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的簽押房外,種了兩棵樹,一棵是柿子樹,一棵也是柿子樹。時近深秋,枝頭的葉子落光了,掛滿了小燈籠似的火紅柿子,煞是好看。
坐在直起湘簾的明窗前,張居正侃侃而談。他所說的‘一條鞭’法,就是將一州一縣的所有田賦、徭役以及各種雜差和貢納,統統編為一條,折成銀兩交納,並由官收官解。稱為‘一條編’,因為編與鞭同音,故而後來都稱‘一條鞭’。
在一條鞭法出現之前,農民對朝廷的負擔,主要有四部分,一是土地的田稅,二是特產地要向朝廷貢納土產……比如杭州要貢茶,湖州要貢綢,雲南要貢木頭等等……三是壯丁要服徭役,四是,在正役之外,還有各種額外的雜差。
這一套賦稅製度,是極為不合理的。先看農民,因為交納田稅,均是穀麥實物,所以,每年夏秋交稅之期,先由各保各甲收齊稅糧,用車船送到鄉裡,再由鄉及縣,由縣及府,由府解運各布政使廒倉,其間不知要耗去多少運力差役,又不知因沿途損耗,層層盤剝,糧戶平白增加多少負擔!同時,他們還要負擔沉重的勞役,在正役之外,官府隨意加派雜差,免費大量使用勞動力,嚴重影響農民正常的生產活動,並將其牢牢的束縛在土地上,使社會缺乏自由的勞動力。
結果便是,農民苦不堪言,掙紮在破產線上,出現大量的逃亡,而國家,也因為貪官汙吏的層層盤剝,蒙受了巨大的損失。尤其是缺少可供支配的銀錢,長期在經濟危機中不可自拔。
改革勢在必行,早已成為有識之士的共識。事實上,在一條鞭法之前,自洪武後期,至今一百五十年間,本朝便已經出現了一係列的賦役改革,如‘均徭法’、‘均平銀’、‘綱銀’、‘征一法’、‘十段錦法’、‘一串鈴法’等等,由不同人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提出、施行。
可是,無論名稱如何,他們都將‘賦稅折銀征收’,作為最主要的一項改革內容,而且貫徹的是‘賦役合一、統一折銀’的原則、換言之,‘賦稅白銀化’,已成為經久不衰的呼聲,它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衰亡,反而愈發的響亮起來。因為它一改曆朝曆代實物納賦、出丁服役的傳統方法,既為民眾減輕了負擔,又利於朝廷增加收入,利國利民,不是誰能任意抹殺的。
而一條鞭法,正是之前眾多改革集大成者,最先由嘉靖九年的內閣大學士桂萼提出,他構想‘以一切差銀,不分有無役占,隨田征收。’緊接著,屯田禦史付漢臣正式疏陳:‘頃行一條鞭法,十甲丁糧總於一裡,各裡丁糧總於一縣,各州縣總於府,各府總於布政司,通將一省丁糧,均派一省徭役。’先帝當時批準,先在南直隸、湖廣、山西等省的十餘府中試點。茲後至今近五十年,因為嘉靖朝局的惡劣姓,以及反對者的橫加阻撓,此法推行時斷時續,到了嘉靖末年,竟然有偃旗息鼓的危險。
但形勢在一個人登上權力舞台後改變了,這個人就是高拱,高肅卿雖然有很多的毛病,但他是個很純粹的改革派,對一條鞭法是不遺餘力的支持,所以從入閣的那天起,高拱便開始大聲疾呼,要求在全國推行此法。
可大權仍然掌握在內閣首輔徐階手中,徐階對一條鞭法的看法,與高拱截然相反,他認為此法不可取,‘巨商大賈雖多有資財亦因無田而免役。致使衣不遮體、終歲辛勞的農民獨受其困。’而農民也因為‘新法不論戶之等則,隻論田之多寡,所以許多人放棄田土,以避差役。’而且‘一條鞭法,不論倉口,不開石數,隻開每畝該銀若乾,致使吏書因緣為殲,增減灑派,弊端百出。’反對的理由同樣十分充分,高拱也沒法說服他。
但高拱這一咋呼,正如一石激起千層浪,許多地方官員紛紛上本附和,有高拱為他們據理力爭,哪怕是徐階,也不能視若無睹,隻能同意由江西布政使宋儀望,廣東巡撫龐尚鵬,分彆在贛粵兩地,擇數府施行,說起來,才不過剛剛數月而已。
張居正的感覺無比敏銳,他意識到一條鞭法的施行,在‘賦稅貨幣化’的同時,也必然伴隨著貨幣改革的良機——隻要規定某種貨幣可以用來納稅,則這種貨幣的正統地位,必將迅速確立起來,如果要改革大明寶鈔,這可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未議行,而先議收。張居正的寶鈔改革,一上來就給人以強烈的信心……他認為,要想使人民對寶鈔有信心,進而使整個社會普遍接受、普遍流通,最好的辦法是由朝廷規定,一切賦稅都必須用寶鈔完稅。如果用銀的話,要先買鈔,再用鈔來納稅。他認為,如果由政斧率先收鈔,則不到一年,人民對寶鈔的信心就會建立起來。
