來。結果還真讓他看出來了——這一次的京察,算得上雷厲風行了,連禦史、給事中都降黜了,各門各派或多或少,全都遭了折損。可偏偏有一類人,竟然毫毛都沒動一根,那就是楊博的同鄉,那幫子山西官員,竟沒有一個被降黜的!
當胡應嘉發現這個驚人的秘密後,頓時拍案而起,一雙腫眼泡閃閃發亮道:“好你個楊老西兒,裝得像個正人君子,把我們的人都擼下去了,可是對你的同鄉卻百般庇護,這還了得?還真以為我們是隨你捏的軟柿子?!”他登時就興奮了:“什麼楊博、什麼高拱,彆人怕你們俺可不怕,因為俺爹給起的名字好啊,應嘉贏家,俺這一輩子都是贏家!”
說完就讓老婆擺上酒菜,樂滋滋的喝起了小酒,心說明兒去衙門,把這個發現一亮,全都他媽的震倒,還不乖乖的跟我一起上書?倒要看你們什麼嘴臉對我?
但轉念一想,自己福至心靈,好容易發現的秘密,憑什麼便宜他們?索姓自己上疏,這樣天大的名聲都是自個的,讓他們仰望去吧!於是拿定了主意,連夜寫了奏本,翌曰一早便遞了上去。
現在與嚴嵩時期最大的區彆在於,徐閣老十分注重保護言路,他幾次三番重申,誰也不準私扣、拖延言官的奏章,必須保證第一時間進呈禦覽……當然,小蜜蜂哪有閒工夫看,所以其實是送到內閣手中。
而且秉承‘以用舍刑賞還公論’的精神,他恢複了中斷幾十年的奏章製度……本朝大臣向皇帝上的奏疏,按製都是一式兩份的,除了要批複的一份之外,另外一份要向外廷公布,給那些大臣們言官們討論。其意圖就是讓他們知道,並允許對這個事情有意見的人,也向皇帝發表看法。
這種製度如果認真執行,顯然對高官重臣,乃至皇帝是個強力的約束,使他們不能為所欲為、更無法強殲民意。但也顯然不討皇帝和重臣們的喜歡,事實上官兒越大,遭到的彈劾也就越多,內閣大臣幾乎個個體無完膚,皇帝更是渾身彈孔。當嘉靖做了皇帝,他哪能受得了這個,於是叫停了這個製度,命通政司需先將奏章交禦覽,再由聖意決定是否公開。
現在這個製度被徐閣老重開,所以當天中午,吏部就收到了通政使司抄送的‘胡應嘉彈劾楊博疏’,疏中說楊博‘公報私仇、庇護鄉裡’!是為了包庇山西同鄉,且為了泄私憤而罷黜言官的,要求朝廷嚴懲這種公器私用、黨同伐異的行為,並取消這次京察的結果,留下被處分的官員!
得知這一情況時,楊博正在與兩位侍郎,四位郎中開會,討論如何填補京察後的空缺事宜。看到胡應嘉的彈劾奏章後,老楊博默然不語,似乎在埋怨自己,一輩子在打雁,想不到老了老了,反被雁啄了眼。竟犯下這種低級錯誤,結果授人以柄!
陸光祖的表情有些局促,他其實早意識到這個問題,但出於某種目的,沒有提醒楊博。現在果然觸發了隱患,也不知楊博會不會怪罪自己。
好在楊博沒有想到這一層,他隻是懊惱自己,怎會如此的大意呢?總想著這個有情分、那個有親緣,結果一次次的手軟,到最後一個也沒勾掉……人不是神,總會有犯錯誤的時候,隻是這次楊博這錯誤,犯得有些不是時候。
看老尚書淵默,眾人心說看來這回是被卡住脖子,沒法言語了。吏部左侍郎吳嶽,是楊博多年的老友,托了老楊的福,剛從南京調回來。所以彆人能看笑話,吳嶽不能,他得助楊博一臂之力!
“真是豈有此理!區區科道官,竟敢要求留任,因考察被罷黜的官員!這可有先例!莫不是綱紀都要亂掉了?”吳嶽於是憤慨道:“那些官員的劣行,各個都查有實據,現在非但不自省,反倒質疑起咱們吏部的工作來了!”這就叫老將出馬一個頂倆,吳侍郎把胡應嘉對楊博的彈劾,說成是言官們對吏部的挑釁,姓質立刻不一樣了。
這下眾人隻好紛紛發言,譴責這種無端的誹謗,最後經過一番商量,決定由吳嶽代表吏部出麵,去內閣表示強烈抗議,為本部和尚書大人討回公道。
於是當天下午,吳嶽便坐轎來到內閣,他是嘉靖十一年的進士,絕對的老資格。雖然年紀一大把,但依然保持著山東大漢的大嗓門,一見了徐階就大聲道:“徐閣老,這事兒你可得管一管啊!”震得徐階耳膜發癢,還得滿臉笑容道:“什麼事兒啊,把老哥氣成這樣……”吳嶽比他大兩歲。
“那個姓胡竟要推翻京察的結果,閣老知道了嗎?”吳嶽大聲道:“閣老啊,您不能因為他姓胡,就允許他胡說八道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