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閣,首輔值房。
張居正和徐養正一早便趕到這裡,向徐閣老彙報近期的情況,並準備懇請進行內閣授權,讓戶部進行一些必要的官員任免。
徐階自然大開方便之門,寫了條子讓徐養正拿去吏部照辦,卻沒叫張居正也去。徐養正情知這師徒倆有話要說,便知趣的先行高徒。
外人一走,兩人的表情便凝重下來。張居正攏在袖中的雙拳緊緊攥著,沉聲道:“楊博匹夫,竟然言而無信!”
徐階輕歎一聲道:“這件事,兵部已經和我解釋過,說沒領到賞錢的勤王軍,千方百計的賴在京城不走,已經嚴重影響到京城治安,希望能早把這筆錢發到位,讓他們趕緊離開,避免發生不可挽回的事件。”
這確實是個好借口,但為什麼之前能克服,這個節骨眼上就克服不了了呢。張居正忍不住低聲道:“我看他從一開始,就沒安好心!”
徐階知道,他指的是楊博提出重賞勞軍的事情,這在張居正看來,是不顧朝廷財力,故意想讓戶部陷入困境的行為。
“也不能這樣說……”徐階搖頭道:“萬全右衛一戰,博老在軍中的威信受到動搖,他當然要儘力彌補一下,大加犒賞也是題中之義。”
“那就彆假惺惺的,說可以容我分兩次付款!”自從向老師表示了忠誠後,張居正在徐階麵前,益發敢言了:“早說等不及,我一次向票號多借點錢,又何必如此被動!”
“幼稚……”徐階麵色一冷道:“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任何人答應你的事都不算數,隻有你自己能做主的事才算數。難道你忘了嗎?”
“學生沒忘……”張居正平靜下心情道:“隻是以為……”以為徐階都把閨女送給他們了,怎麼還能不算數呢?
“不要多說了。”徐階臉色嚴肅起來道:“我問你,這個月的俸銀從哪裡來的?!”
“這個……”張居正本想扯個謊,但轉念一想,還是說了實話:“向曰昇隆借貸的……”
“荒唐!”徐階這些年罵張居正的話,都沒今兒一天的多,拍案道:“這是什麼節骨眼,你怎還如此膽大妄為?!”
“學生也是沒有辦法……”張居正不太習慣被如此嚴厲的對待,輕聲道:“楊博釜底抽薪,庫裡空了,沒錢發俸了。”
“可以想彆的辦法,”徐階有些煩躁,終於知道自己為何一直不安了,深吸口氣道:“萬一此事泄露,你還不被罵死?!”
“不會泄露的,”張居正輕聲道:“曰昇隆有求於我。”
徐階知道他指的,是那個代朝廷發行寶鈔的議案。雖然聽進了沈默的話,但王崇義早就把工作做足,所以張居正也沒法一口回絕,隻能那麼拖著。
“無論如何,這時候你不該冒這個險!”徐階壓低聲音道:“楊博跟我承諾的是,到時候把所有的票都給你,加上我們這邊的,哪怕高拱那邊一張沒有,中立的那幾個也沒有,你也有把握入閣……加上你比拙言早兩科,這樣你就可以在他前頭,他比你小十二歲,等得起。過得十年八年,你當首輔,他當次輔,你們師兄弟齊心合力,振興大明,待你致仕後,他還可以再乾十年首輔,保你晚年無憂,這樣我們師徒三人連任首輔半甲子,也算一段佳話,多好啊……”他終於把自己的設想和盤托出。但說完後沒有絲毫的興奮,反而感到越來越強烈的不安。
對老師的這番安排,張居正並不意外,因為他覺著這樣才是最合理的。剛想說兩句表示謙遜,卻聽徐階話鋒一轉,嚴厲道:“但是誰都不是傻子,拙言肯定因為這件事怨上我了,在他看來我這個老師偏袒偏幫,所以才會那麼乾脆的上自辯疏,不想參加廷推。而高拱也正是看到有機可乘,才會去楊博那裡,說了些不三不四的話,才會惹得老楊博重新和你過不去——人家都已經一環套一環算計好了,你怎麼還授人以柄呢?!”
張居正最近一心都撲在部務瑣事上,對這些事上難免失了算計,有些無奈道:“那換成老師,該當如何處置呢?”
“眾所周知,我大明國庫空虛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京官欠俸的情況還少嗎?”徐階悶聲道:“方鈍、高耀在位時,哪個沒遇到你這種情況,可誰也沒像你一樣,異想天開,竟跟商人去借錢!”
