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耳恭聽。”沈默肅容道。
“欲要除其禍害,需先究其本源。”餘寅正色問道:“那《大憲章》固然是珠玉在前,但彼英國畢竟遠隔萬裡之遙,無論國情還是政體,都與我國大不相同。若是生搬硬套,必會南橘北枳,自釀苦果。”見沈默點頭,他便接著道:“要想實現我大明之君臣共治,就得先弄明白,為什麼兩千年來都是一君獨治。”
“或者說,一君獨治的秘密在哪裡,”王寅接過話頭道:“為何可以一以貫之,長盛不衰?”
“願聞其詳。”沈默頷首道。
“關鍵就在於‘秦製’二字!”餘寅沉聲道:“秦朝雖然興亡勃乎,但其政治文化遺毒後世,兩千年來陰魂不散!《史記》中說‘秦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不信功臣,不親士民,廢王道,立私權,禁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後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便是對秦始皇‘功業’的最好概括。”頓一頓道:“嬴政死,秦朝滅,但秦製卻代代相傳,並不斷強化,最終演變為以‘儒表法裡’治天下,構建‘三綱五常’鉗萬民的百世不易之製。”
“秦製的核心,即君權之神聖化。”王寅接著道:“秦王自取‘黃帝’之名,易之為‘皇帝’,傲然以‘天子’之居,還稱自己是‘真龍’。幫助他這一謊言成為‘公理’的,是兩個荀學傳人,韓非和李斯。二人外儒內法,鼓吹以苛刑暴政來實現所謂的社會綱常,自然與以刑治國的秦王一拍即合,通過法與術相輔……一麵明目張膽的以嚴刑峻罰挫折臣民,使其微末渺小;一麵通過各種儀式與祭祀,來確定皇帝崇高不可測度的地位,最終使民眾放棄本生的高貴,承認君權神聖不可侵犯!自此,民眾也就墜入了無底的深淵,君王可以隨心所欲的予取予求,也可毫無愧色地虐待臣民。《大宋律》也好《大明律》也罷,沒有任何法律,可以約束皇帝的作為,生殺予奪,一切都隻在其一念之間!”
“說的太好了。”沈默重重點頭道:“所以我曆來不屑於,曆代士大夫關於‘明君’與‘昏君’的辨析。這個真沒意義,其實‘明君’也好,‘昏君’也罷,其差異不過是五十步一百步。既然是‘君權神授”,中層又無貴族階級的製約,士大夫的監察亦無製度保障。大多數明君之過的勸諫,都隻是燈蛾撲火,於事無補。唯一指望,就是皇帝陛下的個人素質,和良心發現了。”
“而在尊無與上,富無與敵的環境中,教養出一個好皇帝的可能姓,微乎其微。”餘寅接著道:“所以在一人[]之下,天下的‘治’都是偶然的,‘亂’倒是當然的。這才是李贄那一問的真正答案。”李贄當時問,孟子說天下一亂一治,緣何兩千年來,稱得上治世的,卻隻有百餘年呢?當時他的答案是,因為君主大多數時候,忘了自己的責任,顯然沒有把話說透。
“那麼答案便出來了。”王寅沉聲道:“君權神化,就是一君獨治的秘密,要想打破這種獨治,必須先打破這種神化,除此之外,彆無他法!”
“而經過兩千多年的演化。”沈明臣接著道:“這種神化已演變為一種具體規範,那就是禮教!而禮教以三綱為首,三綱又以君臣之倫為首,君權至高無上,因為其蘊含著,三種不可質疑的公理:一者,皇權天授;二者,皇權無限;三者皇權始終完美無缺。不打破這三大公理,就沒法去動搖君臣之倫,更不要提動搖綱常!
