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錦便將海瑞的奏疏捧給徐階,徐階接過來,剛要打開,嘉靖卻先受不了,蠻橫道:“回你的無逸殿去,不準在聖壽宮看!”可見對那奏疏的厭惡,已經到了何種程度。
徐階便跟眾大臣再次行禮,魚貫退出寢宮,沈默走在最後,剛要出去,卻被嘉靖叫住道:“你都看過了,還去乾什麼?”
沈默隻好止住腳步,轉回身來等候聖訓。
待眾臣都走光了,嘉靖的麵色一下煞白煞白,軟綿綿靠在軟榻上,出了一頭的汗,徹底虛脫了。
休息了將近半個時辰,才恢複點點生氣,他聲音暗啞的問沈默道:“覺得自己表現如何?”
“有負皇上所托。”沈默垂首道:“臣懇請處分……”他知道嘉靖恢複了清明,自己挨個審問、拖延時間的舉動,自然逃不過皇帝的法眼,索姓坦誠相對。
嘉靖今曰卻好像慈悲開了懷,竟大度的搖頭道:“朕不怪你,國事如家事,會做媳婦兩頭瞞,凡事按著本分,顧著大局,不全聽朕的話,也是對的。”如果沈默不拖過一夜,而是昨天就把問話的結果回報,仍然怒不可遏的嘉靖皇帝,說不定就會在衝動之下,做出什麼不理智的決定來,金口一開、覆水難收,想挽回就難了。
沈默有些意外,他發現皇帝真像變了個人似的,就這麼輕易原諒自己呢?
“不光是你,朕連那些跪門的言官都能原諒,”嘉靖今天是打算把好人做到底,道:“甚至連那個上書的也海瑞,也並非一定不能饒恕!”
“皇上寬厚……”沈默的馬屁及時奉上:“實乃萬民之福!”話雖如此,但他聽得出來,嘉靖這是‘預先取之、必先予之’,肯定有難以啟齒的要求在後麵。
嘉靖卻沒有馬上提出,而是把左右都支下去,就連黃錦也不例外。待大殿中,隻剩下他們兩個,嘉靖便讓沈默坐下,望著這個沉穩可靠的年輕人,帶著感情道:“你是朕最自豪的學生,十多年來,為朕披荊斬棘,從無怨言,朕心裡是清楚的……若不是怕把你捧殺,就是個伯爵,朕也早給你了。”
沈默也有些動情道:“臣還是那天的話,陛下對臣的恩典,臣永世不忘。”
“朕知道你重感情,”嘉靖欣賞的點點頭,道:“朕讓你去查海瑞,他的死罪是逃不了的,你心裡肯定要難受……”
“微臣……”沈默想要辯解,卻被嘉靖打斷道:“朕看了記錄,那海瑞進京幾個月來,隻有你數次與他來往……”
“隻因為他是微臣昔曰的屬下,見他過得清貧,家中又有八十老母與懷孕的妻子,”沈默輕聲道:“微臣看不下去,所以才多方接濟於他……”
“可人家沒領你的情。”提起海瑞,嘉靖的表情又扭曲了,恨恨道:“朕始終想不出,是什麼樣的凶煞之地,孕出這種無君無父的孽畜!竟寫那樣惡毒的奏章,將朕罵得一無是處!他想青史留名,亂的卻是朕的江山!自個死不足惜,隻可憐他老娘孕妻,也要跟著倒黴……不孝有三,他就占了兩條,這種神鬼厭棄的東西,老天就該降雷把他殛了!”可見皇帝心裡的怒火一點沒消,隻是出於某種目的,強自壓下了。
見嘉靖氣得臉都白了,沈默趕緊端茶請皇帝消氣,喝一口參茶,提了提神,嘉靖無力的憤憤道:“這種訕君賣直、沽名釣譽之徒,也想學比乾?真是笑話!朕豈能上了他的惡當?不會當這個紂王的!”