當然他所指的寶鈔,乃是所謂‘幣製改革’後的產物,稱為‘新寶鈔’更合適。
應該說,張居正的方案,水平是很高的,首先他中肯的總結了曆代以及當代行鈔的失敗經驗,得出一個基本原則‘先求無累於民,後求有益於國’,便使自己不至於淪入與民奪利的桑弘羊、王莽之流。
然後,就大明寶鈔改革,他提出了三項具體原則:
第一,新發行寶鈔的地位,隻應是用來‘輔銀錢’,‘而非舍銀錢而從鈔’。新的寶鈔發行後,銀錢並不退出流通,而是與寶鈔以一定的價值比同時流通。
第二,寶鈔應該由,且隻能由戶部發行,並做到有限發行。否則鈔無定數,則出之不窮,似為大利,殊不知出愈多,值愈賤。
第三,寶鈔必須能夠兌現和為官方接受的。具體的,除了準許人民持鈔繳納錢糧外,還允許人民持鈔到票號兌取現銀……當然,朝廷會支付給票號一定的費用作為報酬;允許各商鋪用鈔換銀;允許典當鋪款項出入搭用寶鈔……沈默端著茶杯,輕啜著從杭州運來的明前,他有個習慣,在和人進行比較重要的會談時,手總是擱在茶杯邊上。這樣當對方的話題比較複雜時,就可以在自己開口前,先順勢端起茶杯喝一口,這樣除了可以潤下喉嚨,使聲音保持柔和外,更是可以為自己創造思考的機會。
現在,張居正將幣製改革的方案,向自己和盤托出。顯而易見,他的目的是構建一個以戶部為絕對領導,受社會各階層廣泛認可的貨幣體係。張居正已經意識到,貨幣不可濫發,必須可兌換,必須具有一定的信用,應該說,已經具備了建立貨幣體係的基本要素。
而且更難得的是,他還清醒的意識到,施行近二百年,臭名昭著的大明寶鈔,已經使百姓失去了對朝廷的信任。加之官府本身貪腐低效,不能取信於民。而錢莊票號在民間卻有很高的信用,所以他產生了借助票號的信譽和機構,推行貨幣改革的想法。
沈默甚至不乏小人之心的想到,如果不是想借助票號的力量,恐怕張居正都不會來跟自己商量,自個就把這事兒給敲定了。
但既然他來跟自己談,那就有機會……勸說他打消這個念頭。
是的,沈默不讚成進行這種貨幣改革。
人人都在喊改製,仿佛改革已是大勢所趨,可究竟有幾個人能明白,這個處於十六世紀的中國,到底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不弄明白這個問題,做什麼都是事倍功半,甚至起反作用。
不客氣的說,真正全都明白的,一個也沒有,包括他自己,更包括張居正。社會改革是個牽扯廣泛的係統工程,二十一世紀的超級計算機,也不可能算無遺策,更何況在現在的條件下,隻憑著一個肉腦子想?
在這種時候,沈默那從五百年後帶來的知識,就顯得彌足珍貴了。這兩年沈默雖然沒乾什麼實事,但他也獲得了大量的時間,回憶自己前世所學的知識,再運用到現實中,仔細思考大明朝的政治、經濟、軍事、思想、文化,等方方麵麵,整個過程,是孤獨、痛苦而漫長的,但收獲也彌足珍貴——他對這個變革中的社會,終於有了些深刻的、理姓的認識,這讓他可以站在一個當世無人可及的高度上,來看待一些實際的問題了。
比如說這個貨幣改革,張居正的看法已經超凡脫俗了,但仍然受到了自身的官職、知識、眼界等方麵的限製,並不是符合大勢所趨的,甚至會阻礙曆史的發展。
沈默的看法是,站在政斧的角度,這項改革會帶來財政收入的增長,對經濟調控能力的增加等等很多好處。但站在國家和曆史的角度,這項改革其實是沒有必要,或者說多此一舉的。
他有充分的理由支持自己的判斷:
首先,什麼樣的改革才是有意義的?必然是針對社會自身無法調節的問題,所必須進行的改革才行。那麼寶鈔真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嗎?從其本身,以及戶部的角度來看,爛到擦屁股都嫌硬的寶鈔,當然是這樣的。
但從整個社會來看呢?似乎卻不是這樣的。縱觀中外曆史,都是因為社會流通中,缺少足夠硬通貨幣,才會出現紙幣,作為補充品甚至代替品。
紙幣為什麼最早在中國出現?從唐代,到宋、元、金皆有各種形式的紙鈔?不是中國人有先進的金融思想,而是中國向來不是金銀銅等貴金屬的產地,社會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代表價值的貴金屬便嚴重匱乏,不得不用紙幣來補充。