“我們在三公槐辯論中,要達到的目地隻有一個,便是為重塑君臣之倫,顛覆這三大公理,開啟一條小小的縫隙。”餘寅緩緩道:“所以我們新解了‘君君臣臣’,提出皇帝要享受天下人的忠孝,必須先為天下人付出,便是否定了皇權的無限;又否定了孟子的一亂一治,提出兩千年來皆可成稱亂世,繼而否定了皇權的完美無缺。”
“其實當初我提出來,加上個‘上古無君王,天下人公推之’的說法,否定皇權神授來著。”沈明臣笑著接話道:“但被他們倆給否了,說這樣肯定會惹麻煩,還是不要妄想一口吃個胖子,徐徐圖之的好。”
“按照大人的布置,三公槐辯論,隻是整個計劃的第一步,”怕沈默臉上掛不住,餘寅輕拍了一記馬屁道:“接下來,江南的書院、學校、講學、報紙上,都會對三公槐辯論繼續討論,我們的人會適當的引導;同時,一些相關的書籍,也將暗中傳播;待時機成熟,再對荀學起而攻之,然後才是程朱理學……一步步循序漸進,長則十年,短則十年二十年,終究能衝破樊籠,破除對君權的迷信!”
“重要的是引導士林去思考。”王寅道:“秦製發展到現在,對皇權不滿的人越來越多,隻是大家還沒想到罷了,就等著咱們去捅破窗戶紙呢。”
聽了他們三個的敘述,沈默發自內心的感慨道:“我不如諸位多矣!”確實,自己雖然從不敢小瞧古人,但在思想領域這塊,他卻一直覺著,憑自己領先五百年的見識,總是要比古人更明白的。現在三位大才便用實際行動告訴他,隻要給他們開啟一扇窗戶,他們便能還給他一個世界。
三人忙謙遜道:“大人切莫妄自菲薄,沒有您高瞻遠矚,引來泰西之經史,又闡發‘君臣共治’之震聾發聵之言,我們可能一輩子,也想不了那麼多,那麼遠。”
這話讓沈默受用無窮,因為他一直以來的期許,便是為大明的知識分子,開啟一扇看向世界、看向未來的窗戶。現在看起來,終於邁出了可喜可賀的第一步!
“該說的都說了,”這時,知識分子的矯情勁兒犯了,王寅朝沈默拱手道:“若是大人還怪屬下擅作主張,那請把我開革,殺了滅口也行。”
“哈哈……”沈默啞然失笑道:“十嶽公哪裡的話,這道理我早就想通了,正要向你們道謝呢。”這話其實有些大言不慚,但誰讓他是主公呢?
說完,沈默親熱的拉住王寅的胳膊道:“還有很多事情,要仰仗十嶽公謀劃呢。”
“大人如此胸襟氣度,”王寅這才感覺舒服多了,拱手道:“某豈能不粉身以報?”
於是兩人放聲大笑起來,看得沈明臣一陣雞皮疙瘩,小聲嘟囔道:“都這麼熟了,還來這套……”弄得兩人頗不好意思。
為了掩飾尷尬,王寅對沈默道:“大人,沒有您的權力作保證,我們種在江南的種子,隨時都可能會夭折,所以您必須儘快掌握權力,主導大明的大政方針。”
想起他那十六字真言,沈默笑道:“韜光養晦的時代過去了?”
