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有這種可能。”見眾人一臉不信,王寅道:“廷推是暗著的,誰也不知道誰投了誰,那一切都隻是猜測而已。”
“這對他有什麼好處?”眾人難解的望著王寅道。
“但對張居正有好處。”王寅道:“這樣他就可以和大人一起,特旨簡拔入閣了。”除了廷推之外,還可以由皇帝繞過群臣,直接下中旨任命大學士。可謂一條捷徑,但皇帝很少行使這項權力。這並不是因為皇帝有不乾涉政斧的自覺姓,事實上是因為——哪怕皇帝願意給,大臣都不願要。
本朝的官員,向來對皇帝直接插手政事十分反感,更是隻接受廷推出來的結果。他們極其鄙視那些,不要臉接受皇帝直接任命的同僚……這不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而是文官集團的一種集體姓格,在一個皇權至高無上、昏君層出不窮的國度裡,這是他們能與皇帝分享權利的保證。
所以很多人寧可不升官,也不願意接受皇帝的中旨。當然一樣米養百樣人,難保有人豁出去不要臉,也要走這條捷徑升官發財,但是彆忘了,皇帝的聖旨並不是無敵的,內閣和六科還有封駁權,完全可以把旨意退回去,不讓人破壞這條規矩。
不過現在的情況是,科道言官以徐階的馬首是瞻,內閣中高拱也不可能直接反對,所以王寅認為,張居正靠中旨入閣,還是很有把握的……當然為了減少輿論壓力,拉著沈默一起趟這趟渾水,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眾人覺著有這種可能,沈默感到胸中有些煩悶,用手捋了一下唇須,看著王寅道:“你覺著張太嶽能接受?”捫心自問,沈默不會接受這種隱患多多的進步形式,他寧肯給人以愛惜羽毛的印象。
“他彆無選擇。”王寅語調清冷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既然這條路能走通,他為什麼不走?”頓一頓道:“隻是大人,八成要陪他一起遭罪了……”
書房中陷入安靜,眾人都不說話,唯恐打亂沈默的思緒。良久他站起身來,推開身後的格子窗,冷冽的空氣便穿堂而入,把書房裡的紙張刮得嘩啦作響。感到頭腦清醒了一些,沈默重又把窗戶關上,坐回位子上道:“天下下雨娘要嫁人,彆人怎樣我們管不了。”就當眾人以為他泄氣時,卻見他眉頭一挑,傲氣凜然道:“但誰也彆想擺布我的命運,我隻會堂堂正正的入閣!”
眾人神情一凜,知道大人下定了決心。誰知沈默看一眼王寅,淡淡笑道:“十嶽公,你得逞了。”
“嗬嗬……”王寅笑笑沒回答,一切不言而喻……一係列慶典結束,喜慶的氣氛還沒有消散,京官們的注意力,便被即將到來的廷推吸引去了。雖然首輔和次輔分彆舉薦了張居正和沈默,但沒到廷推結果出來的那一天,誰也不敢保證,這兩個名額將花落誰家。很多人就認為,上次抱憾折戟的蒲州公,將會卷土重來,當仁不讓的占據一個名額。
可很快,楊博府上便放出話來,蒲州公不會以候選的身份,參加此次廷推,請諸位大人切勿錯愛。老楊博一言九鼎,當然不是開玩笑,這樣說出來,就等於退出了此次競爭。很多人感到意外,但轉念一想,他也是彆無選擇。
因為吏部尚書乃六部之首,楊博一旦入閣,將立刻與徐階並駕齊驅,而次輔高拱,隻能身居其後,這肯定是徐、高兩人不能接受的。所以要麼放棄吏部,要麼選擇入閣,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但經過上次的挫折,楊博對入閣的熱情已經淡了——那是個以進門早晚定地位的鬼地方,難道以自己的資曆地位,還要排在高拱、郭樸、李春芳這些小輩之後?寧為雞首、不為牛後,還不如把天官吏部尚書當好呢!再說,轉年就是六年一次的京察,京察意味著什麼,在政壇浸銀幾十年的老楊博,可是再清楚不過了。他知道,隻要利用好了這次機會,自己就能和內閣分庭抗禮,何必要去巴巴受那鳥氣?
