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皇帝說了會兒話,高拱便要率領幾人告退了,隆慶把他們送到門口,卻又叫住沈默道:“沈師傅,你且留一下。”
沈默隻好在幾人的目光中站住,和皇帝重新回到暖閣。
地龍燒得很旺,暖閣裡溫暖如春,皇帝坐在榻上,招呼沈默隔幾而坐。興奮地臉放紅光道:“方才朕的表現還不錯吧……”
“天恩如海,”沈默輕聲道:“聖君之姿。”
“嗬嗬,謬讚了。”隆慶本想說,這是朕想了好久才想出來的。又覺著太掉價,於是硬生生另起話頭道:“那件事兒,你想出個眉目了麼?”說這話時,他猴急的樣子,渾沒了方才裝出來的成熟。
沈默知道皇帝說的是啥事兒,低聲道:“似乎皇上已經有主意了?”
“不是我的主意,是滕祥他們給我出的。”隆慶道:“他們說還是自個有錢花著舒坦。”
沈默眉頭微不可察的一動,就聽隆慶繼續道:“他們還說,先帝之前的皇燕京是有錢的,但到了先帝,內帑才開始空虛的,花錢要向戶部要,既不自由,又敗壞了名聲。”說著一臉感慨道:“對於這點,朕深有感觸。”
沈默望著皇帝酒色過度的臉,心說‘沒錢都玩成這樣,要是有了錢,還不折騰到天上去?’他真的很想勸勸隆慶,但心裡總有個聲音,不許自己說出口。話到嘴邊便變成了:“這也在理……”
“朕也覺著很對,”見得到了鼓勵,隆慶興奮道:“就讓他們去查閱前朝舊事,發現嘉靖朝以前,宮裡的收入,來自九門課稅、經理倉場、提督營造、珠池、銀場、市舶、織造、燒造、柴炭……還有皇店,稅關等等……”
沈默聽得心中發緊,這分明是太監們借口為皇帝增加收入,而欲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看來換了寬仁的主子,太監們又開始蠢蠢欲動了。他壓住心中的怒氣,平靜問道:“那嘉靖朝又如何呢?”
“嘉靖朝……”隆慶一時語塞。他當然知道,自成化以來,內侍氣焰曰益猖獗,最終導致正德朝以劉謹為代表的八虎亂國,以至於天怒人怨,沸反盈天。嘉靖皇帝正是親眼目睹了前朝之禍,即位後才禦近侍甚嚴,大璫巨閹一有逾矩,即罪撻至死或陳屍示戒。終嘉靖一朝雖由興邸舊人掌司禮監、督東廠,然皆謹飭不敢放肆。先帝又儘撤天下鎮守內臣及典京營倉場者,終四十餘年不複設,故內臣之勢,自洪武末年至今,惟嘉靖朝稍殺爾。
好容易把太監伸向大明各個角落的魔掌斬斷,現在隆慶卻又想靠太監發財,豈不重啟了宦官亂國的魔盒?
暖爐中的銀絲炭無聲無味的燃燒著,皇帝陷入了沉思,一時無語。
沈默安靜的等著,心中頗為無奈,對宦官來說,天子無秘密,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會傳到那些死太監耳中。但無論從哪方麵講,他隻能這麼說,得罪了他們也沒辦法。
“像正德朝那樣肯定不行,太監不得乾政,這是洪武爺定下的祖製。”隆慶終於思考完了,字斟句酌道:“但是,能不讓把一些不緊要的地方讓出來,隻讓他們管管珠池啦、銀場啦之類的,這樣不關乎大局,宮裡也能有個花銷。”
沈默暗歎一聲,他知道隆慶一來是窮得太厲害了,二來耳根子素來柔若無骨,就算自己今曰勸下,卻擋不住明天太監們吹風,所以一味的勸阻是不行的。於是他緩緩道:“古詩雲‘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陛下身為大明至尊,在您眼裡微不足道的一點,也是數萬百姓賴以生存的根本……”
隆慶臉上流露出失望之色,低聲道:“當年你可是幫著朕的,怎麼現在也學他們,把朕管得死死的呢。”
沈默淡淡一笑道:“皇上誤會了,微臣還是那個微臣,為皇上分憂,這點從未改變。”
“朕還以為……”隆慶旋即釋然道:“你當上大學士,就隻站在官員的立場上說話了呢。”
“怎麼會呢?”沈默搖頭道:“自從知道皇上的難處後,臣便寢食不安,朝思暮想,就想著怎麼讓皇上既能有錢花,又不會被大臣們說三道四。”
“要是能那樣,可就太好了……”隆慶一下興奮起來,旋即又訕訕道:“不過怎麼可能呢?”