“什麼時候都該韜光養晦,但這跟抓住權力並不衝突。”王寅沉聲道。
“可是這太難了。”沈默冷靜道:“內閣裡有四大天王,外麵還有楊博……彆說他們,就連六部尚書,也排在我前麵。”
“如果《嘉靖遺詔》真的貫徹執行。”餘寅插話道:“有一批老臣可能會被起複,到時候大人的排名,可能會更靠後。”
沈默知道他指的是,《遺詔》那句:‘自即位至今,建言得罪諸臣,存者召用,歿者恤錄,見監者即先釋放複職。’這句話的意思是,自嘉靖元年以來,因為勸諫而得罪的大臣,活著的招用,死了的恢複名譽,關起來的立即釋放複職……海瑞得以恢複自由,就是因為這最後一句。
如果這條留旨被認真執行起來,那就可怕了!眾所周知,先帝和群臣的鬥爭貫穿嘉靖朝始終。從當年大禮議、到後來彈劾嚴嵩,再到最後勸諫修道,不知多少大臣被嘉靖罷官革職,攆回家種地去了,至今活著的仍不計其數,其中不乏名臣老臣。
要是把那些老家夥都召回來,嗬嗬,沈大人的身前,將密密麻麻站滿各色老頭,剛剛看到點曙光的奮鬥之路,得一下倒退三十年。
這問題相當之可怕,僅是想想,就讓他一腦門子冷汗了。
“考慮到《遺詔》本身就是徐階所擬。”王寅道:“他肯定是存了這種想法的。”
“換了我是他的話。”沈明臣笑嗬嗬道:“也會做這筆買賣的。那些被革職在家的老臣,本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誰知又煥發第二春了,焉能不對他徐階感恩戴德,有這些人保駕護航,什麼高拱低拱,統統靠邊站。”說完才想起發愁道:“這樣的話,大人豈不慘了?”
此言一出,頓時引來眾人的鄙夷。沈明臣也為自己的後知後覺而害臊,忙強辯道:“我的意思是,難道就沒有解決之道,眼看那些老朽騎到大人頭上嗎?”說著裝腔作勢道:“嗯,是這個意思。”又引來眾人一陣笑。
“當今之計,唯有先下手為強。”王寅沉聲道:“想方設法儘快提升,哪怕是靠特旨簡拔呢,也得儘量往前靠!”
“特簡,那多丟人?”沈明臣大驚小怪道。
“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顧不上那麼多了。”王寅皺眉道:“誰成想,徐閣老能想出這麼個絕戶計呢。”
“嗯……我也是這個意思。”餘寅點頭符合道。
“這個……”三人正在熱議,一直若有所思的沈默,輕聲開腔道:“在宮裡的時候,徐閣老跟我提過,說想讓我接任禮部尚書,然後儘快入閣。”
“他會那麼好心?”沈明臣表示懷疑,王寅也不以為然道:“不是緩兵之計吧。”
“應該是真的。”沈默還沒回答,餘寅卻很肯定道:“但徐閣老不是為了大人,而是為了另外一位。”
“誰?”眾人齊聲問道。
“和他一起擬《遺詔》的人。”餘寅也不賣關子道:“方才句章兄所說,也是張居正的憂慮,如果那些老臣回來,張居正的出頭之曰何在?”
“所以徐階很有可能會在近期,艸縱張居正入閣!”沈明臣茅塞頓開道:“但張居正的聲望資曆都太淺薄,百官肯定不服,這就是拖上大人的原因了。以大人的聲望入閣,百官不會說什麼,但隻要大人一成為大學士,張居正入閣的難度就驟降了,畢竟您比他整整小了一旬,中進士也晚了十二年,沒人再好拿他的資曆說事了……”
“而且很有可能,”王寅道:“徐階會安排你們倆一曰入閣,因為張居正比大人早登科,在內閣中,將會排在您的前頭。”
在三位謀士抽絲剝繭的分析中,困擾沈默多曰的謎團,終於解開了。他眼前一片豁然開朗,拊掌道:“原來如此,看來徐閣老在下一盤很大的棋啊。”
“是啊。”沈明臣點頭感慨道:“在當今沒掌握朝政以前,隻有徐閣老有資格下這盤棋,就連高拱,彆看他橫衝直撞,也不過棋盤上一隻耀武揚威的車而已……可笑還不自量力,妄想跟下棋的人一決雌雄。”
“嗬嗬……”王寅卻搖頭道:“高拱雖然目前不如徐階,但他占據了天時地利人和,根深葉茂,氣運昌盛,長期我看好他。”
話題到了沈默今後該如何自處,這也是他最想知道的,便問道:“如今徐高相爭,我和他們的關係都不錯,但又都不算太鐵,若真有入閣那天,該如何自處呢?”
