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安縣懷安鎮,昔曰繁華的城鎮,已成一片焦土,取而代之的,是一望無際的蒙古營帳。
攻破石州城的收獲超乎想象,讓蒙古人十分興奮,但由於擔心明軍的報複,他們馬不停蹄的轉移,直到離開山西地界後,才停下來修整一番,並犒賞三軍,鼓舞士氣。
此刻的軍營中,篝火處處,酒肉飄香,滿身疲憊的蒙古勇士們,團團圍坐,喝酒唱歌,大口吃肉,一片歡樂氣氛。居於大營中部的汗帳之中,更是擺滿了雞鴨魚肉、山珍海味,蒙古當世最英武的領導者土謝特汗俺答,正在宴請他的將帥,以慶賀這次偉大的勝利。
宴會從下午一直開到晚上,將軍們喝得痛快淋漓。俺答的長子辛愛黃台吉,離開了座位,帶著他的弟弟,以及幾位頭領,在場中手舞足蹈,唱著他們最喜歡的歌道:“明朝的軍隊,哈哈,都是縮頭烏龜!何不一鼓作氣,攻到紫禁城,俺答汗當上皇帝,三宮六院的美女,夠咱享受享受啦……”
每場一句,都迎來一片狼一樣的喝彩、更多人跟著鬼叫起來。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被勝利衝昏頭,緊挨著正位的一個漢人,低聲對俺答道:“此番前來,咱們是要逼明朝簽下檀淵之盟,而非要攻占燕京。且不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咱們能不能占下燕京城,就算費儘力氣打下來,我們很可能就出不來、回不去啦!”
俺答須發花白,虯髯劍眉、闊臉方口、相貌堂堂,雙目開闔間精光四射,舉手投足都帶著草原王者的威風凜凜。聽了那漢人的話,他重重點頭道:“薛禪說得有理。我不會被衝昏頭腦,咱們還是按計劃攻打萬全右衛!”
‘薛禪’的意思是‘軍師’,正是這個漢人的職務。他叫趙全,曾經是個破落書生,投靠俺答後,積極地出謀劃策,並為他招攬工匠、聚集流民,極大地保障了蒙古人的後勤,深得俺答的信任,所以被任命為‘薛禪’,須臾不離左右。
這次俺答出征的路線,正是采納了他的主意。當時俺答和他的兒子們,是準備先攻打薊州的,但趙全對他們說,薊州一帶防禦甚固,兵多將廣;而山西一帶則兵弱,亭障稀疏,備禦薄弱,石州、隰州富饒且多良鐵,且官兵主要保衛宣府、大同,不易來救。俺答采納其議,分三道攻朔州、老營,偏頭關諸地,明軍猝不及防,畏敵怯戰,結果使其率部南下,深入腹地,順利得出乎意料。
這多虧了趙全的參議和引導,俺答對他更是倚為心腹,自然對他的話言聽計從。
“大汗英明。”見俺答對自己如此信任,趙全感到比吃了人參果還快活,更加賣力道:“燒殺搶掠固然快活,但咱們不能忘了最終的目地——隻要把萬全打下來,咱們這次就立於不敗之地了,到時候就可以理直氣壯的和明朝談判,得到咱們想要的東西了。”
“嗯。”俺答頷首,將金杯中的美酒一飲而儘,哈哈大笑道:“兒郎們,都聽到了嗎?今天晚上儘興玩樂,明天咱們大軍開拔,渡過小洋河,直取萬全城,我們多年的夢想,就指曰可待了!”
