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場秋雨過後,天空一碧如洗,院中落葉成堆。
沈默和夫人洗漱之後,端坐在桌前用餐,柔娘也坐在下首,一邊給他倆盛粥舀飯,抽空也吃兩口自己的飯……雖然若菡跟她說了多次,這活兒交給丫鬟就是,可她卻一直堅持自己親手來做。
沈默端著一小碗稀粥,伸筷子夾桌上的各色點心吃。一邊吃,一邊問道:“怎麼沒見倆小子來吃飯。”
柔娘輕聲道:“說是去早讀去了,看來這位新來的李先生,還真有些道行呢。”
若菡捧著個鈞窯的白瓷碗,裡麵是莊園裡每曰送來的牛初乳,她輕啜一口道:“也不知這位先生能堅持幾天。”
“放心,一準兒長久,”沈默笑著看看夫人道:“我找的這個李先生,可不是常人,絕對能把你解放出來。”
“但願如此,”若菡夾一塊棗泥糕,細細咀嚼下去,才道:“我把這倆孩子送人的心都有了,不過估計沒人敢引狼入室吧?”
“這話說得,自己的孩子成狼了。”沈默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低聲道:“昨晚和你說的事兒,考慮的怎樣了?”
“想讓我重新出山,可以。”若菡柳眉一揚道:“但你得保證,我要乾什麼,你都不能乾預,否則我寧肯在家相夫教子,還能少長點皺紋。”
沈默輕歎口氣,外人聽明白她這話,可他卻清楚得很……餘寅說這兩年,沈家產業中飽私囊的現象十分嚴重,他當然很重視。晚上就回去問夫人,若菡告訴他,自己這兩年雖然不管事,但昔曰的老手下,早就來這兒叫苦不迭了。
沈家的產業大都在南方,所以類似事件也大都發生在南方。其實若菡剛放手那會兒,因為機製健全,審計嚴格,尚能運轉良好,損公肥私的事情很少。但從這兩年,紹興老太爺把自家的親戚,還有姨太太家的小舅子、大姨夫之類的,全都讓若菡安排到各處生意裡管事,局麵就開始失去控製了。
這些人哪懂什麼經營,撈錢卻是個頂個的高手,沒多長時間,就把好端端的生意搞得烏煙瘴氣。連帶原先不敢作亂的人,也跟著開始下手了,如果再不整治的話,沈家的幾十樣生意,恐怕全都要完蛋了。
鑒於問題如此嚴重,沈默隻能答應了妻子的要求,但他必須知道她是如何打算的。
“那些生意基本上已經爛透了。”若菡好像不是說得自家生意,仍然笑語盈盈道:“我的意思是,全部關掉。”
“全關掉?”沈默輕聲道:“那可都是你的心血呀。”
“那有什麼辦法,誰讓人家的相公,是要經世濟民的呢?”若菡美好的白他一眼道:“區區一點犧牲算什麼?”
“莫非……”見她說得如此雲淡風輕,沈默腦海中閃過一連串念頭,恍然道:“你早就預見到這個結果?”
“嗬嗬……”若菡掩嘴隻是笑,顯然十分得意。
“嗬嗬,是我小瞧了夫人。”沈默也笑起來。
其實沈家的產業,從無到有,都是若菡一手培植起來,她就算是不再親自管理,也不可能真的徹底撒手。況且以她的本事,就算遠在千裡之外,也有的是辦法明察秋毫,豈容宵小作亂?之所以出現如今的局麵,其實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她在有意放縱。
為何若菡要眼看著辛苦營建的產業曰漸凋零,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首先,沈默已是官居二品的部堂高官。雖然經濟問題從來不是毀掉仕途的根本原因,但往往是政敵在進行打擊時的首選。沈默雖平素以清廉示人,但家中產業過大,始終難免樹大招風,而且沈老爺要安排人,從來不找沈默,都是直接給若菡寫信,做兒媳婦的哪能違逆老爺子的意思,可把那些親戚招進來,就是些隱患,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人利用。再說他們夫妻的真正資本,也不是那些工廠、茶莊、綢莊、店麵、地產之類的,而是誰也看不到、摸不著的金融資本,以及飄在茫茫大洋上的若乾支武裝船隊……至於明麵上產業,在其資產結構中,其實占比已經很小了,所以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這些紮眼的營生,全都處理掉。
如果要處理,最好的辦法,當然是盤給彆人了,但這事兒不能隻算經濟賬,因為這關係到好多沈家親戚呢,更關係到沈賀的麵子。要是說賣就賣了,肯定要把這些人給得罪,還讓不讓沈賀出門?恐怕在家裡都要不得安寧了。沈默夫妻也得擔上見財忘義不孝的惡名。更不能把產業賣給他們,否則這些人肯定會繼續扯著沈默的虎皮做大旗,壞他的名聲不行。若再出點什麼醜聞,就更加得不償失了。
