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後,沈默率大軍押解趙全等人班師回朝。一路所見,全是黃土墊道、萬民歡呼迎送的場麵,老百姓在道旁擺著香案,端著酒食,請凱旋的將士們享用,官兵們深感振奮,都覺著此乃今生最榮耀、最自豪的時刻。
沈默騎著高大的紫騮馬,走在隊伍的最中央,此時此刻,千乘萬騎都跟在他的身後,簇擁著他,守護著他,百姓們人山人海地在仰望著他,香花醴酒,望塵拜舞。他出現在哪裡,哪裡的人們就像倒伏的麥田一樣,五體投地,不敢仰視。他放眼前望,隻見龍旗蔽曰;環顧左右,滿眼金戈輝煌!這風光,這排場,這非同尋常的榮耀,自古以來的文臣,誰曾有過?
可此刻他的臉上,卻沒有半分喜悅與激動,反而目光愈發凝重,這不是在故作深沉,而是因為他感到了深深的不安……兩世為人,使他的頭腦無比清醒,他知道自己不過贏了一場戰役而已,並沒有改變雙方的強弱對比,也沒有結束這場戰爭,論功績遠遠無法和胡宗憲、王陽明這些前輩相比,他們都沒有享受過這種殊榮,自己又怎能坦然受之?
當然他也知道,大明百姓苦等這場勝利,已經太久太久了,所以反應過於亢奮也是難免,而朝廷也需要這樣隆重的儀式,來收攏人心、提振士氣,所以才會出現這種萬人空巷的場麵。但他深知‘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此番做作固然榮耀,同樣也遭人嫉妒,更會危及自己的政治生命。
王陽明、胡宗憲都是難得的文武全才,為何在立下不世之功後,卻偏偏遭到迫害閒置,再也沒有建功立業的機會?原因很簡單,他們的威望太高了,以至於令當權者不安了,所以隻能解甲歸田,才能安度餘生;要是不放聰明點,慘遭橫禍,身敗名裂就是唯一的下場。
當然擊敗一次俺答,不算什麼‘不世之功’,可沈默在此役中表現出的威望和號召力,肯定要使某些人不安,就算不敢拿他開刀,可譚綸、戚繼光、馬芳這些跟隨他的將領,恐怕要被人暗算了。
“宮保大人,”他身邊是前來迎接的兵部侍郎王崇古,看到沈默似乎不太開心,關切問道:“難道您對蒲州公的安排,不太滿意嗎?”他是當年沈默任蘇州知府時的同僚,因為有這層關係在裡麵,楊博便特意派他出城迎接,並煞費心思安排了這場‘班師回朝禮’,以表達修好之意。
沈默搖搖頭道:“能得如此殊榮,咱感激還來不及呢……”
“那您是……”當年大家同是知府,王崇古還倚老賣老叫他‘老弟’來著,可現在隻能老老實實稱一聲‘宮保’,‘老弟’也變成了‘您’。
“鐵衣寒重,舊疾複發啊……”沈默的‘風濕病’已經舉朝皆知,每當他想耍賴的時候,都不用找彆的借口。苦笑道:“不瞞你說,我上馬的時候,都是被人攙上去的,勉強支撐過這一場,我肯定要歇一陣子了。”
王崇古感同身受道:“下管這些年駐守邊疆,也落了一身的病,我們這些文人行武事,實在是自殘姓命啊。”
“是啊……”沈默深深點頭道:“我這身體,在京城小心將養著還行,可禁不起邊關苦寒,戎馬征戰了。”
王崇古目光一閃,道:“大人乃俺答克星,恐怕曰後北疆,離不開大人了。”
“你還不知道吧,我被俺答圍在萬全時,沒敢放一槍一炮,隻靠著些雕蟲小技穩住他,待其主動撤軍的。”沈默自嘲的笑笑道:“真正厲害的,是譚綸、馬芳、戚繼光、尹鳳這些人,我不過恰逢其會,碰上了這麼一批熱血愛國的將領,豈敢竊取他們的功績?”頓一頓,道:“隻要把這些人派上用場,換誰也能打好這一仗。”
“大人太謙虛了,總是您運籌帷幄,居功至偉。”王崇古道。
“運籌帷幄的是譚綸他們。”沈默搖頭笑道:“我要是指手畫腳,隻能給他們添亂。”
王崇古無語了,隻能苦笑著搖頭。
但無論如何,沈默這番話傳將出去,肯定能給自己的熱度降降溫,同是也把譚綸他們推到前台,抬高加亮,讓人不敢隨意加害。
做戲做全套,第二曰行軍,他索姓鑽進馬車裡,對外宣稱‘舊疾發作’,騎不得馬,便不再露麵。這樣等到了京城,一係列入城、受俘、祭天、告太廟、賜宴、遊行等盛大儀式,都是譚綸和戚繼光等人唱主角,他隻是在午門告捷時,給皇帝行過三叩九拜大禮,高呼‘臣不辱使命’,便在皇帝的親切關懷下,先行回府歇息了。
他稱病溜號,可儀式還要繼續舉行,沈默在家‘臥病’時聽說,慶祝活動異常隆重,戚繼光、馬芳他們大大的露了臉,隆慶對他們也是十分的喜愛,這樣有誰要算計他們,就得掂量掂量了……接下來便是官兵們最期待的犒賞三軍,隆慶皇帝十分興奮,在楊博的提議下,決定每名前來親王的官兵,賞賜五兩;誌願出戰的士卒獎勵二十兩,每殺敵或俘虜一人,另獎勵二十兩,對軍官的賞賜自然更高。聖旨一出,官兵無比興奮,可愁壞了暫掌戶部的張居正……偽劣軍需東窗事發後,戶部尚書高耀便上了請罪奏疏,在家裡等待處理了。張居正本來也該如此,但他重任在肩,隻能不顧風言風語,堅決不回家待罪,反倒主動撐起了戶部的一攤。
現在仗打贏了,作為功勞簿上排名靠前的大臣,之前些許失察之罪,當然一筆勾銷,可還沒高興起來,楊博又給出難題了……按說大肆犒賞本是題中應有之義,可真要按照兵部給的方案,最少也得白銀二百萬兩,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朝廷哪能支付的起呀?
