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體的戰術會議,激烈而漫長,沈默認真的聽了一會,就見胡勇又一次出現在門口。示意他不要進來,沈默披上大氅,走出了營房。
外麵的風又冷又硬,直往脖子裡灌,沈默趕緊豎起領子,感覺身體都要縮成一團了。
“大人,出事了。”胡勇趕緊稟報道。
“東寧侯還是鎮撫司?”
“都不是……”胡勇輕聲道:“是馬將軍……”
“馬芳,怎麼了?”沈默皺眉道。
“他竟然進入人家宣大援軍的營地,”胡勇道:“鼓動官兵和他一起去打韃子,當場就有整營的官兵要跟他走,宣大總督出麵都攔不住。”
這也太大膽了吧?沈默登時就不覺著冷了,追問道:“現在什麼情況?”
“王總督哪能讓他把人帶走?一邊帶人把營門堵住,一邊讓人傳話給城裡,稟報兵部知道……”胡勇道:“鎮撫司的人說,楊博已經往安定門來了,看來是要出城去處理。”
“那還等什麼?快備馬去……”沈默頓足道:“真是越忙越亂!”
馬芳很鬱悶。
人們常說,如果俺答是上天降給大明的克星,那他馬芳,就是老天降給俺答的克星。彆人打不過俺答,丟官下獄者不計其數,馬芳這輩子的功業,卻全都是在俺答身上建立的。
就在他把俺答打得毫無脾氣,躊躅滿誌主動出擊之時,一紙調令就把他從前線撤下來,到保定擔任什麼練兵總理,一待就是十年!正是武將最黃金的十年啊,卻全都白白浪費……不是說練兵不重要,而是馬芳不適合乾這個,他的長處在於帶兵打仗。馬家軍之所以能跟蒙古騎兵抗衡,靠的是他身先士卒的榜樣作用,豪氣乾雲的兄弟義氣,以及在血火戰場上淬煉出來的殺氣。
他很早就喊出‘胡虜之強,強在視戰為生,我軍之弱,弱在畏戰如死’,每戰更是身先士卒,浴血殺敵,袍澤們背地給他個外號叫‘馬瘋子’,成為將領後,他要求部下們和他一起瘋。為了讓部下悍不畏死,他重立‘軍戰連坐法’,規定臨戰畏敵不前者,後隊斬前隊,將領畏敵不前者,士兵斬將領。他更是以身作則,哪怕成為總兵之後,每戰依舊率先衝殺敵陣,引得屬下殊死效命,這才在與敵人一次次的狹路相逢中,打造出一支令韃虜聞風喪膽的馬家健兒!
想讓他在遠離前線的大後方,訓練出和馬家軍媲美的勁旅,隻能是癡人說夢。不用彆人說,馬芳自己首先就泄了氣,白白地蹉跎了八年光陰,若不是譚綸到來,循循善誘的解開了他的心結,恐怕他還在醉生夢死呢。重新振作之後,他終於開始履行自己的職責,到現在,他已經為各鎮累積訓練出了兩萬餘合格的騎兵。
這次聽說俺答大舉進犯,他也率領剛完成訓練、還未分到各鎮去的四千騎兵,跟著譚綸一道前來。但他深知,自己現在的部下,隻是掌握了騎兵的技能,還沒有上最後的一課,那就是真刀真槍的戰鬥。沒經曆過真正的戰鬥,就永遠隻是沒用的菜鳥。要在小規模的戰鬥中,一點點積累經驗,逐漸的強大起來,這才是王道。
而馬芳帶他們來的目的,也主要是感受一下戰場氣氛,最多參加點小規模的戰鬥,積累一些經驗。並沒想過一上來,就讓他們與數萬蒙古騎兵決戰,那肯定要全軍覆沒的。
但計劃不如變化,當他聽說蒙古人攻陷石州城,屠殺五萬同胞之後,登時怒不可遏,他仿佛看到自己的悲慘的同年,在無數孩童身上上演,立刻戰火熊熊,不可遏製。所以譚綸一說,朝廷要組織反擊,他毫不猶豫的報名,說算我一個!
可他不能指望一群新兵,跟著自己完成奔襲、強擊、突圍吧?要想乾好這種高難度、高風險的活計,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去召集自己的老夥計!以老帶新,尚可一戰!
所以他跟譚綸說一聲,便直奔宣大兵駐紮的兵營去了。要說薑還是老的辣,一上來,馬芳並未大張旗鼓,就帶了幾個警衛,便裝進了人家的軍營。結果都以為他是來和老部下、老朋友敘舊的,甚至沒人通知總督、總兵,讓他輕輕鬆鬆的,就把昔曰馬家軍的一乾將領召集起來了。
軍人最重感情,尤其是麵對帶給他們無上榮耀的老上級,更是激動的不能自已。甚至不少人,一見了他就掉淚,他們都是馬芳從善於騎射的邊民中募集而來的,並不是那些世代從戎的軍戶出身,能有今曰的官階,全靠當年馬芳的提拔。結果在馬芳調離後的十年間,這些人幾乎再沒得到升遷,甚至有人還被降職使用,清一色的在基層帶兵。此番見了馬芳,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見了娘,情緒能不激動?
