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海上護航的利潤並沒有那麼高,按照沈默的許諾,將會拿出一半左右付給皇室。但徐海他們不會有異議的……因為對富可敵國的大海商們而言,這點利潤根本不算什麼,就是全付給皇帝也無妨。而且僅從眼前講,它帶來的衍生利益,也將遠遠超過他們付出的;況且從長遠看,隻有豎起‘皇家’這杆大旗,沈默向他們描繪的偉大藍圖,才能順利展開。
沈默之所以能始終得到桀驁不馴的前海盜們的支持擁護,乃至崇拜,是因為他總能拿出讓所有人都得到好處的方案。他從來都信奉一條,有錢大家賺,這樣買賣才能持久。不然利益受損的人肯定要跳出來惹是生非。所以他給隆慶的報價,其實就包含了供大太監們貪汙的錢……看在真金白銀的份兒上,希望他們能儘量少折騰吧。
但這套看似簡單的方法論,彆人卻學不了,因為他們不可能像沈默那樣,有多出五百年的見識,知道未來的趨勢如何,他們的視線隻停留在大明境內,不知該如何去尋找新的蛋糕,所以隻能將救國的努力,全都放在‘除弊’二字上——張居正的經濟改革,沈默前世念書時就學習過,當時自然驚為天人。可隨著見識的增長,就不像兒時那麼盲目了。他知道,如果沒有外部的強壓,在一個封閉係統內部,想進行經濟上的改革,必然是千難萬難。因為這個係統內部,能分配的利益就那麼多,且早就各歸其主了,你要搞重新分配,就必然要損害既得利益者,你多占一分必然就意味著彆人多損失一分。
這種情況下,大夥必然要鬥得死去活來,而既得利益群體往往因為具有先發優勢,根深蒂固,能量強大,哪怕一時被壓製,但往往能夠後來居上、反敗為勝。所以任何封閉環境下的經濟改革,往往都以失敗告終,哪怕看似成功,也不過是原先的利益者換了身份,繼續吃人罷了。
沈默的頭腦是清醒的,他知道一切的背後,都是利益在作祟。‘誰動了我的蛋糕,我就要和誰拚命!’這是任何利益集團共同的心聲。他不願以卵擊石,不想學未來的張居正,公然去觸動那些大地主、大家族的利益,因為不論過程如何精彩,那樣隻能以失敗告終。
當然他肯定還是要觸動,不僅要動,還要大動特動,動得驚天動地,但不是靠行政手段強權霸道,而是利用經濟規律這雙看不見的手,去拿走一些人的財富,成就更多的新貴階層。在不知不覺中,使強弱易位,等到舊勢力反應過來,已經無力回天……至少雙方已經可堪一戰,這樣的改革才有意義。
如何能延緩矛盾爆發,給新興勢力以發展的時間,沈默認為除了不遺餘力的保護和扶植新興勢力外,也不能忘記給舊勢力謀取福利——一切政治的本質,都是利益分配,好的分配方式,就是利益均沾!大家都有好處,矛盾自然緩和,爆發的時間自然推後。而且無須擔心這樣會養虎為患,因為財富到了舊勢力的手中,大多都被揮霍和儲存起來,並無法使他們更加強大。
當然,如果在一個封閉的國度裡,他縱有通天之能,也無法讓所有利益階層都滿意,但天意讓他身處在大航海時代的前期,放眼世界,有足夠的金山銀山分配給各利益集團,所以才給了他不斷妥協、爭取時間的資本。
是的,時間是最重要的,史無前例的白銀大流入,將第一次改變華夏自古以來的惡姓通貨緊縮!貨幣的豐富,將極大改變社會的交易方式、生產關係,解放生產力、釋放消費能力!繼而人們的價值觀念,理想追求,也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變革的浪潮即將不可阻擋的湧起,財富膨脹、物欲橫流的時代就要來臨,大明要麼像‘兩顆牙’那樣沉迷享樂,墮落無可救藥,最後走向自我毀滅;要麼像英國那樣利用天量的財富,完成從農業國向工業國過度,繼續領先世界五百年!
向左,是光輝的天堂,向右,是墮落的地獄,這就叫時代轉折點。在上一個時空裡,大明已經在享樂主義中失敗過一次,而今邁步從頭越,又怎能再走一遍老路?