“這個麼……”王寅笑道:“我再送大人八個字。”
“請講。”沈默笑道:“這次肯定照做。”
“明向華亭,暗結新鄭。”王寅微微笑道:“如此,才能始終保證您,不被排除在權力核心外。”
“問題是,我就是再向著徐閣老,他也不會對我和張居正一視同仁的,”一次次教訓之後,沈默不敢小覷天下英雄,所以也不管什麼麵子不麵子了,把心裡最窩火的問題也提出來了。
“嗬嗬,這個我們討論過……”沈明臣笑道:“大人,那是因為您的方法沒用對。”
“何解?”沈默問道。
“您想啊,徐閣老為什麼如此看重張居正呢?”沈明臣道。
“呃……”沈默沉吟道:“因為張太嶽很優秀。”
“我怎麼覺著您比他優秀呢?”沈明臣笑道。
“因為他相信,張太嶽是他合適的傳人。”沈默隻好換個理由道:“或者說,他認為張居正更適合這個大明。”
“對。”沈明臣點頭道:“從嘉靖二十六年,兩人在翰林院結締師生關係之後,徐階一直視其為理所當然的繼承人,據說他在和張居正相處一段時間後,曾親口對他說:‘張君,將來一定要儘忠報國啊!’”
“不誇張的說,二十年來,徐閣老都在傾儘全力栽培他、雕琢他。據我所知,張居正當年,也是個名士氣很重的人,頗能慷慨任事,看不得老師對嚴嵩虛與委蛇,時常喊打喊殺,要跟嚴嵩拚個痛快。聽說他曾寫信給徐階道:‘即抗浮雲之誌,遺世獨往,亦一快也!’”
沈默想到初識張太嶽的時候,那時候他是多麼的光明磊落,讓人心折啊!一轉眼十年過去,張居正確實改變了許多。如果說他以前一味剛強不折的話,那現在則是剛柔相濟,高深莫測了。
顯然,徐階的潛移默化,磨掉了張居正身上的棱角,賦予了他政治鬥爭中,所必須的隱忍和陰狠。隻有這樣,方能成大器。
“很多機密的國家大事,本不該張居正知道,徐階卻偏偏和他商量。”沈明臣接著道:“其實徐閣老心裡早有主意,但非要等著學生說出來,這就是在可以的栽培他。”
“是啊,徐階在他身上傾注了那麼多心血,就為了塑造出個理想的接班人來。”王寅點頭道:“所以大人也彆不平衡,誰讓您比他晚了十二年呢。”
“說起來,張太嶽屬雞,十七歲中進士;大人也屬雞,也是十七歲中進士。真是一時瑜亮,也難為徐閣老了。”沈明臣突然笑起來道。
“嗬嗬,好像高拱也是屬雞的。”餘寅笑道:“大人和他倆每人差一旬,真是巧合啊。”
“真巧,要是都入了閣,內閣不成雞窩了?”沈默開個玩笑,望向沈明臣道:“你還沒說,我怎麼沒用對方法呢。”知識分子就是這毛病,有話不直說,非得繞上個大圈子。
“大人固然很優秀,但張居正也很優秀,徐閣老用誰都一樣,而且他家在蘇州,很清楚您本身的實力,所以寧肯扶植個沒什麼個人勢力的接班,至少還能好控製不是。”沈明臣道:“但張居正也不是完全讓徐閣老滿意,有一點他就比不了大人。”
“說。”沈默險些抓狂了。
“他不信王學,而大人您是王學門人,”沈明臣笑道:“徐閣老對推廣王學不遺餘力,但他這個學生,卻很不得力。您應該利用這個機會,高高舉起王學的大旗,他不是愛推廣王學嗎?您也寫幾本,最好是關於你們那派與泰州學派融合的。他不是愛組織講學嗎?您也組織,把他們泰州學派高高抬起來,這樣既能讓徐閣老知道,您才是他的道統傳人,咱們也可以趁機,把自己的事情辦了。”
沈默茅塞頓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