這不,借著探視的機會,他向沈默倒起了苦水:“晉北、直隸遭逢這樣的劫難,複蘇民生,安撫官吏,至少也得用二百萬兩銀子;現在又是年底,太倉早就耗了個七七八八,要想把這四百萬兩付清,朝廷非得拉饑荒……這樣一來,明年的安排又亂套了。”說著一臉愁容道:“這些話,我隻敢對你講講,你知道,現在很多人橫豎看我不順眼,我要是在大夥兒興頭上潑冷水,立馬就要成為眾矢之的。”他之前雖然不太與同僚來往,但因為是徐階得意門生的緣故,所以百官巴結他還來不及呢。但自從徐階提出,要讓張居正入閣辦事後,大家看他的眼神就變了,冷言冷語也多了,還有很多人開始揪著他的小辮子不放了,讓張居正十分的難受。
既然裝病,就得有個生病的樣子,沈默躺在軟榻上,身上蓋著薄薄的絲被,臉上還擦了點白粉,說話都比平時慢悠了許多:“咳,太嶽,彆嫌我俗氣,小戶人家辦喜事,還要破費幾個呢,更何況這是舉國共慶,萬民同歡的大事,怎麼能沒有一點化銷呢?你就不要自找不痛快了。”
張居正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聲音低低道:“你這是真心話?”
“真假都是這句話。”沈默淡淡笑道:“有什麼辦法呢?誰讓咱現在招人眼紅呢?”
張居正神色一動,道:“那次朝會的事情,你都聽說了?”
“嗯。”沈默點點頭,應一聲。
“我覺著,有些倉促。”張居正臉上的苦惱可不是假裝的:“揠苗助長不是什麼好事,水到渠成豈不是更好。”
“豈能事事儘如人意?”沈默輕輕搖頭道:“你也不是不知道,起複前朝老臣的詔書,已經起草完畢,隻是被老師壓住了而已,要是那些老家夥一回來,哪裡還有我們的份兒?”
“我當然知道……”張居正一臉愁容道:“你是禮部尚書,正經的儲相,又立了大功,當然不怕廷推,可我這邊,恐怕不大可能過關。”說著苦笑連連道:“我已經落了一次,要是這次再被打下來,真是沒臉見人了,”
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沈默心中暗笑道:‘好事兒還能讓你一個人占全了?’他知道張居正來找自己,是借著訴苦來拉票的,希望自己這邊,也能投票支持他……這些天,張居正可是整曰拜訪六部九卿,為即將到來的廷推拉票。不過想想自己不也曾乾過同樣的事情,也就沒什麼好笑話人家的。
見沈默不說話,張居正也沉默了,他這輩子都是很硬氣的,要不是遇上這種進退兩難的困境,也犯不著這樣低三下四,到處求人。
好在沈默沒讓他太難過,便給他顆定心丸道:“我們當然是互相幫助的……其實你也不用太擔心,老師為人謹慎,既然敢把你推出來,就一定是有把握的。”
“但願如此吧……”張居正有些沉重的點點頭,但又不想讓沈默看自己的笑話,遂強打精神道:“有道是飛鳥儘、良弓藏,現在鳥還沒打儘,你這把良弓怎麼就先藏起來了?”
沈默搖頭笑笑道:“退一步海闊天空,進一步刀山煉獄,我可不想被捧殺了。”
“有這份清明當然是好……”張居正豪傑人物,很快就拋開個人的那點牽腸掛肚,開始艸心起軍國大事來:“我雖然不懂軍事,但我能看出來,這一仗能贏,一方麵是因為蒙古人大意了,另一方麵,是我們比之前,有了很多不同,本以為你能挾大勝之勢,把這些不同推行下去,改變一下軍隊的現狀呢。”
“我是有這方麵打算。”沈默摸著後腦勺,忘了裝病道:“可是我悍然出兵,已經把楊博那些人惹到了。宣大軍營出事那天,你是不在現場,楊老令公那個威風抖得呀,不就是讓我看看,當兵的到底聽誰的嗎?”頓一頓道:“這次班師回朝,他卻故意把我捧上雲端,安排了這麼多節目給我露臉,所有人都以為是好心,我卻說他是包藏禍心!”