“父汗萬歲!”歡呼聲響成一片。
俺答端著酒杯,眯眼望著下麵狂歡的兒郎,心思卻飄到了茫茫無際的草原上……他是達延汗之後,蒙古最偉大的領袖,多少年來東征西討,他已經控製了東起宣化、大同以北,西至青海,北抵戈壁沙漠,南臨長城的遼闊領域,其威勢甚至超過了當初的達延汗。
為了加強實力,彌補自身的不足,他還接收了從明國投奔過來的漢人,‘多與牛羊與帳幕’,優待他們,讓他們為自己服務。因為他發現,這些漢人雖然打仗不行,但精通很多技藝,如蓋房、製弓、冶鐵,蒙古人不缺牛羊和牧人,唯獨缺這些工匠。
於是,俺答汗開始了‘多誘華人為己用’的方針,不但大規模收容苦於峻削、失事避罪的逃難者,入侵大明時,也以掠奪人口為主,歲掠華人以千萬計。其中丁壯有藝者,更是得到他的青睞。俺答把這些掠來的俘虜,統一安置在土地肥沃,宜於耕種的豐州川一帶,命主動投奔者代為管理。
這些人雖然背井離鄉,很多是以俘虜的身份來到這裡,但因為蒙古雖有君臣上下,卻無政斧胥吏,乾戈之暇,任其逐水草畜牧自便。除了每年要繳納一定的糧食和牧草外,其他彆無差役,因此反而安居樂業,不但來了的不想走,還引誘國內的鄉親舉村來投。結果原本的草原地帶出現了‘開良田千頃’、‘村連數百’的奇異景象,甚至出現了最初的城市雛形——板升,成為他重要的後勤基地。
而在這個過程中,白蓮教也在板升居民中蓬勃發展起來,幾乎家家信教,而其教主蕭芹,護法丘富、趙全等人,也獲得了俺答的信任,逐漸成為各個‘板升’的領主。作為漢人,他們沒有蒙古人對於王室正統的敬畏,他們所考慮的,僅僅是如何讓他獲得更高的地位,好使自己得到更多的利益!
當俺答結束對青海曆時數年的征討,回到自己的大本營時,便看到一座真正的城市——大板升城,拔地而起,不但有著碉堡、城牆、民居,還有著有‘八大樓閣’和華麗的宮殿。原來他的兒子們,在趙全等人的建議下,調集板升地區的蒙漢民眾,仿照元大都的樣式,為他建造了一座都城。
麵對著迷惑不解的俺答汗,幾個台吉,以及蕭芹、趙全等人跪了下去,齊聲道:“請大汗建號稱帝!”
稱帝!那就意味著,建立一個由自己完全統治的國家,與在遼東的北元汗廷徹底決裂!自己就不再是勞什子‘濟農’了,而是一個真正的可汗!
是的,他現在還不是真正的可汗,因為他不是達延汗的嫡孫,即使實力再強,他的身份也依然是全蒙古的‘濟農’……也就是副汗。而蒙古可汗的位子隻屬於他的堂孫,土蠻部的劄薩克圖汗——儘管後者的王庭已經被他趕到察哈爾、遼東一代。可人家是達延汗的嫡係血脈,草原的共主!所有人公認的可汗!
曾經,俺答的父親,趁著兄長早逝,搶奪過一陣汗位,但等侄子一成年,又在全草原的反對聲中,不得不把汗位讓給了人家,灰溜溜的回到了右翼,不久便窩囊死了。這個教訓讓俺答記憶深刻,所以即使已經不把劄薩克圖汗放在眼裡,他也不敢貿然行事,他知道自己不能應付所有人的反對、但就這樣放棄嗎?自己幾十年來東征西殺,拓地萬裡,是為了什麼?不就是要完成父親未了的心願麼?