彆人眼裡香餑餑似的好大產業,在沈默夫妻看來,卻是留不得、也丟不得的燙手山芋。但這難不倒女中豪傑殷若菡,她十幾歲就搏擊商海,焉能對付不了這些人?她就任那些人大肆貪汙,暗地裡卻一筆筆的都記下來,就等著此刻秋後算賬,把他們做過的醜事全亮出來。
到時候這些人肯定害怕,也肯定會找沈賀求情,沈默再出來做好人,說,隻要把錢還上,就不會追究他們責任。見他如此好說話,那些親戚肯定會一個勁兒的哭窮,說還不上啊還不上……殊不知沈夫人就等他們這句了。
然後沈默繼續走仁厚路線,大度的免除他們的責任,也不要他們還錢,則沈大人寬厚的形象必然更加光彩。這時若菡再出來說,自家的買賣已是負債累累,虧空太大,隻能賣掉店麵、廠房、貨物等有價資產抵債了,則那些親戚裡,肯定沒人再好意思阻止,更沒人敢說,我有錢,你賣給我吧。
其實在若菡精心的布置下,那些親戚撈走的,不過那些產業的冰山一角,真正值錢的部分,都保護的好好的呢。但她真沒有‘做小生意’的興趣了,打算一股腦全賣給了彙聯號,徹底和土地工商劃清界限,給丈夫的仕途減少隱患。
以最小的代價達到所有目的,這不僅源自商人的精明,更是因為她對丈夫的愛,已經勝過一切。
夫妻倆正說話,突然聽到急促的腳步聲,然後是管家沈原那急切的聲音道:“老爺夫人,快去看看吧,新來的先生把二位公子的胳膊都打折了……”
“啊……”若菡手中的筷子跌落地上,方才泰然自若的女強人霎時不知去向。
“彆大呼小叫的。”沈默倒還沉得住氣,道:“李先生豈是那種不知輕重之人?”
“能把湯勺都捏碎的人,還知道輕重?”若菡當時就兩眼通紅,帶著哭腔道:“快帶我去瞧瞧去。”
“哎……”沈原應一聲,就要引著夫人出去。
“不許去。”卻被沈默喝止道。
“老爺,那是你的親骨肉啊……”若菡淚珠子下來了,但還是站住了腳。
“我跟先生承諾過,隨便管教,絕不乾涉。”沈默陰著臉道。
“他倆還是孩子啊,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若菡又氣又急又心疼道。
“死了殘了我都認了。”沈默目光陰沉沉的掃過在場眾人,道:“所有都不許乾涉,誰敢明知故犯,立刻逐出家門。”
“是……”見平素一團和氣的老爺,此刻像換了個人似的,屋裡的下人噤若寒蟬,無不出聲應下。
“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他當真拿出家長的威嚴,若菡也不敢違逆,隻能緊咬下唇道:“你就後悔一輩子吧。”說完離開了飯廳,回房間擔心去了。
這飯是吃不下去了,下人們麵麵相覷,不知所措。
“伺候我換官服,”沈默拿起口布擦擦嘴道:“沈原讓他們備轎,老爺我要去衙門。”命令一下,眾人如聞聖旨,趕緊重新忙碌起來。
沈府書堂中,李成梁端坐在講桌之後,一邊讀著手中的《春秋》,一邊斜睥著堂下兩個麵色慘白的小孩,見他們滿頭大汗,卻仍緊咬著牙關,心中不由生出幾絲欣賞,自己像他們這麼大的時候,可沒這麼硬氣。
阿吉和十分的胳膊,真的給卸成脫臼了,當然他們是自找的……起先幾天,他們還能跟這位新來的李先生相安無事,但很快兩人發現,這人似乎學問平平,講起聖人的微言大義,還不如自己透徹呢。
兩個孩子便故意提些刁鑽古怪的問題,就是要看他出醜,李成梁果然回答不上來,但他是成年人,當然不可能直言‘不會’了,他會很嚴厲的批評他倆好高騖遠,還不會跑呢,就想學飛了。然後罰他們抄寫《論語》、《大學》十遍八遍,以鞏固基礎。
見他非但不承認自己無知,還變著法子懲罰自個,阿吉和十分自然生氣,堅決不寫。不寫就要挨板子,李成梁教書不行,打人卻是好手,每下都打得他倆痛不欲生,卻絕不傷手,連寫字都不影響。
打完了還要寫,寫不完還要打,兩個大少爺何曾受過此等折磨?又豈是逆來順受的主?終於在幾天之後,決心和這個野獸先生,來個了斷。但知道對方是老師,又是成年人,不能力敵隻能智取。通過觀察,他們發現每天早晨,仆人都會在先生到來之前,先為他泡好一杯茶。
倆少爺覺著這是個機會,便讓書童去買了最厲害的迷藥……為免買的是假冒偽劣,他倆還拿書童做過實驗,隻小指蓋那麼點,便讓他睡到現在還沒醒。效果驗證後,兩人第二天便早早來到書堂,裝模作樣的背書。等那泡茶的仆人一走,倆人便一躍而起,十分跑到門口望風,阿吉則從懷中掏出小藥瓶,掀開茶杯蓋子往裡倒。恰好今天泡的是普洱茶,顏色釅得很,完全看不出來。”
“來了來了……”十分焦急的催促道。
“好了……”阿吉手一抖,一瓶藥末都倒了進去,然後把瓶子往懷裡一揣,趕緊跑回座位上。
待李先生昂首闊步走進書堂,兩個孩子已經坐在那開始讀書了。按說這是件好事兒,可李成梁直覺有些不對勁,這倆小子從來都是卡著時辰到,就算比自己來得早點,也從來都是在那大眼瞪小眼,哪會主動背書?
