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個聲音,楊博的臉色更加難看,好在黑燈瞎火,他又騎在馬上,倒也不怕被對方看見:“原來是沈部堂,這麼晚了還要奔波啊……”
“您不也是一樣,”沈默騎馬從陰影裡走出來,來到楊博身邊道:“老前輩尚且如此,我們這些年輕人,哪敢偷懶呀?”
兩人親熱的打著招呼,言語間卻針鋒相對起來。楊博道:“看樣子,沈大人是要出城啊?”
“是啊。”沈默笑著點頭道。
“叫不開門是吧?”楊博笑道:“要是我不來,沈大人豈不要等到天亮?”
“其實在下隻不過,比老大人早來片刻而已,”沈默笑眯眯道:“知道您要來送鑰匙,哪好意思讓您等著啊?”
“哈哈……”楊博心說,得,我成巴巴來送鑰匙的了,沒見過這麼無恥的。便放聲笑道:“沈大人的正事兒怎麼能耽誤呢,快快開門。”
絞索咯吱吱的作響,厚重的城門緩緩打開,兩人並騎而出,竟都不像開始救火似的急切了,反而都放慢了馬蹄。
北風凜冽,月光如霜,馬蹄踏碎了城外的安靜,侍衛們都閃得遠遠的,自覺的給二位大人留出空間。
“年輕真好哇……”楊博突然笑起來道:“看到沈大人,老夫就想起自己,當年隨同翟閣老巡邊的光景……當時的我,正和沈大人一般歲數,風華正茂啊。”所謂巡邊,就是視察國境,乃是兵部尚書,或者主管軍事的大學士,代表天子視察國境,慰問官兵,了解邊防。邊境大都在窮山惡水之地,在當時的條件下,這是個苦差事,而且還會遇到危險。
“一路上的艱辛就不用說了,到了肅州時,還被蠻番給團團圍住了。”楊博就像個老前輩,在給後生講那過去的故事:“那些蠻番靠山吃山、不服王化,明知是朝廷高官的隊伍,還攔住不讓走,非要買路錢。”還耐心解釋道:“所謂買路錢,不過是打劫的雅稱而已,要是不給,就直接殺人越貨了。”
沈默點點頭,表示了解,他在贛南也遇到這種情況,不過何心隱的名頭太大,一亮明身份,對方馬上收兵,還會熱情的請客吃飯。所以還真沒為這事兒傷過腦筋。
“翟閣老代天巡牧,哪能接受這種要挾?便下令動武,卻遭到衛士們的拒絕,因為對方的人太多了。”楊博用一種回憶的語氣講述道:“既不能打,又不能求和,這下麻煩了。”
“這時候蒲州公站了出來,道:‘有我在,必保大人無恙!’”沈默接上話茬道。
“原來你聽說過了?”楊博看著沈默道。
“您老的光輝事跡,咱們晚輩早就耳熟能詳了。”沈默笑道。原來,就在翟鸞進退兩難之際,楊博召集了所有侍衛,讓他們著裝整齊,帶著全套儀仗,威武雄壯的出了營房,並趾高氣揚的命那些蠻番列隊迎接。
這下把蠻番們弄糊塗了,就像貴州的老虎第一次見了驢,竟一下被鎮住了。楊博更加賣力的表演道:“內閣大學士翟閣老率大軍至此,我們是他的先頭部隊,你們竟敢隻帶這麼點人來迎接?其餘的人哪去了?要是等我們的大軍護衛閣老到此,你們還敢如此輕慢,就把你們統統抓起來!”
本來打算乾一票的蠻番們傻眼了,這還是第一次有被打劫的,嫌他們人少了,一時竟躑躅起來。
楊博這時才放緩了語氣,道:“不過不知者不為罪,看在你們出來迎接的份上,還是給你們一些賞賜,下次等我們閣老來了,可記住要多來些人啊!”
蠻番們徹底被他的虛張聲勢糊弄住了,以為後麵還真的有大軍要來,哪裡還敢造次?再說給的賞賜也挺豐厚,何必非要打打殺殺呢?結果蠻番們收起了刀槍,還宰牛殺羊,用美酒美食款待楊博他們,歡送他們出境。
一番又拉又打,讓蠻番不敢胡來,又保住了朝廷的臉麵。這個故事傳開後,楊博名聲大噪,可以說是他的成名作,所以沈默也聽過。
今天這個時候,楊博舊事重提,當然不是為了說故事,而是要給沈默講道理。
沈默是明白人,當然知道他什麼意思……現在,俺答就是蠻番,明軍就是翟鸞,丟不起人又打不過,最好的辦法就是他當年那樣,先虛張聲勢一番,把對方鎮住了,然後再給他們點好處,不丟朝廷體麵的把瘟神送走……畢竟賊不走空,人家也不乾啊。
見都到這時候了,楊博還在努力的勸說自己,不要和蒙古人硬碰硬,沈默對他的印象,反倒好了很多。他知道,在現今的狂熱氣氛中,仍然逆潮流而動的人,不大可能隻是為了一己私利,因為那必將得不償失。隻有心裡更高尚的人,才能堅持己見……不論是對還是錯,至少認為自己在堅持真理。
可沈默心寒呐!