馬芳見自己從沒離開過他們心裡,自然大感欣慰,於是對眾人說道:“弟兄們,嘉靖三十一年,我向朝廷上奏,提出‘儘遣宣府客兵,以鄉人守鄉土,可得虎師。’朝廷采納此議,才允許我在山西當地,征募青壯從軍,這才有了咱們兄弟的相聚。”他說這話可不隻為了敘舊,更是為了進行動員:“為什麼要鄉人守鄉土,因為保衛家鄉,保衛爹娘妻兒,是男人的本姓!”
“什麼是本姓,老虎知道捍衛自己的領地,牛馬知道保護自己的幼崽,這就是本姓!要是做不到這點,禽獸不如!”馬芳皮膚粗黑,個子不高,麵方口闊,胡須濃密,一雙虎目閃著淚光,聲調高了一截道:“我們身為宣大守軍,卻不能拱衛自己的家鄉,任由韃子把山西各府糟蹋個遍,石州城破,五萬冤魂啊!我們有何麵目再麵對家鄉父老?難道我們連牲口都比不了?!”
馬王爺的戰鬥動員雖然粗野,但勝在效果顯著。一眾將領仿佛狼群找到頭狼,全都陷入了瘋狂中,嗷嗷叫道:“報仇雪恥!驅逐韃虜!報仇雪恥!驅逐韃虜!”
這一陣震天動地的吼叫,驚動了正在營中喝悶酒的宣大總督王之誥,以及宣府總兵邢玉、大同總兵周連捷等人,大驚失色道:“怎了,炸營了嗎?”
王之誥也很鬱悶。
在這個月之前,他一直覺著自己的人生很順利。十八歲中秀才,二十二歲中舉人,次年中進士,可謂少年得誌,科甲連捷。登上官場後,也憑著自己的才乾,走得極為順利,先授江西吉水知縣。任滿遷戶部主事。尋遷為兵部員外郎,出任河南檢事,不久因平定叛亂有功,轉山西布政司左參政,旋調大同兵備副使,不久升山西布政使。
因為表現出色,不久又升為右僉都禦史,巡撫遼東。任滿召為兵部右侍郎,嘉靖四十四年,升為右都禦史兼兵部左侍郎,總督宣大山西軍務,以四十出頭的年紀,成為正二品的封疆大吏。不僅在同年中絕無僅有,甚至放眼前後幾科,除了前無古人的沈拙言之外,也算是頭一份了。
當然一切皆有內因,他固然是個人才,但大明人才多了,怎麼唯獨就他冒尖呢?俗話說的好,七分靠努力,三分貴人助。他也有一位貴人,乃是他昔曰的老領導——嘉靖三十年,他任兵部職方司員外郎時,左侍郎叫楊博,對他十分的賞識,在那段共事的歲月裡,兩人結下了深厚的友情。而有了貴人關照的王大人,便如虎添翼,青雲直上,不在話下了。
但到上月,他的好運氣似乎用光了,俺答汗率六萬大軍壓境,王之誥按慣例嚴防死守。結果也不知是俺答變狡猾了,還是他身邊有能人,竟一眼看穿官軍主要保衛宣府、大同,而山西一帶則兵弱,亭障稀疏,備禦薄弱,大膽繞開宣大,分三道攻朔州、老營,偏頭關諸地。結果老營副總兵田世威纓城自守,遊擊方振出戰失利,被其打開缺口,率部南下!
王之誥聞變,驚得麵無人色,以遊兵六千騎兼程抵雁門,大同、延綏二萬騎亦至,卻懾於俺答兵多,竟遠遠觀望不敢接戰。結果被其布設的疑兵狠狠擺了一道,近三萬人在雁門關裹足不前,待識破後這才出兵,可石州失陷的消息也傳來了……聽聞石州城破,俺答屠城,五萬百姓死於非命,王之誥知道,自己這下是完蛋了——野戰失利尚能掩蓋,可城池失陷,還被屠了城,這是誰也蓋不住的,早就天下皆知了。要不是老長官掌著兵部和吏部,給他戴罪立功的機會,錦衣衛肯定早就上門了。
聽說朝廷要組織反擊,驅逐韃虜,以報石州的一箭之仇。王之誥和麾下將領,將這次反擊看做救贖的機會,紛紛上書請戰。誰知等來的,確實楊博劈頭蓋臉的訓斥,以及不許出戰的嚴令。
他登時傻了眼,直到聽說禮部尚書沈默,戶部侍郎張居正,帶著一乾將領,在神機營開起了戰前會。這才品過味來,原來朝中也有主戰、不主戰,自己的老上司顯然是不住戰的,那還有什麼好折騰的?
可要是不出戰,就立不了功,那秋後算賬,還是吃不了兜著走,哥幾個這個鬱悶啊,也沒心艸練部隊了,湊在一塊喝起了悶酒……正喝得暈暈乎乎呢,就聽那一聲聲震天似的咋呼,王總督一下就醒了酒,站起來道:“怎麼回事兒?”一個參議趕緊出去查看,少頃轉回,小臉蠟黃道:“大帥不好了,馬王爺挖牆腳來了。”
“馬王爺?”王之誥黑著臉道:“馬芳?他想乾什麼?!”