但他之所以這麼乾脆的宣布退出,是因為和親家徐閣老已經談妥,隻要自己退出並按他的要求投票,那兵部尚書一職,將由王崇古繼任。能拿一條雞肋換取一塊肥肉,楊博認為這比生意很是劃算。但也不能讓張居正那麼痛快了,所以他要在犒賞銀子大做文章——就知道張居正會迫於形勢,勉力應承下來,可這樣一來,王公勳舊、文武百官,還有京營數萬官兵的俸祿餉銀就沒了著落,到時候倒要看他怎麼應付。
這不是楊博小肚雞腸,睚眥必報,而是多少年的帶兵經驗告訴他,如果不對冒犯者施以報複,將會有更多人冒犯自己。當然,手段要隱蔽,更不能損害自己的形象,否則得不償失。所以楊博此刻,正在為一個人頭痛不已——就是那當麵斥責自己的小小禦史詹仰庇。
那曰在金殿之上,老楊博被詹仰庇狠狠掃落了麵子,結果讓人當場看了笑話不說。後來他以兵部尚書的身份,代替沈默出席慶典時,總感到彆人看自己的眼光有些怪異,還時不時有冷言冷語傳到耳中,嚴重損害了他的威信和自信……這也是楊博早早宣布,退出廷推的原因之一。
可他偏偏拿這個詹仰庇沒有辦法,因為對方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進士,去年才躋身官場,隻是個最低級的監察禦史,但勝在身家清白,官位低得不能再低。這種愣頭青其實最難對付,因為你找不到這種人的把柄,又不能不講道理的以勢壓人,否則會給人留下‘跋扈’、‘以大欺小’的印象,反而會激起很多人的逆反心理,對那‘受迫害的小角色’施以保護。
楊博如鯁在喉,又發作不得,他的下屬自然遭了秧,好幾個人因為丁點小錯,被他罵得狗血噴頭,不知部堂大人這是怎麼了,全都躲得遠遠的。好在一位大人物到訪,讓大夥兒都鬆了口氣……“是誰惹蒲州公,生這麼大氣啊?”一把響亮的聲音,配著瑰奇的相貌,正是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學士、內閣次輔高拱高肅卿。
“嗬嗬……”楊博火氣再大,也不能朝著高拱發,唯有苦笑道:“讓新鄭見笑了,些許跳梁小醜,不足掛齒。”
“哦?莫非與在下同病相憐?”高拱似乎從來都是胡同趕豬,直來直去,絕不會繞彎子。
“嗬嗬……”楊博隻是笑,其實也就默認了。他終於體會到,被言官纏上的痛苦,而高拱早就陷入苦海,欲仙欲死了。
高拱和言官交惡,導火索還是那胡應嘉的彈劾,雖然因為皇權交替,那些刁毒的指控再也威脅不到他,但在某人的關注下,言官們卻沒有輕易放過他。非但如此,他們還深挖細節,不遺餘力的繼續給高拱抹黑……胡應嘉原疏裡,隻說高拱晚間擅離大內,並未具體說他回去乾什麼。但因為高拱辯疏裡,為解釋自己為何把家搬到西苑附近,有一句‘臣家貧無子’,意思是說,自己缺少運送物品的人手,所以才移家就近。但這‘無子’二字,卻被人抓住把柄,編排出他曠工,是為了回家與姬妾尋歡作樂,以圖生子!
謠言越傳越邪乎,到後來竟成為‘高拱晝曰出禦女,抵暮始返直舍’,也就是說,高拱上班時間回家白曰宣銀,直到晚上才回直廬過夜。已經與真相完全顛倒。可謠言有鼻子有眼,偏偏高拱還無法辯解,否則越辯越黑,止增笑耳。
他不說清真相,卻不妨礙圍觀群眾腦補香豔情節,結果坐實了他好色如命的名聲。尤其是不明真相的老百姓,更是直問:‘這樣的色棍,怎麼混進大學士隊伍,成為國家領導人呢?’把高拱的麵子落了個粉碎。
高拱向來愛惜自己的名聲,結果名聲被糟蹋成這樣,心中憤恨自不消提。想到他的遭遇,比自己慘多了,楊博的心情竟鬆緩許多,原來想讓自己受傷的心好過些,最好的辦法就是,比比比自己還慘的。
“這些禦史言官太不像話了!”高拱拍案怒斥道:“朝廷設立言官,本是為了糾偏正邪,清滌汙弊!現在不辨忠殲!不問是非!隻知一味投機,沽取直名!”
也許是建立了同理心,楊博覺著他說得太對了,不由點頭道:“是啊,就是一群胡亂撕咬的惡犬!”
“說得好,連皇上也成為他們目標,這些人不整治是不行了!”說著從袖中掏出本奏章道:“你看看,這是皇上轉給內閣的……”
楊博本不想接,但一看名字,竟然又是那‘詹仰庇’。一看到這名字,登時心頭火氣,當即接過,展開一看,不由驚掉了下巴——這詹仰庇真是膽大包天,什麼都敢說啊!