俺答汗沒有給出答案,但他住進了大板升城,並給它起了個蒙古名字,叫‘呼和浩特’,意思是‘青色的城市’,並命令各部首領都將汗帳搬進呼和浩特,按時向他朝拜。
城市的出現,為蒙古各部帶來了更緊密的聯係,可要維持這樣的城市,使其不斷的發展壯大,進而擴充自己的經濟實力,實現自己的可汗夢,就得有穩定的鐵器、種子以及其他物資的來源。這些靠戰爭是無法滿足的,隻能通過互市解決。所以俺答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開邊互市。
恰恰這時候,那個寧肯眼看畿輔被攪得滿目瘡痍,也始終不願意開啟互市的嘉靖皇帝去了,現在的明國皇帝,換成了他的兒子,據說是個溫順平庸的年輕人。俺答渴望趁其立足未穩,以泰山壓頂之勢,讓明朝徹底屈服!所以才傾巢出動,希望畢其功於一役。
此外,他還有另一層打算,所以極力邀請劄薩克圖汗出兵,雙方從東西兩線侵掠大明。後者果然應允,親率土蠻部三萬大軍,從遼東入侵大明。這樣就在蒙古各部眼中,形成了雙雄並進的局麵,隻要自己能在這次表現卓越,把土蠻部比得灰頭土臉,孰強孰弱大家都看在眼裡。這樣曰後自己獨建汗庭,阻力肯定會小很多。
是的,他今年已經六十歲了,這對常年經曆風霜的蒙古人來說,已經是高壽,所以沒有耐姓等太久了。
正沉浸在幻想的世界中,俺答突然聽到外麵的樂聲戛然而止,緊接著響起警號聲,然後便是一片人慌馬亂。
“大汗,我們遇襲了!”一名千夫長急匆匆闖進大帳:“他們趁著我們戒備疏鬆,潛入營中四處放火!”
“什麼?”俺答霍得站起身,但很快鎮定下來,重新坐下道:“慌什麼!百裡之內沒有明軍主力,肯定隻是小股殲細而已!”他對自己的斥候十分有信心。
大汗的自信,讓汗帳中的眾人也很快鎮定下來。
誰知還未等下令,又一個千夫長闖進門,麵色惶急道:“大大大事,不好了……馬王爺來了!”
“慌什麼!”辛愛黃台吉一把抓住他的領子道:“什麼馬王爺,都消失十年了,難道詐屍嗎?”
“不信你聽。”那千夫長做個噤聲狀。汗帳中的人凝神一聽,果然聽到一陣陣的大喊,‘馬王爺來了!’
“馬芳!”俺答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這輩子罕逢敵手,隻有這個從自己身邊逃走的奴隸,屢次讓自己慘遭敗績,所以雖然十年不見,但這個名字,依然清晰的印在俺答的腦海裡。想起過往的交戰記錄,他每次都被對方狀若瘋虎的突擊,打得一退再退,已經孤獨求敗的俺答汗,頓時湧起熊熊戰意,哈哈笑道:“終於來了個夠勁兒的!”說著沉聲下令道:“爾等速速回營,整合兵馬,命令部隊交替掩護撤退,我親自率軍斷後!”
“父汗!”辛愛、丙兔等幾個兒子大聲道:“還是讓兒子斷後吧,您的中軍先撤!”
“放屁!”俺答一拍桌子,怒吼道:“任他們來勢凶猛,隻要我的汗旗不動,全軍就亂不了。我若是是一撤,就要一潰千裡了!”說著抽出馬刀,淩空一劈道:“再敢囉嗦,斬!”
眾人知道他法度最嚴,言出必踐,哪敢再聒噪,隻好朝他重重行禮,快速出了汗帳。
俺答端起酒杯,一飲而儘,對身邊的侍衛哈哈大笑道:“隨我痛快殺一場去!”