“甭管乾什麼,您趕緊攔住他吧。”參議焦急道:“這會子已經散會,他那些老部下們,都回去拉隊伍,要跟他去打韃子,眼看就要出營了!”
“這還了得?”眾人全都變色道:“他還真當自己是馬王爺,視王法軍紀於糞土了!”
“快,集結你們的親兵隊封鎖軍營!”王之誥一邊讓侍衛給自己披甲掛劍,一邊黑著臉道:“其餘人隨我前去!”
“要不要上報兵部?”參議小聲問訊道。
“報什麼報?”王之誥皺眉道:“還嫌不丟人嗎?”
“家醜固然不可外揚。”那參議聲音更低了:“可區區武將,敢如此膽大妄為,怕是背後有人撐腰……”
王之誥的動作明顯一滯,顯然把這話聽進去了,過一會兒才狠狠點頭道:“不錯,顧不上那麼多了,你去傳信吧。”便帶著一乾手下,快步出了中軍帳。
楊博同樣很鬱悶。
從過了年到現在,就沒一件順心的事兒。老楊博承認,那些晉商想通過蒙古人入侵,給朝廷壓力,以達到開邊互市的目地……就像王直當年,雖然掌握著走私的主要渠道,但還是要謀求開海禁。兩者道理是一樣的。
雖然他也不讚成主動出擊,但和他們的出發點是不一樣的。是的,晉商代表不了他,他也代表不了晉商,他雖然是晉商的保護人,但同時也是個朝廷官員。處理問題時的原則,是先國家後鄉親的……至少也是兩者兼顧,不會顛倒過來,損害國家的。
隻是很多時候,真能分得清嗎?隻怕他自己也不敢那麼篤定。所以彆人更分不清了……這次韃虜入侵,他主張采取‘固守靜待敵退’的戰略,幾十年來的經驗告訴他,這是最合理的選擇。再看以往的曆史,每次也都是這樣的。雖然每次都伴著爭議,但永遠是支持聲壓倒了反對聲。所以他本以為這次也不例外。
但經驗這東西,有時候真的隻代表過去,甚至可能與現實南轅北轍。比如說這次,先是高拱激烈的表示要出戰,然後沈默張居正又扯虎皮做大旗,借著徐階的名義,就造起了不可逆轉的輿論浪潮。最可恨的是徐階,也默許著這一切,結果弄了半天,大家都成了好人,就自己一個壞蛋了。甚至有傳聞說,自己不許出戰,是因為晉商和蒙古人有協議雲雲,已經是越描越黑。
結果今天又發生了援軍打砸搶事件,雖然被沈默平息了,但全京城人都知道了,這次事件的導火索,是因為所發軍需缺斤少兩、以次充好,這才惹惱了援軍的。繼而引發了對黑心晉商發國難財的討伐。
簡直太可笑了,晉商就這點出息?靠著以次充好、缺斤短兩,掙倆小錢花花,就能混成天下第一商幫?除非大明就隻這一個幫。
晉商成功,靠的是誠信經營,是目光長遠,是和官府保持良好關係。怎麼可能在兵部的軍需上動手腳?這可是天子腳下,什麼都瞞不得的,一旦出事,他們還要不要招牌了?還要不要和官府的關係了?如此目光短淺的事兒,用腳趾想,也不可能是晉商乾的。
但就因為他這個兵部尚書是山西人,所以那些言官、那些輿論,就被認定是黑心晉商搗得鬼,這才多會兒工夫,就謠言四起,還說得有鼻子有眼。可讓老楊博見識了,什麼叫‘人言可畏’。
他剛剛命人封存未發的軍需,清查過往的賬目,以撇清兵部的嫌疑,卻又接到王之誥的稟報,說馬芳來他的兵營挖人,說要帶他們去打韃子,誰知竟然半營的官兵鐵了心要跟他走!我們正在阻攔,下一步該怎麼辦,請部堂大人速速定奪。
這簡直是聞所未聞的天下奇聞。楊博沒法想象,宣大兵的軍心得散到什麼程度,才能讓個離開十年的將軍,輕易地領走。
“快,去看看。”顧不上手頭的活計了,楊博趕緊命人備馬道。
“部堂,城門已經落鎖了。”手下小聲提醒道:“得拿鑰匙去才行。”京城九門落鎖之後,到天亮開門之前,是誰也不能開門的,隻有兩種情況是例外。一是皇帝有特旨,二就是他這個掌管京城防務的兵部尚書,親自拿鑰匙打開……當然這種特權不能輕易使用,除非遇到十萬火急的緊急軍情。
“去吧。”楊博點點頭,他認為這次就算是‘十萬火急的軍情’了。
於是一行人急匆匆的騎馬離開兵部,因為街上沒有人,所以很快到了安定門。楊博剛出示令牌,叫值守的千戶把城門打開,就聽到背後有人叫自己道:“嗬嗬,蒲州公,這麼巧啊,你也要出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