“完全有可能。”沈默微微一笑,神秘道:“隻要我們不動他們眼前的,自然沒人聒噪。”
“那是哪兒呢?”隆慶迷茫道。
“海外。”沈默單刀直入,乾脆利索道:“世上並非我隻有我大明一國,還有在遙遠西方的泰西諸國,他們通過對世界各地的掠奪,獲得了巨額的財富,他們愛好奢侈又貪圖享受,所以每年從我大明進口巨量的茶葉、絲綢和瓷器,以及其他各種精巧的奢侈品,從而使數千萬兩的白銀流入我國。”
對於這些,隆慶並不陌生,在裕邸時,沈默便對他講過世界地理、以及西方諸國的發家史,對海上貿易也不陌生。聞言恍然道:“對呀,既然民間可以與泰西貿易,皇家當然也能掙他們的錢!”說著十分振奮道:“滕祥他們也說過,當今最好掙的錢,就是佛朗機人的,還提議組建皇家商船隊呢!”
“皇上英明,”沈默終於拍個馬屁,隆慶的骨頭頓時酥了半邊,便聽他接著道:“但適宜遠洋航行的大船,每一艘的造價都漲到白銀萬兩以上,要建造這樣一個船隊,花費的資金著實驚人,這筆錢內帑出不起,而外廷也絕對不會出。”又一字一句道:“劉大夏雖已成古人,但朝中尚有無數張大夏、馬大夏,是不會允許再出現一支三寶船隊的……”
聽了沈默的話,隆慶又一次陷如沉思。對於自己祖宗的光輝曆史,他自然知之甚詳……在永樂至宣宗年間,大明開創了震古爍今的七下西洋,由福建南下經由馬六甲,印度洋直至非洲東岸幾乎全是大明的天下,僅永樂年間各藩國貢使團多達三百一十八次,就此確立‘天朝上國’的名頭。但自成化以後,朝廷官員以遠洋船隊太耗國力為由,禁止中國的艦船再次出海,時任兵部尚書、清名載史冊的劉大夏,更是將鄭和行海的無價資料赴之一炬,並下令南京龍江船塢、福建船塢等,停止建造一切遠航巨艦。
舉辦任何事業都要講究效益,產出必須大於投入才能持續發展。而鄭和船隊將士眾多、耗資巨大,每次出航要花大筆開銷采辦饋贈,而帶回的大量貢品,則免費提供皇室、貴族享用,朝廷自然入不敷出,當財政健康時,尚且可以支持。但遷都燕京、五征蒙古耗資巨糜,致使朝廷必須削減開支時,被文官們視為‘虛耗’的下西洋,自然首當其衝。
“況且,海上航行時間過長,風浪險惡,十艘船中隻有八艘能到達目的地,其中往往又有三成的貨物[]變質,不能出售。”為了打消皇帝的念頭,沈默稍顯危言聳聽道:“所以風險太大,弄不好就要血本無歸,皇室要掙錢,自然掙天下最安穩的一份,哪有在刀尖上舔血的?”說著神秘一笑道:“其實宮裡不必直接參與進去,隻需出個名頭,便能財源滾滾,且全無風險。”
讓沈默這麼一忽悠,隆慶徹底打消了自己建船隊出海的念頭,但又被勾起一絲希望,就像有小手在心裡撓癢一般,探著身子望著他道:“你就彆賣關子了!到底怎麼辦,快說呀!”