張居正無語了,他何嘗不知老師說的情況,隻要跟百官耍耍賴皮,說國庫空虛,俸祿延期發放,百官雖然會很生氣,但隻能在私下裡罵他王八蛋。而在明麵上,誰也不敢拿著個做文章,唯恐被扣上‘不識大體’、‘自私罔國’的大帽子。
但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正經的獨當一麵,想要儘善儘美的履行自己的職責,想要比前任做得出色,想到得到更多的喝彩聲。所以彆人沒辦法解決的問題,他卻偏要解決,這才能證明自己比彆人強。況且那麼多京官家裡等米下鍋,兒女嗷嗷待哺,他覺著自己這個戶部堂官,有義務承擔起責任來,把該發的俸祿發下去。
師徒倆正在交談,外麵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司直郎在外麵稟報道:“元翁,戶部出事兒了……”
兩人心中均是咯噔一聲,徐階沉聲道:“進來說。”
便見那司直郎領進個狼狽不堪的官員來。張居正一看,正是今天在廣盈庫負責的那個郎中,隻見他嘴角眼角一片烏青,官服上的補子也被扯下一半,仿佛挨了揍一般。
“怎麼回事兒!”張居正的臉霎時拉下來。
郎中驚魂未定的給首輔和部堂行禮,跪在地上回稟道:“出大事兒了,官員們不要咱們發的銀子,拿出來往我們身上丟!”原來那‘烏青’是被錢砸的。
“為什麼不要?!”張居正的聲音發顫。
“有人說……說這錢是從商人那挪借的。”郎中小聲道:“他們便嚷嚷著,不能讓銅臭汙染了士林,然後就讓我們解釋清楚,我們哪能說明白啊,便說等部堂回來再給答複。他們不乾,也不知誰帶的頭,他們就拿錢丟我們……”
張居正緊緊握著雙拳,指節攥得發白,黑著臉道:“真讓師相說著了!”說著起身道:“學生這就去想辦法,趕緊把這事兒平息下來!”
“你不能去。”徐階搖頭道:“他們正在氣頭上,你去隻能火上澆油。”
“可學生……”張居正還想爭辯,但見老師目光嚴厲,隻好把後半截話咽下去。
徐階不理他,對那司直郎道:“你把高閣老叫來。”
那邊高拱很快過來,看一眼張居正,便對徐階作揖道:“元翁,您找我。”
“戶部出事了……”徐階目光玩味的望著高拱道:“肅卿應該早知道了吧?”他覺著,就是這個高拱在搞鬼——因為沈默被彈劾,是從郭樸手中漏過去的邸報引起的;張居正陷入麻煩,也是從高拱拜訪楊博之後開始的。所以徐閣老相信,這老家夥不願意看到自己引援入閣,在千方百計的延阻呢。
高拱聽出他話裡有刺,搖頭否認道:“還未曉得。”
“是麼……”徐階意義不明的笑笑,簡單把經過一說,淡淡道:“你去一趟吧。張太嶽的威望不夠,你去才能平息眾怨。”
高拱咂了咂嘴道:“我也不知道如何平息眾怨。”這是真話。
“你代表內閣去辟個謠。”徐階望著他道:“跟大家把道理說清楚,息事寧人吧。”
“這不是去辟謠,而是幫著張太嶽圓謊。”高拱是個熱心人,也不願看到事態鬨大,便道:“關口是,你說不是從商人那借的,那好,給它找個來源,謠言自能平息。”
“這個……”徐階有些疲憊的點點頭道:“你和太嶽商量著辦,務必儘快平息。”
“是……”高拱和張居正一起起身向徐階揖了一下,張居正望了跪在門外的那郎中一眼,那郎中趕緊爬起來,跟在他倆的身後出了首輔值房。
徐階望著他們出門,心中陰雲密布,倒不是為了眼前的事情,對見慣了風浪的徐閣老來說,這點事兒沒什麼大不了,隻是這件事帶來的後果,似乎將影響到自己的計劃了……高拱和張居正出了大內,快步走在長安街上,兩人商量著該如何應對。高拱說:“廣盈庫那邊,我自己去就行了,你趕緊想辦法,給那些銀子找個好來路。”
張居正用袖口擦擦汗道:“要是曰昇隆搞的鬼,恐怕隻有一個人能幫我了。”
“好,我們分頭行動。”高拱知道他說的是誰,點點頭,一拍那郎中道:“小子,帶路。”兩人便分頭上了轎子,一個直奔廣盈庫,一個卻往棋盤天街去了。
張居正的轎子到了棋盤胡同,名帖一遞,門房趕緊大開中門,恭請張大人入內。
那廂間沈默也接到了通報,在正廳門口抄手等候。一看到張居正便拱手笑道:“今兒不是休沐,你怎麼有暇過來?”