楊博的故事固然充滿智慧,卻是帶著腐朽味道的智慧……彆忘了,蠻番最初的要求是什麼?求財而已,翟鸞卻不答應。最後楊博的解決辦法,其實不過是以賞賜的名義,把這筆錢付了,本質上有何區彆?當然,在朝廷大人們看來,區彆大了——‘買路錢’多難聽,被要挾的意味太重,有失朝廷體麵!至於‘賞賜’就好聽多了,是一種上對下的賜予啊,多有麵子。
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朝廷體麵,所有的智慧也都用在如何不失體麵上,哪管黎民百姓是死是活,國家利益是損是盈——隻要不失體麵,能把上麵下麵糊弄住了,就是為官者最大的追求,至於麵子下麵的裡子,是不是敗絮其中,就不是大明國的大人們關心的了。
連楊博這樣號稱國之乾城的大臣,都是這樣想,這大明怎麼能不腐朽?要是這點不改變,在彆的方麵進行多少改革,也會淪為毫無用處的麵子工程,這大明也活該被通古斯人滅掉。
“沈大人,沈部堂……”楊博的聲音,把沈默從走神狀態拉回來,笑笑道:“老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您的故事告訴我們,想讓買路錢變成賞賜錢,中間還需要先把對方嚇住的……”
“嗯……”楊博滿意的點點頭,又有些狐疑道:“你不是虛以委蛇吧?”他感覺沈默這轉變,有些太快了。
“不瞞您說,今天開了一下午的會,他們的表現讓我很失望,竟然連和韃子正麵決戰的勇氣都沒有。”沈默歎口氣道:“說真的,後悔沒早些聽您的話,原以為不是戰就是降,現在才知道,還有不戰不降的辦法,多些您老指點迷津了。”
“哪裡哪裡……”楊博連說不客氣,心思卻飛快的轉動,判斷沈默這話的真偽,感覺至少是聽進去了。就算他仍然堅持進攻,但一旦受挫,必然會回到自己指的路上,便道:“畢竟我是名義上的主帥,一旦你遭了秧,我也脫不了乾係,咱們現在唯有同舟共濟,合力把這關過了。”
“您真是宰相肚裡能撐船,”沈默聞言羞愧的行禮道:“之前讓老大人難堪,實在是對不起,待戰後必然登門致歉。”
“嗬嗬……”雖然不知他這話真假,楊博都感覺不那麼憋悶了,大度的笑道:“年輕人嘛,血氣方剛是正常的。”這時候,已經能聽到宣大軍營的吼叫聲,還有許多友軍的官兵在看熱鬨,楊博勒住馬韁道:“先顧眼前吧,此事你準備如何處理?”
“馬芳煽動部隊不聽指揮,當然是有罪的。”沈默抱拳道:“但剛才您老也說了,咱們得先把敵人震懾住,在下竊以為,能讓蒙古人感到害怕的,唯有馬王爺的名頭了,所以鬥膽請老大人暫且放他一馬,給下官留個撒手鐧吧。”
“嗯……”楊博捋著胡須,陷入了思索。
“老大人,請手下留情,在下再次謝過了。”沈默再抱拳道。
沉默許久,楊博終於開口道:“你準備讓誰來做總指揮?”他看得明白,沈默要是敢直接插手指揮的話,此役必敗無疑。
“保定巡撫譚倫。”好在沈默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嗯……”楊博再次嗯一聲。
宣大軍營中,火把通明,裡麵的人分成涇渭分明的兩派,在營門前的校場上,全都騎著馬,持刀引弓,劍拔弩張的對峙著。
王總督在兩位總兵的陪同下,站在護衛從中,大聲道:“馬德馨,本官敬你是有大功的前輩,更不願同室艸戈,對自己的將士開殺戒,隻要你現在離開,我保證不再追究此事!也不會有任何人追究!”頓一頓,又對那些跟在馬芳身邊的官兵道:“你們也一樣,立刻回營,我可以當什麼都沒發生過,不放心的話,我可以折箭立誓!”不得不承認,王之誥還是很優秀的,知道這時候不能火上澆油,所以強壓著怒氣,也要先把事態壓下去。
但馬芳卻吃了秤砣鐵了心,斷然拒絕道:“不行,我要帶他們去為家鄉父老,報仇雪恨!”能和狡猾的蒙古人周旋的將領,一定有過人的智慧。
見他拿大義來壓自己,王之誥暗歎一聲,執行老上司的命令,就沒有大義可言,便冷冷道:“我是宣大總督,我現在下令,所有人都原地待命,誰敢踏出營門一步,就是違背軍令,斬無赦!”殺氣四溢,令人膽寒,果然就有不少人麵現驚異之色。
“嘿嘿,未必吧……”馬芳可不是莽撞之徒,他是有備而來!隻見他從懷中拿出一個信封道:“我這裡有聖諭的抄本,皇上有旨,命從在京部隊中,挑選精銳敢戰者,組成出擊部隊,驅逐韃虜!無論京營還是外軍,有誌願者都可參加!”說著兩眼一瞪道:“難道你的命令,比聖旨還好使?”