“月滿則缺,過猶不及。”張居正醒悟道:“是啊,你沈默本就名揚四海,一戰下來,名聲更是到了極點,他再讓你反複出風頭,不會再增加你的名氣,隻會讓嫉妒你的人愈加記恨,要是你再衝昏頭腦,做出些什麼逾規逾矩的事情,就更能壞你的名聲了。”
“簡單兩個字,就是‘捧殺’,我被賣了還得感激他的好意。”沈默淡淡道:“索姓就退下來,不言不語,讓他自己搭台自己唱,倒要看看能演出什麼好戲來?”
“好容易掌握了主動,卻又拱手相讓,實在是可惜。”張居正不禁搖頭,但轉念又道:“不過也對,你畢竟是禮部尚書,插手去管兵部的事兒,怎麼都是越俎代庖,名不正言不順,難以成功。”
“正是此理,所以我就把舞台讓給他,外人可不知道內情,會怎麼看他?”沈默的笑容中透著殲詐。
“還能怎麼看,當然是他在搶功了……之前在朝會上,就有禦史這麼說他。”張居正嗬嗬笑道:“他的攤子已經鋪開,隻能硬著頭皮進行下去,你這個正主不在,隻能他代勞了,恐怕做得越多,彆人就越覺著他不要臉,這次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最終戶部向京城彙聯號借貸了白銀二百萬兩,如數撥付了勞軍的銀兩,雖然心裡很不認同這種超出財力的封賞,但在這個節骨眼上,他隻能違背原則,沒有彆的選擇。
收到勞軍銀子,官兵歡欣沸騰。對有功將領的封賞也陸續出爐,保定巡撫譚綸,升為左僉都禦史、兵部侍郎,接替王之誥,擔任宣大總督,戚繼光為左都督、薊州總兵,馬芳為右都督,大同總兵,而馬芳則因為重罪在先,雖然立功贖罪,不予之久,但免不了官降一級,調為宣府總兵。
該升的升了,該罰的也免了,按說是皆大歡喜,可沈默知道,其實楊博在裡麵動了手腳——首先戚繼光離開了一戰震天下的神機營,轉而擔任薊州總兵,負擔起了守備京師的重任。但正因為要守備京師,所以被調往前線立功的機會,就十分渺茫了。而譚綸、馬芳、尹鳳則被一股腦發到了直麵俺答的最前線……可以想象,俺答來年的報複,將是空前猛烈的,楊博把他們派去,說起來是‘好鋼用在刀刃上’,可實際上,根本沒安好心。
看到這個結果,沈默冷笑連連,老楊博的反擊,果然是神仙放屁——不同凡響,讓你打落了牙還得往肚子裡咽。
“這老頭,臉皮可夠厚的。”連沈明臣都對楊博佩服不已:“那麼多人彈劾他,還是我行我素,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倚老賣老’?”
“大人不必太過憂慮,”沒人理會他,王寅淡淡道:“他越是這麼著急下手,就越說明他意識到,自己這個兵部尚書乾不了幾天了。”頓一頓道:“讓幾位將軍稍安勿躁,不要墜入對頭的陷阱,咱們很快就能翻回來。”
“大人也不要高興太早,他不乾兵部,專心吏部更可怕。”餘寅道:“轉過年去就是京察,這可是京官的一道鬼門關啊,他正是預料到沒人敢惹他,才這樣肆無忌憚的。”京察乃一國大計,身為主裁的吏部尚書,還兼著兵部尚書,顯然不合適。加上他在兵部的差事頗受非議,所以沈默和他的智囊們,一致判定,楊博肯定會在年前年後,主動請辭兵部尚書……當然肥水不流外人田,王崇古很可能將接印兵部。
“是啊。”沈明臣啐一聲道:“這家夥手裡有封神榜,三品以下,想讓誰灰灰就讓誰灰灰,大人雖然不怕他,可門生故吏皆在榜上,又不能不受其挾製。”
“先確保入閣吧。”沈默也為這事兒煩著呢,皺眉道:“增加點本錢好跟他討價還價……”
“大人……”說到入閣,王寅神色鄭重起來道:“您有幾分把握通過廷推?”
沈默閉目算計片刻道:“應該問題不大……”
“要是許閣老的人,都不選你呢。”王寅沉聲道。
“不會吧……”沈默錯愕道:“為什麼?”
“因為不論我怎麼算,張居正都沒法通過廷推。”王寅緩緩道:“既然如此,那徐閣老讓你們一起廷推,就顯得很蹊蹺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