張居正苦笑道:“我是來求援的。”說著指指廳門道:“裡麵說。”
“請。”沈默趕緊側身道。
兩人進了正廳,分主賓落座,也沒等著上茶,張居正便把發生的事情和盤托出。
沈默聽了,沉吟片刻,一臉真摯的歉意道:“都是我害了太嶽兄……當初真不該讓你答應楊博。”
“胳膊扭不過大腿。”張居正卻大度的擺擺手道:“楊博鐵了心要收買人心,我一個小小侍郎是阻不住的。”
沈默這下真有些不好意思了,歎口氣道:“當初要是管彙聯號多貸點款,也沒有今曰的麻煩。”
“這倒是……”張居正把官帽摘下,他大冬天的卻出了一腦門子汗,從袖中掏出手帕,仔細的擦淨汗跡,道:“其實那些官員就是矯情……借錢勞軍,省下庫銀給他們發俸就行,用庫銀勞軍,借錢給他們發俸就不行,真是吃飽了撐的,沒什麼好計較了。”
沈默附和兩句,回到正題道:“既然如此,那就找個名義,堵住他們的嘴。”
“嗯。”張居正點頭道:“正要請江南務必幫忙。”
“請講。”沈默點頭道。
“戶部在通州庫裡,有一批新到的上好木料。”張居正在來的路上,已經想好了應對之策,道:“都是當初從雲貴采購而來,準備給先帝修宮觀的,但現在我隆慶皇帝仁慈,嚴禁大興土木,在建的也一律停下了,這批木料工部就不想要了,但人家木材商,把大樹從深山老林裡砍下來,再跋山涉水運到通州,就已經費了老鼻子錢,當然不可能再運回去,所以一直在那裡,求我們履行契約呢。”說著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看沈默道:“那批木料我看了,都是上好的梁木,最少值個一百二三十萬兩……我聽說江浙很多富戶在修園林,肯定不愁銷路。”
“你的意思是……”沈默很仗義道:“讓我找個商號,把這些木材吃下來。”
“不是吃下來,是已經吃下來。”張居正也是逼得沒辦法,道:“那一百萬兩銀子,就是他們付的定金。”
“這個我會儘力說合,”沈默點頭道:“隻是江浙的商人,怎麼會通過曰昇隆走賬呢?”
“這個……管不了那麼多了。”張居正一咬牙,殺氣騰騰道:“難道曰昇隆敢拿出證據拆穿我不成?!”票號錢莊的生命線,便是為客戶保密,雖然張居正在這上麵吃了個暗虧,但他仍然相信,曰昇隆不敢拿出任何證據,否則定會遭到所有儲戶的拋棄。
“這倒是……”沈默輕聲道:“不過最好還是保險點,我還是聯係下徽商吧……胡部堂當年給的薄麵,他們還是會認的。”徽商和彙聯號沒有那麼明顯的聯係,自然更能說得過去。
“拙言費心了。”這是張居正今天聽到的,第一個好消息,端起茶盞潤潤喉嚨道:“我還得去廣盈庫看看,實在是不放心。”
“去吧。”沈默點點頭道:“我這邊有了消息,立馬就通知你。”
“你辦事,我放心。”真難為張居正了,這樣的時候還能笑出來。
把張居正送走,沈默回來便進了書房,沈明臣拊掌笑道:“大人已經到了無招勝有招的地步,不見動靜,便把局勢給攪得團團亂。”
“其實本來,我是可以幫他避免這場風波的,”沈默卻麵無喜色,反而有些難過道:“唉,看他對我如此信任,心中頗為過意不去。”
“大人休要作那婦人之仁,他未嘗沒有懷疑你。”王寅卻冷冷道:“隻是有求於你,所以隻能專揀好話說罷了。”
“是啊大人,”沈明臣也安慰沈默道:“他都算計咱多少回了?咱們現在還他一會,還遠不夠本呢。要慚愧,也該是他,而不是咱們。”
“大人,官場險惡,他有徐閣老照應。”餘寅輕聲道:“您卻沒有真正的靠山,隻能靠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沈默抬抬手,示意他們不要再說,低聲道:“做也做了,何苦即要當婊子,還想立牌坊呢?咱們議正事兒吧……”
“這次事了,有三個我們想看到的結果。”餘寅便接過話頭道:“首先,張居正被眾言官彈劾,就算邸報不報,但事情已經鬨大了,他沒法不立即上書自辯。這樣一來,他肯定趕不上四天後的廷推了,而他的分量還不足以讓廷推延後,所以這次隻能落選,至於徐閣老會不會再想辦法,這就不是咱們該艸心的了。”
“其二,他和曰昇隆的關係肯定要大受影響,而戶部缺錢的問題,也將會因這件事而擴大影響,繼而使曰昇隆代發寶鈔徹底流產,為了擺脫危機,他們必然轉而求助彙聯號,這樣大人的計劃就可以實施。”頓一頓,他接著道:“第三,徐階,高拱、楊博,這三大巨頭間的關係,恐怕要因為這件事,而發生微妙的變化了,尤其是京察在即,恐怕足以引起許多變數,大人隻要抓住機會,就能鞏固自己的地位,從而第一次對大明的大政方針,有自己的發言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