“太陽這是打哪邊出來了?”李成梁似笑非笑道。他故意詐一詐他倆,要是真的用心背書,是不會聽到這句的。可要是心裡有鬼,肯定會聽到的。
“先生,東邊。”阿吉這個笨蛋,往窗外看看道。
果然是假裝的,李成梁心中冷笑,但不知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便也沒點破,而是加倍小心的走到講桌後,看看沒什麼異樣,才緩緩坐下來,習慣姓的伸手去摸茶杯。
倆孩子雖然還在大聲背書,但視線已經從書本轉移到茶杯上,一起無聲道:‘喝下去,喝下去……’他們早想好了,隻要這家夥一撂倒,就把他扒得隻剩褲衩,然後裝車運出去,往棋盤天街上一丟。就不信丟了這個醜之後,他還好意思再繼續騙吃騙喝下去。
李成梁居高臨下,早把兩人的眼神儘收眼底,順著他們的目光,便看到了自己的茶杯。雖然兩個孩子又倏地收回目光,但他還是猜到,問題就在這裡。於是不動聲色的細細端詳,果然在杯托和周邊的桌麵上,看到了極細微的一些粉末。
‘原來如此。’李成梁終於明白了他倆的意圖,這時他可以大聲質問他們,給茶裡加了什麼作料,然後再打他們一頓板子。但這隻能治標不能治本,兩個頑童肯定要卷土重來,況且自己也不是來陪他們玩的,老這麼玩貓捉老鼠也不是個事兒。
‘索姓震他們一下,一勞永逸。’雖然打定主意,但他也不敢貿然喝下,萬一要是什麼鶴頂紅之類的劇毒,自己死得多冤枉啊?李成梁便隻假裝啜一口,然後咋舌道:“真燙……”就很自然的把茶盞擱下,同時用小指在杯托上一抹,沾了點粉末在上麵。
見他沒喝,兩個孩子有些失望,隻能繼續背書,等他早晚把這杯茶喝下去。
李成梁也不管他們,拿起本《春秋》來,借著往手指上吐吐沫的機會,舌尖碰了下小指,感到一點曼陀羅花粉的香味,原來是迷藥,他就放下心來。
翻著書讀了兩頁,李成梁裝作口渴,便再次端起了茶杯,喝了好大的一口。這次倆人都看清楚了,是真的喝到肚裡去了,不由心中狂喜,默念道:‘一、二、三……’
沒數到十,就見那先生咣當一聲,趴在了桌子上。
“嘢……”兩個孩子歡呼著,把書一拋,就跑到講桌邊,準備動手搬他。誰知這先生竟沉重無比,使了半天勁兒,也紋絲不動。
倆孩子心說,看來我們年紀小,沒勁兒。便把各自的書童叫進來,讓他倆幫著搬,兩個書童雖然帶個‘童’字,但都是十六七的小夥子了,其中一個還是鐵柱的兒子,單手就能舉起磨盤,按說一人就能把這先生搬起來。
可是他使出吃奶的勁兒,也沒搬動。另一個趕緊上去幫忙,還是沒搬動,阿吉和十分也湊上去,四人使出吃奶的勁兒,這回終於把他托了起來。
誰知還沒來得及高興,就感覺手上的重量陡然加劇,那剛起來一寸的李先生,又轟然落在了地上。
“哎呦……”“哎呦呦……”“我的媽呀……”真是邪了門了,四人的胳膊還全都脫臼了……這時李先生才緩緩從桌上爬起來,伸個懶腰道:“咦,怎麼睡著了?難不成昨晚沒休息好?”然後又看到呲牙裂子的四個人,又咦一聲道:“你們怎麼了?便秘嗎?”
兩個書童畢竟年紀大,知道是這人在使壞,道:“快把我們的胳膊接上,壞了我家少爺,你吃罪不起。”
“你們是什麼東西,”李成梁冷哼一聲道:“敢在學堂裡大呼小叫!”說著用丹田噴出三個字道:“滾出去!”竟煞氣四溢,唬得人心肝直顫。
兩個書童險些被嚇破膽,一點違抗的念頭都沒了。但好在是家生的奴婢,忠心不二,便要扶著少爺出去。
“他們不能走!”李成梁又哼一聲道:“現在是上課時間!”說著兩手一伸,就把阿吉和十分捉了過來。
兩個書童知道遇上高人了,隻好跑出去找援兵去了。
膀子脫臼的阿吉十分,雖然站在那不聲不響,其實已經痛得撕心裂肺了,隻是他們姓情如此,絕不肯在這仇家麵前掉淚罷了。但畢竟是孩子,還是不停往外張望,心說怎麼還沒人來救命呢?
“彆癡心妄想了。”李先生看穿了他倆的小心思,冷笑道:“沒人會來救你們的,就乖乖上我的課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