原來這詹禦史也不知從哪兒聽說,皇後最近生病了,而生病的原因,似乎是夫妻感情不和,因為據說皇後現在不住在坤寧宮,搬到彆處去了。按說深宮禁苑的那些事兒,向來諱莫如深,小道傳出來的消息也不足為信,至少不能當作奏章的材料使用。可他偏偏信了,還就此向皇帝上疏言事——請皇帝讓皇後還居坤寧宮,勸他們夫妻和睦,彆老惹皇後生氣,萬一把皇後氣出個三長兩短,你可怎麼辦啊。
當然他也知道自己犯了窺探‘宮闈之事’的忌諱,所以嚴明這是‘冒死上書‘,可又怕皇帝氣昏了頭,當真把自己哢嚓嘍,所以又強調自己‘雖死賢於生’,也就是說,你殺了我,我反而更偉大,為您的名聲著想,還是彆殺我的好。
這非分無禮的奏章,所說的偏偏都是實話,是以隆慶收到之後,大為惱火卻不便發作。要是換了嘉靖的話,哪管三七二十一,肯定把那上疏人推出午門,廷杖伺候了。可隆慶不是嘉靖,他非但沒有打人,還得為了皇家的體麵,親筆手批道:‘後侍朕多年,近有疾,移居彆官,冀卻病耳。爾不曉宮中事,妄言姑不究。’不但沒有追究,還耐心解釋了跟皇後分居的原因,真是難得的好脾氣。
可要是隆慶真不介意的話,就不至於把這本奏疏,再轉給高拱了。那意思顯然是說,我都被人欺負成這樣了,你得管管呀。
批龍鱗的事兒可不好管。楊博沉吟道:“內閣的意思是……”
“很快就要京察了。這個是甄彆賢與不肖的機會……”高拱緩緩道:“科道固然有京察拾遺之責,但亦當在審查之列,不應置身其外。”
楊博沉默不語,他當然願意借機整治一下言官了,但按例言官是不在京察範圍之內的,要是貿然提出,肯定要被那些罵神的唾沫星子淹了。他不願被人當槍使,故而反問道:“這是皇上的意思?”
“不是,是我個人的。”就算是,高拱也不能承認呀。
“哦……”楊博頓了半天,斟詞酌句道:“新鄭所言,自然極有道理,我也十分願意照做,可是納言官入京察之列,與體製不合,言官們肯定會說‘若政斧動輒察典科道,那麼科道監察政斧之權何以行使?’,到時候豈不是給內閣添麻煩?”
“言官非官耶?”高拱冷冷說,“因何不能納入京察之列?言官乃朝廷的耳目風憲之司,本應持公平、糾不法、諫權勢;然則,有些不逞之徒,甘為私人之鷹犬,目無君上、心懷叵測,無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亂!若不施以重手,嚴加懲處,則國無正道矣!”
“那徐閣老的意思是?”楊博心動了,但離行動還差得很遠。
“我在內閣裡提過了,他不置可否。”高拱悶聲道。這就夠了,因為他的這番言論,八成是徐階所希望的……徐階巴不得能讓高拱和言官的戰鬥火上澆油。但高拱不在意,他要說服的是楊博:“吏部要乾什麼,何須聽內閣的?”
“話雖如此……”楊博笑笑道:“但我向來敬重元輔,他得有個明確的態度才行。”
“你這人怎麼有眼無珠?”聽他這麼說,高拱著惱道:“你敬重誰不好,偏要敬重他,真是被人賣了還感恩戴德!”
“請新鄭慎言!”楊博麵色一沉道:“徐閣老對我至誠至愛,閣老莫要多說無益!”
“真是……”高拱看著他,一臉‘你真可憐’道:“他要是真對你至誠至愛,內閣次輔的位子就落不到我身上了。”
“什麼意思?”楊博表情不善道:“你把話說清楚了!”畢竟是殺伐決斷的大帥出身,一發作真能把人嚇一跳。
“瞎咋呼什麼?。”不過高拱可不是嚇大的,他冷笑道:“你也不想想,自己為什麼沒撈著入閣。”
楊博的思緒一下回到半年前,那場他此生最大的挫折,也是最大的疑問上——當時皇帝破例授予他翰林學士之位,為的不就是讓他有資格入閣?可當他通過廷推後,卻硬生生又被皇帝從名單上劃掉,皇帝為什麼出爾反爾,不給解釋,這個謎一直亙在他心裡,百思不得其解。
他當然猜到過,應該是徐階搗得鬼,可雙方本來就是攻守聯盟,徐閣老又信誓旦旦說,一定會幫他入閣,事後也是萬分歉意,說皇帝病症多因丹藥而起,故而喜怒無常,妄行難測,非要把你換成李春芳,咱們怎麼勸也沒用。
因為嘉靖病重期間,除了徐階之外,不見任何外臣,所以楊博雖然不太相信,卻也沒有證據揭穿他,隻能將信將疑。後來見徐階真把唯一的女人嫁給了張四維,便不再懷疑他;加之大捷之後,他又為自己開脫,楊博就更加寬慰了,便也答應了徐階這次的請求。
但現在高拱舊事重提,楊博心裡那道傷疤又被揭開,心尖痛得直抽搐:“你有什麼證據?”
“當時是沒有外臣在場。”高拱淡淡道:“但並不代表,沒有第三個人聽到。”
“你是說……”楊博渾身一震:“先帝身邊的黃錦?!”
“嗬嗬……”高拱答非所問道:“反正我不相信,那是先帝昏亂之中所為。”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