“當然不是……”王之誥咽口吐沫,艱難道:“但我是宣大總督,不經過我的同意,誰也不能離開!”說著黑著臉道:“大不了咱們去金鑾殿理論,看看皇上到底說誰的不是!”
“我非要走呢?”馬芳輕蔑的瞥他一眼道:“誰能攔得住?”
“你……”王之誥知道沒法再跟他客氣了,黑著臉喝一聲道:“馬芳,你太不識趣了!真以為自己是馬王爺?!你知道不知道,宣大山西的一兵一卒,全歸本帥節製?!就算要遵聖命,也是我王某人的事,用不著你在這兒越俎代庖!”他是越說越恨,咬牙切齒道:“本帥念你是位宿將,又曾經立過功,所以才對你一讓再讓!可是,你竟喪心病狂,無視朝廷法度,執意要攪亂我宣大軍務!我非參你不可,不但參你禍亂軍心,還要參你藐視軍紀。甭管你是馬王爺還是牛王爺,現在在我的軍營裡,就是我最大,來人呐,把他給我拿下!”
一聲令下,他這邊的兵丁就要動手。
這時馬芳一把扯下身上的棉袍,露出一身黑黝黝的腱子肉,對身後的馬家健兒道:“你們也把上衣脫了!”
這群人二話不說,刷地脫下了軍服,全都精赤著上身,把對麵的官兵全都驚呆了——倒不是沒見過這麼多[],而是他們每一個的身上,都是傷疤累累,有槍傷、有劍傷、有刀傷、有箭傷,還有些是被火燒的,數百人沒一個完好的。馬芳也不例外,而且他身上的傷,比旁人還要多,還要深,在火光中更顯得,縱橫交錯,猙獰可怖,卻又像是炫耀的勳章,讓人自慚形穢。
馬芳指著他們笑了:“大家都看見了吧,這就是傳說中的馬家健兒,他們身上的傷,無一例外,都是跟蒙古人百戰餘生留下的。這是都是幸運的,還有更多的兄弟,早就馬革裹屍,長眠草原了!”說著放生大吼道:“咱們豁出命去,不是為了升官發財,咱們是為了什麼呢?”
“保家衛國!驅逐韃虜!”幾百個聲音,如一人般怒吼道。又引發了上萬人的怒吼道:“保家衛國,驅逐韃虜!”沈默他們聽到的,正是這個聲音。
這一切太過驚人,不僅宣大的兵震驚了,就連在外麵圍觀的友軍,也驚呆了。這些以往隻知道混吃等死、欺負老百姓的大頭兵們,被徹徹底底的教育了一次,到底什麼是男人!為什麼當兵!
“來吧!讓咱們也感受一下自己的刀槍!”馬芳拍著胸口,那裡有個深可見骨的創口,道,“朝這來呀,蒙古人沒射死我,你們再補一下就算幫了他們大忙!有種的,你們就來吧!”
誰還敢來?馬家健兒脫光膀子以後,把所有人全嚇呆了。王之誥額頭滿是汗珠,暗罵道‘怎麼耍這種無賴手段!’他覺著對頭腦簡單的大兵來說,這種手段最好使。
其實他錯了,崇拜勇士,跟隨英雄,是軍人的天姓。而戰功赫赫、傷痕累累的馬家健兒,無疑是勇士中的勇士,英雄中的英雄。
就在王總督已無計可施之時,突聞一聲仙音道:“老令公駕到!”這一聲仿佛有魔力,便見烏壓壓的人群分開兩邊,自動讓開一條去路,方才還殺氣騰騰的校場上,竟一下子安靜下來。
當然,這個令公,指的是楊博,而不是沈默……事實上,‘令公’這個中古味十足的尊稱,就始自部下對楊博的稱呼。在很多邊軍將士的心中,楊老令公就是他們的大老板,沒有其他。
看到楊博出現在營門口,王之誥已經揪成一團的心,馬上舒展開來,暗叫道:‘老大人呐,您可算是到了……’趕緊撥馬迎了上去。
“參見督帥!”待到近前,王之誥率眾將翻身下馬,整齊劃一的單膝跪地。
“嗯……”楊博用鼻腔哼了一聲,目光卻越過他們,落在馬芳身上。
一直霸氣外露的馬王爺,終於不淡定了,有些不自在的笑笑,終是翻身下馬,也單膝跪地道:“老令公。”他這輩子就怕過兩個人,一位是已故的周總兵,那是他的恩公,另一位,就是這個楊博了。
從他當千戶那天起,楊博就是就是他的大老板,到現在二十多年了,馬芳已經習慣了對楊博畢恭畢敬;況且當年他輝煌的時候,也離不開楊博的賞識與提拔,這份恩情,擱在誰身上,都是沉甸甸的,何況他這種最重情義的漢子呢?
楊博根本不搭理馬芳,而是看了看沈默,意思很明顯……小子,知道什麼叫天高地厚了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