本朝立國後,更是長期麵臨貴金屬極度匱乏,無法滿足社會生產和交換需求的‘錢荒’,由此形成了嚴重的通貨緊縮,嚴重阻礙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如果情況不變,那麼貨幣改革勢在必行,沈默會不惜代價,幫他推行一套可靠的貨幣體係。
但現在的情況是,隨著大航海時代的到來,南美洲的開發,以及曰本銀礦的大發現,世界的白銀存量極大豐富,雖然這些白銀都不歸中國所有。但在對外貿易中,中國處於無可比擬的優勢地位,大量的白銀通過貿易順差,開始源源流入中國,這時國內產不產銀,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作為本朝對外貿易的首倡者,以及市舶司的奠基人,沈默手中有最權威的數據,可以證明他的觀點——僅嘉靖四十四年一年,通過正常貿易,由馬六甲輸入澳門的白銀,就達一千四百萬兩,大約相當於永樂元年至宣德九年,大明王朝三十年鼎盛期內,中國官銀礦總產量的兩倍。這還不算從曰本流入中國的,以及更多從美洲運抵香料群島,再運進中國的白銀。
而且白銀流入中國,並非僅有貿易一途,因為中國、曰本、歐洲三地金銀比價存在較大差價,中國金銀比價為一比五到一比七之間;而曰本的金銀比價為一比十二到一比十三之間;歐洲則為一比十到一比十五之間,隻要將曰本、美洲的白銀輸入中國套換黃金,即可獲利一倍以上。當然這種高檔的遊戲,隻有少數幾家巨商有資格玩,比如王直,比如葡萄牙總督……比如沈家。
總而言之,在白銀大量湧入中國,國家貨幣供應充足的情況下,積極推進確立銀本位才是正辦,至於大明寶鈔,就讓它繼續爛下去吧,徹底退出曆史舞台好了。
既然社會通過自身調節,便可將矛盾消化,那就沒必要再進行改革。如果這時非要改革,隻是給朝廷增加負擔,給社會增添麻煩,給貪官汙吏創造中飽私囊的機會。
“而且就算你可以抑製住衝動不濫發?又怎麼保證繼任者不會濫發呢?到時候,你的一番好意,就要成為掠奪民財者的幫凶了!”當沈默將自己的看法,鞭辟入裡的講給張居正後,他看到這個深沉內斂的青年改革家,臉色明顯有些蒼白。
沉默,長久的沉默,一個在思考,另一個也在思考。
良久,張居正從沉思中醒來,端起茶杯,卻發現早就空了,沈默去拿茶壺,發現裡麵也空了。
不想讓人進來,打斷自己的思緒,張居正阻止沈默叫人,目光瘮人的望著他道:“在幣製方麵,我承認你是我的老師。”
“不敢當。”沈默心說,你這表情,像要吃了我這老師。
“可你敢說,自己是站在天下人的立場上思考,而不是為了某些人代言?”此刻的張居正,就像寶劍出鞘,寒光逼人,嚇裂宵小的狗膽。
沈默卻還是古井不波的望著他,淡淡道:“靈台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鬼神捉弄,讓我來到了五百年前的故園,就算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理解,為了那點微茫的希望,我也願意把血肉之軀,獻祭個苦難多災的母親……張居正不會理解這首詩背後,隱藏著怎樣的信念和悲哀,但他能聽出來,這是沈默在明誌了,便沉聲道:“那請誠實告訴我,既然沒有行鈔的必要,那你為何要讓彙聯號,在東南發行銀票呢?”
“那並不是紙鈔,而是可以隨時兌換成現銀的銀行券。”沈默不意外他知道此等秘密,自然早猜到他會有此一問。
“隻是換個說法吧?”張居正丹鳳眼一眯,寒光一閃道。
“差彆太大了。”沈默仍然不急不躁道:“從發行上看,彙聯號要開出一定數額的銀行券,必然要先收到一筆相同額度的金銀,這筆金銀保存在彙聯號的金庫裡,人們可以隨時兌換出來。而一旦票號支付金銀,會立刻銷毀等量的銀行券,以保持流通銀行券的數量,和庫存金銀的數額相等。”說到這,他把話頭扯到曰昇隆身上道:“所以,哪怕曰昇隆發生擠兌,彙聯號也不擔心,大不了就把所有的銀行券收回,把金銀還給大家就是了。”
“這又是銀行券和紙幣的不同,紙幣要求全國都承認,但銀行券隻由發出的票號承兌。彙聯號的銀票曰昇隆不認,反之亦然。”沈默微笑看著張居正,你有天才的遠見卓識,我有多你五百年的見識,咱們看誰能說過誰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