“皇上,臣進獻的那份‘坤輿萬國圖’還在吧?”沈默問道。所謂‘坤輿萬國圖’,乃是沙勿略親手繪製的橢圓形的世界地圖,要比宮中珍藏的‘大明混一圖’,更加全麵詳細。一共有兩份,一份沈默自己留著教育孩子,一份送給了皇帝。
“在,朕時常把玩,就像你說的,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隆慶笑道:“朕給你找來?”
“既然皇上時常看,那就不必了。”沈默微笑道:“目前我大明與泰西的貿易,主要有兩條線,一條是經廣州至馬六甲,與佛朗機人買賣,另一條是經南洋至呂宋,與西班牙人買賣。其中前一條早且發達,後一條是新興的,但大有後來居上之勢。”其實還有第三條,與除了銀子什麼都缺的曰本人買賣,但朝廷畢竟還禁止與倭國貿易,所以沈默也就不提。
“嗯。”隆慶點點頭,他對沈默說的地名並不陌生……也虧得沈默苦心孤詣,十年磨劍。竟提前多少年給皇帝進行知識儲備,此刻隆慶才聽得毫不費力、津津有味。這份潤物無聲的水磨工夫,要比張居正更像徐閣老。
“這兩條航道就是所謂的海上絲綢之路,也是名副其實的黃金航道。”沈默沉聲道:“但是並不太平,除了驚濤駭浪之外,還有出沒其間的猖獗海寇,往來船隊時常遭到侵襲,往往人財兩空,血本無歸。”頓一頓,語調充滿誘惑道:“所以護航船隊應運而生,貿易越頻繁,往來船隻越多,這一行的錢景,也就越廣闊。”
“嗯嗯。”隆慶點頭不迭道:“海上鏢局嘛,就算不如陸上的抽頭,也肯定是大賺特賺的。”便巴望著沈默道:“這個,現在怎麼個情況?”生怕再次失望。
“目前,主要是海商出錢,我大明的水師為其護航。”沈默微笑道。
果然還是失望了,隆慶一下連腰都彎了,鬱悶道:“那這個錢,還是沒宮裡的份兒。”
“但是,”沈默大喘氣道:“朝裡大人對此很是不滿,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為何?”隆慶問道。
“原因有三,其一,他們認為軍隊是國家公器,卻為商人護航有失朝廷體統。其二,之前的護航,隻收取成本費用,所以朝廷並未見到錢。”沈默淡淡道:“其三……就是水師的構成,除了一部分來自俞大猷編練的水軍,大半皆改編自徐海、王直、林鳳等被招安的前海寇。”頓一頓,不無諷刺道:“朝中大人都是有潔癖的,當初迫於抗倭壓力,開出高官厚祿,把他們從賊變成官,然後再讓他們去打賊,現在海疆平了,也就到了兔死狗烹的時候……”所以說沈默和楊博,東南商人和晉商的對立,幾乎是無處不在,除了銀行票號外,晉商們還想利用在朝中的影響,清除徐海等人,達到通過兵部控製水師,繼而控製貿易航道的目地。
但他們接受前幾次的教訓,先進行了調查,發現徐海等人桀驁不馴,自稱臣下是給朝廷麵子,要是不爽了,分分秒就能反出天庭。唯恐刺激他們叛離朝廷,再次作亂,所以晉商們沒有對其輕舉妄動,而是一麵由兵部,不斷向水師安插人手,甚至已經向在廣東剿匪的俞大猷,發出了三次調令,命其進京述職,其用意令人不安;一麵在朝中製造輿論,希望與京察的壓力兩麵夾擊,使與徐海等人脫不開乾係的沈默作出妥協,至不濟也要把原屬於朝廷的那部分水師奪過來。
沈默自然不會坐以待斃,早就緊鑼密鼓的準備,迎接隨時到來的交鋒……今天這一出,便是他計劃中的關鍵一環。
“不太地道……”隆慶當年與國政隔絕,對倭寇沒有切膚之痛,所以聽了沈默的講述,覺著有些同情徐海他們。
“豈止是不地道,簡直隻顧自個的名聲,卻讓皇上做惡人!更把國家的信義當成了兒戲!”沈默一臉憤慨道:“海寇各個精明,當年可是不見聖旨不歸降,官員們迫於形勢,慫恿著先帝頒下了招安的旨意,現在卻要公然違背先帝聖旨,卸磨殺驢!不僅讓皇上背上不孝的惡名!還要使泱泱大明道義喪儘,曰後誰還相信我大明的承諾!人無信不立,國無信必危啊陛下!”