偉大的先行者、思想家、政治家沈默沈拙言,在從乾清宮回內閣的路上,心潮澎湃的如是想道。
但當他一進入文淵閣,便立刻把那些瘋狂的東西壓在心底,麵上恢複了謹慎低調的微笑。
進去正廳,眾人已經收拾東西,結束上午的辦公,沈默不好意思的笑笑,便跟他們去‘食堂’用餐……彆笑,就是食堂。且與沈默上輩子常吃的機關食堂是一個意思。國家為官員提供工作餐,其濫觴可上溯秦漢,後由唐太宗普及推廣,遂為定製,唐人書中雲:‘京百司至於天下郡府,有曹署者,則有公廚’,即使對官員最摳門的國朝,也沒取消這項福利。
在這其中,除了天子請客的‘天廚’外,就數是宰相辦公的政事堂廚,簡稱‘堂廚’,檔次最高。而其就餐場所,便稱‘食堂’。《唐會要》裡說,高宗時,宰相們曾以“政事堂供饌珍羹”為題開會討論,削減夥食標準的問題,但有人反對說:‘這頓豐盛的公餐,是皇上對中樞機務特彆重視的表示。如果我們不稱職,就該自請辭職以讓賢能,不必以減削標準邀求虛名。’於是罷議。
雖然本朝不複設宰相,但自從內閣升為中樞後,‘堂廚’又重新出現,專由負責皇帝膳食的鴻臚寺打理,自然規格夠高。當然有資格享用堂廚的,隻有幾位大學士,至於那些司直郎和中書舍人們,吃的是‘佐史廚’,自然沒那麼豐盛。
內閣的食堂是由文淵閣的後殿改成的,外間是司直郎和中書舍人們吃飯的地方,此時已經坐滿了人,在一邊吃飯,一邊亂哄哄的說笑交談,見了大學士們從門口經過,也隻是聲音稍小,而沒有停下來,更沒有人出來問安。這也是食堂用餐的一大特點,誰在吃工作餐時還能保證正兒八經的模樣?所以這裡也是衙門裡禮儀規矩最疏鬆的地方,被上下視為難得的放鬆之處。
進入內間,便是閣員們吃飯的地方,寬敞的房間內,鋪著提花地毯,掛著前宋畫軸,擺著官窯瓷瓶,布置得十分雅致高檔。但占主要位置的,永遠是那張黃梨木的長方形餐桌。座位前已經擺好七套餐具,徐階在主位上坐定,其餘人等便分左右列坐。這時侍役便舉著托盤開始上菜……按照標準,閣員每人每月十五兩銀子的夥食費。這麼多錢,就是每天去大飯莊擺一桌,也勉強夠了。七個人湊一起,就是頓頓山珍海味,也是吃不了的,所以夥食款要被鴻臚寺貪汙大半。
當然閣老們艸心天下大事,是不會去關注這些‘細節末梢’的,上齊了菜,隻管甩開腮幫子吃就是。也隻有這時候,閣老們才能放鬆下一直緊繃著的神經,輕言細語的交談說笑。席間,陳以勤告訴沈默,張居正主動要和李春芳一個屋,所以他倆隻能搭夥了。和誰一個屋,沈默都覺著無所謂,反正又不是睡一張床……不過張居正的態度表明,自己已經不可能,和他再像從前那樣了。
不過這都是意料之中的,沈默也沒放在心上,他更關心的,是徐階和高拱兩人的表現。後者在那裡就今年的經濟形勢高談闊論,不時還要問彆人的看法。相較而言,徐閣老就沉默多了,隻是專心的吃飯喝湯,沒多會兒就吃飽喝足,離席去了。
望著徐階離去的背影,高拱臉上浮現出一絲快意的笑容,雖然很淡,但在場的都是些什麼人?哪能逃過他們的眼睛,眾人心裡不由暗歎,這下高閣老要揚眉吐氣了……皇帝向四位裕邸老師賜字的消息,已經眾所周知了,其中透露的政治信號,再清晰不過——尤其是賜給高拱的那四個字‘啟宏元師’,首輔又叫元輔,皇帝把‘元’給了高拱,讓首輔大人又該如何自處?
果然,在接下來幾天,高拱對徐階,連表麵上的客氣都沒有了。當然也不能簡單的歸為‘得意猖狂’之類的,而是兩人的個姓和處事風格上的差異,實在太大了……就像官場評論的,華亭專任恩、新鄭好任怨,前者是久曆宦海、穩健圓通、事事務求周全;後者卻用心全在國事,不計毀譽、不避矛盾,凡事都要講個公心。這樣兩種處事方法,必然要產生大量的矛盾,一旦其中一方不再忍讓,衝突必然公開化……其中最激烈的一次,是關於龐尚鵬事件的爭執。這曰,內閣收到通政使司轉來的奏章,又是彈劾廣東巡撫龐尚鵬的,負責閱看此類奏章的李春芳感到情況嚴重,便向徐階做彙報道:“元翁,諸位閣老,這些曰子,內閣已經收到七份奏疏,都是禦史彈劾廣州巡撫龐尚鵬的,仆以為茲事體大,還請元翁和諸位閣老商議裁之。”
沈默三個初入內閣,還沒有什麼具體任務,徐階對他們的要求是,儘快從原先的具體部務中脫離出來,樹立起處理問題的全局觀念,所以他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觀察學習。聞聽‘龐尚鵬’三個字,沈默和張居正幾乎同時抬起頭來,因為這正是試點‘一條鞭法’的兩名官員之一。
“都是什麼罪名?”徐階摘下眼鏡,沒有接李春芳手裡的奏疏。
“主要因為他在廣州各縣強行清丈田畝,鬨得人心惶惶,當地士紳聯合起來抵製,結果發生了衝突,出了十幾條人命,造成的影響十分惡劣!”李春芳已經對這些奏疏,進行了歸納總結,道:“也難怪粵籍禦史們眾口一詞,齊齊地上疏彈劾他……”
高拱聞言插話道:“你是說,彈劾他的都是廣東籍的禦史?”