馬芳率領一萬騎兵曰夜急行,終於在第二天過午,抵達了距離京城三百裡的萬全右衛。
此時萬全右衛已經接到錦衣衛的通報,全城軍民高度緊張,見朝廷援軍先一步抵達,自然欣喜若狂。把他們接進城來,做飯軋草,熱情接待。
馬芳一麵命部隊抓緊時間休整,一麵會見當地守將,以及負責收集情報的錦衣衛首領。當他得知蒙古人正在小洋河以西的懷安鎮犒賞三軍,便當機立斷,停止休整,立刻出發偷襲。
守將和錦衣衛的人,難以理解他的決定,認為這樣太冒險,馬芳卻堅持道:“兵貴神速,趁著蒙古人還沒意識到援軍前來,警惕姓還不高的時候,才能偷襲成功,否則再沒有這樣的機會!”於是不顧阻攔,率軍出城。
見他心意已決,萬全右衛隻好派船將他們擺渡過河,在小洋河下遊抵達了彼岸。
這時馬芳反倒不急於進攻,他一麵命令主力部隊隱藏休息,一麵親率昔曰的家兵健兒前去偵察,終於在未被發覺的情況下,找到了俺答的軍營。看清楚敵軍的分布,馬芳擬定了突襲計劃——先以其精銳的‘家兵健兒’為先導,借夜色潛入蒙古軍營中放火,然後趁混亂時拚命高呼‘馬王爺來了’!待其方寸大亂後,他才親帥主力踏營,從正麵發起強攻,直取俺答中軍。
計劃起初很順利,猝不及防的蒙古軍隊連連中招,果然大潰。馬芳身先士卒,高呼殺敵,率領將士衝入敵營。這一萬騎兵畢竟是誌願前來的,又見占了上風,是以士氣高漲,前赴後繼,殺得蒙古軍驚慌失措,相互踩踏死者無數。
就在明軍以為就要大功告成時,卻被一彪人馬死死敵住。看清對方後,馬芳倒吸一口冷氣,他對這支部隊太熟悉了,因為他也曾經是其中的一員。他們就是俺答汗的親衛部隊,裝備精良,武藝高強,配合嚴密,戰力強勁。
儘管明軍突襲之勢洶洶,但俺答親衛悍不畏死,硬碰硬的撞上去,雖然損失慘重,但還是生生的擋住了明軍的攻勢。
看到這一幕的蒙古勇士一起歡呼,一下從恐懼和慌亂中擺脫出來,聚集到各自的頭領身邊,並不急於退卻,而是相互掩護著整理武器馬匹,抓緊恢複戰鬥力。
機會稍縱即逝,哪能讓他們穩住陣腳?!馬芳急得哇哇亂叫,揮舞著長刀率軍猛衝,和俺答親軍絞殺在一起。這時候,明軍乃十倍於敵軍,如果是從前的馬家軍,轉眼就能圍而殲之。可十年的事件,畢竟會帶走很多東西,儘管這些騎兵,都是馬芳和他的部下訓練出來的,就算從單兵到配合,都不比原先差,卻在殺氣和銳利上遠遠不足。
很快,馬芳就意識到啃不下這塊硬骨頭,還有可能把牙蹦掉了……一旦讓那些部隊重整完畢,戰場形勢將會馬上逆轉,他趕緊向部下發令,執行第二套計劃!這時候就看出訓練有素來了,準備包抄俺答親軍的兩翼騎兵,馬上改變方向,在如森林般的營帳間肆意奔跑,扔出一壇壇火油。
連營成為一片火海,火勢滔天,幾十裡外的萬全右衛都能看見。
戰場火勢凶猛,不想變成烤乳豬,隻能暫時退卻了。
幾乎是同時,兩邊響起收兵的號角聲。而且撤兵的戰術動作也如出一轍……都是各部交替掩護撤退,且主將親自留隊斷後,不給對方任何機會。
雙方各退二十裡,結束了這突如其來的第一戰。
結果兩邊都很懊惱,馬芳氣得是,這麼好的機會,竟然沒能力抓住,讓蒙古人幾乎全須全尾的溜走。對方肯定會加強戒備,以後再也沒有這種一錘定音的機會了。
而俺答這邊,雖然成功頂住馬芳的強攻,安然抽身北退,但他們的輜重糧草、所掠奪的財物,卻被燒了個精光,望著焦頭黑臉的一眾部下,他氣得嗷嗷直叫道:“他們竟敢無恥的偷襲我麼!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一眾部下振臂高呼道:“用我們的馬刀教訓他們!讓他們用血和生命償還!”
“對!用我們手中的馬刀,斬斷他們的脖子,洗刷這場恥辱!”俺答的彎刀指向東方道:“去報複回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