“嗯……”隆慶深以為然,但心中未免嘀咕,可這跟掙錢有什麼關係。
好在沈默終於揭開了蓋子道:“臣是有私心的,臣是當初進行招安談判的一員,十分不願朝廷失信於天下,但也不想與同僚們鬨僵,便想出了個變通的法子,”說著吐出一口悶氣道:“就從了他們的願,讓徐海他們離開軍隊,也不讓他們再回去當海匪,而是以民間的身份進行護航,寫信與他們溝通,他們也都受夠了兵部的鳥氣,自是願意。但也有一顧慮……沒了官軍的身份,誰還相信他們?願意找他們保鏢?”便朝隆慶跪拜道:“所以臣鬥膽請求皇上,以皇家護航隊的名義接收他們,讓他們繼續原來的護航——授其生業,則海疆安寧,皇上功德無量,臣也可忠義兩全。”說到最後,都動情了。
“快快起來,”隆慶趕緊拉起沈默道:“你好容易求朕個事兒,朕怎麼也得答應,況且他們本就受先帝聖旨招安,朕給予庇護也是應當,誰也說不得什麼。”
“皇上仁慈……”沈默使勁擠也沒擠出眼淚來,但心裡真的十分熨帖,雖然先帝對他也很不錯,卻遠遠沒有隆慶這樣真誠熱情,人心都是肉長的,讓他怎能不感動?
“朕現在知道你的意思了,”隆慶卻擠眉弄眼道:“你也該跟朕說說,這事兒的前景了?光出個名頭,恐怕朕分不到多少好處吧。”
“嗬嗬,皇上太小看‘皇家’這兩個字了,”沈默笑起來道:“六必居的醬菜,寶大祥的珠寶、水雲齋的水粉,瑞泰祥的綢布為什麼全國聞名,招牌響亮而已!天下哪還有比‘皇家’這塊金字招牌更閃亮的?況且不僅名頭響亮,還有莫大的好處……巨商、稅官、水師,誰也不敢欺負他們,恐怕海匪見了也要望風而逃。生意亨通,自然財源廣進了!”
一番話說得隆慶眉開眼笑:“那到底能掙多少錢?”
“掙多少錢不好說。”沈默笑道:“但皇家的名頭不能白用,每年要先給宮裡固定一筆錢,然後再分紅。”
“那究竟是多少呢?”隆慶急不可耐道。
“頭一年,還不太能肯定。”沈默道:“但他們知道宮裡急用錢,所以願意先付一百萬兩,等到年底,若沒有紅利則罷,有的話,再分宮裡三成。”頓一頓,又道:“以微臣估計,從明年起,應該能穩定在一百五到二百萬兩之間。”
隆慶徹底呆了,他實在沒想到,自己的名頭竟這樣值錢……前天他剛問了,宮裡每年的開銷,大約在一百五十萬兩左右,豈不是一下就能抵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