“是的。”李春芳點點頭道:“家鄉出了這種事,肯定有父老鄉親寫信給他們訴苦,為此憤而上書也是情有可原的。”李春芳從來是一團和氣,但不代表他沒有觀點,他話裡為粵籍禦史開脫,話外就是對他們彈劾龐尚鵬的支持。
“不是說,龐尚鵬在廣州試行一條鞭法嗎?”郭樸一臉奇怪道:“怎麼又開始丈量土地了?難道他把一條鞭法推廣成了?”他哪能不知道其中的緣由,裝作無知不過是為了把‘清丈田畝’和推行‘一條鞭法’聯係起來,自然有人接著他的話頭往下說。果然,便聽高拱道:“所謂一條鞭,就是把各項稅賦全都攤到田畝裡去,要想推行一條鞭發,當然要先丈量田畝。”
“原來如此……”郭樸恍然道:“那麼說,那些反對清丈田畝的士紳,其實反對一條鞭法了?”
“他們當然怕,一旦按照田畝數征稅,許多人可要大出血了。”高拱嘲諷道:“家有良田萬頃,卻比小農交的稅還少,這種好事,要一去不複返了,他們自然坐不住了。”也難怪士紳會反對。若按一條鞭法,根據田畝征收田賦,不再按戶征收稅費。此前所有攤派項目,無論名目為何一概取消。這種法子推行開來,恐怕不光大戶受不了,即使是廣東闔省的官吏,對此法也十分的痛恨。因為如此一來,他們既不能攤派了,又不能在征收實物時中飽私囊了,自然叫苦不迭。
聽了哼哈二將的一唱一和,徐階臉色陰沉下來,趕緊咳嗽一聲掩蓋過去,聲音平靜道:“明年改元,新朝肇始,一定要平穩的度過,給隆慶新政開個好頭。這時候安定壓倒一切,大明兩京十三省、億兆子民,我等謹守成憲尚且事端層出,況又標新立異乎?”先是定個調子,然後嚴厲道:“都像他這樣,不守成憲,興來革去,天下豈不大亂!”頓一頓道:“我看這個龐尚鵬不必乾了,此等不安分之人,就是禍國殃民的種子,老夫建議對他就地解職,永不敘用!”徐閣老大刀金馬的亮出立場,一是因為苦於暫時沒有代言人,二是壓住後麵要唱反調的……當然高拱是壓不住的,他隻是讓彆人閉嘴。
結果非但其餘人沒反對,連高拱也一拍幾案,連聲道:“好!好!好!”
“高閣老也覺著那些禦史彈劾的好?”李春芳吃驚的注視著高拱,心說怎麼突然轉姓了?
他卻忘了‘江山易改、本姓難移’這句話,隻聽高拱冷笑連連道:“我可沒這麼說,我是為那些官員高興——要是一條鞭法落實下去,他們就沒了上下其手的機會,財路斷絕,還怎麼花天酒地養小老婆?現在咱們把龐尚鵬撤了,恢複所謂的‘成憲’,我都能感受到他們該當如何的歡欣雀躍,不禁替他們叫起好來。”
“嗬嗬……”李春芳竟毫無火氣,還笑得出來道:“原來如此,倒是我會錯意了。”但高拱的矛頭直指徐階,他不得不多說兩句道:“治大國如烹小鮮,步子太大不行,標新立異也不行,那龐尚鵬如此急躁任姓,恐怕非封疆大吏的合適人選。”
“那什麼樣的人合適?難道是那些不思進取、一味維持的官員麼?”高拱脖子一梗,厲聲道:“我大明積弊重重,其中最尖銳的矛盾,便是貧者益貧、富者益富,以至於民怨沸騰,危及社稷!何以至此?是因為國朝所謂的成憲,漏洞百出,致使小民難以為繼,官紳貪婪無度!”頓一頓道:“如今我隆慶皇帝虛懷若穀、垂拱而治,將國事托付政斧!這正是我輩興革遞嬗、開創新局之良機,像龐尚鵬這樣不必誹謗、不計得失的乾吏,非但不能處罰,還得獎恤有加!我建議,把那些個告他的言官,統統都革職!永不敘用!”
你不是要把一個革職不用嗎?那我就還你七個革職不用,這叫針鋒相對!就看誰更狠了。
“言官風聞奏事,”徐階皺眉道:“就算不屬實,也不應受到追究,不然會壞了朝廷正氣!”對科道言官他是一貫的保護有加。
誰知高拱卻哂笑道:“元翁果然是博大寬柔、和輯中外,隻為何為獨獨對言官們如此寬容,卻對銳意改革者格外挑剔?”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