“皇上英明。”沈默適時讚道隻要存在一點可能,他都要儘百分努力,救海瑞一命。
“隻要他公開向朕認一句錯!”嘉靖道:“朕就當他一時糊塗,不予追究了……”
沈默一下全明白了,原來皇帝打得這種算盤,但麵上不動聲色道:“皇上想讓在下怎麼做?”
“你現在還是辦案的欽差!”嘉靖突然煩躁起來道:“上天入地隨你的便,若是這還要朕給你拿主意,這些年的官,都當到狗身上去了嗎?”
一句話的功夫,沈默已經想透了其中的利害,心便一點點往下沉。可皇帝這樣,任誰也說不出半個不字來,隻能無奈的應下。
“你可以告訴他,”嘉靖的話說的愈發直白,顯然對此事的渴望,已經超出了理智:“他認不認錯,不僅關係到他一人一家,那些關在牢裡的言官,朕暫時還沒收拾他們,隻要他認錯,這些人朕都不予追究;否則,每人廷杖八十,能剩下幾個,就看造化了。”說著有些凶狠的看沈默一眼道:“還有你,也彆以為自己安枕無憂了!”
“微臣知道了……”沈默又輕聲應下。
“唉……”見他答應了,嘉靖歎口氣,語氣軟化道:“你須對他講清楚,朕今病久、安能視事?讓他莫要道聽途說,誤會了朕。”這話也是實話、也是屁話,因為這幾年嘉靖確實病得不輕,國事儘托付於徐階,但幾年前,十幾年前,皇帝可沒病吧?還不是一樣怠政修玄?
但皇帝這近似懇求的語氣,讓沈默心中竟有些酸澀,雖然早就盼著這一天,可畢竟是一代極聰明剛愎的帝王,竟讓個臣子逼到這份上,實在是讓人不能不心生感慨……可當離開大殿,讓冷風一吹,沈默打個激靈,就不管皇帝的心情,隻為自己傷神了……很顯然,嘉靖被海瑞這一通極諫,加上疾病纏身,估計是不再相信修煉長生的鬼話了。一旦正視現實,顯然要考慮身後的光景了……嘉靖應該也知道,自己這些年人事兒沒乾多少,評價不會太高,加上海瑞亙古未有的一通臭罵,皇帝自知有淪為千古笑柄的危險。
再說海瑞這篇奏疏,也著實太過驚人,即使沈默看來,也隻能說是‘可見一片赤子之心,但無論如何,話不是這麼個說法。’嘉靖是矜高的人,這輩子沒被人指著鼻子痛斥過,又不會蠢到象胤老四對陸生楠那樣,專門寫文章一一駁斥。要不出了這口氣,結果肯定窩囊死。
就像嘉靖所說,殺了海瑞,隻能成全他比乾的名聲,那皇帝可就跟紂王畫上等號了,這是嘉靖萬萬不能接受的,他一定要海瑞認這個錯,才能挽回一敗塗地的聖名……可海瑞能低這個頭嗎?沈默雖然還沒嘗試,卻也知道絕不可能——若有一絲動搖,他就不是海剛峰了。
所以皇帝的任務,注定是無法完成的,但聖旨如山,豈容他討價還價,所以明知是完不成,也得乖乖去做。
在提刑司太監的陪伴下,沈默離開西苑,來到禁門前,他婉拒了宮裡提供的轎子,登上了依然候在那裡的馬車。
一上車,沈明臣便黑著臉告訴他三個不怎麼好的消息:第一,京城戒嚴,九門緊閉,不放任何人進出!第二,皇帝急召三邊總督楊博火速回京;第三,就在剛才,裕王將請求發落的奏疏遞上後,便關閉王府大門,不放任何人進去。
頭一個和末一個消息,沈默都有心理準備,但中間一個對他的震動實在太大,沉默半天,方才喃喃道:“竟這時候把楊博調回來……”
餘寅低聲道:“楊博此人文武雙全、心機深沉,年輕時便名震四海,幾十年來在朝則居兵部、出外則鎮方麵,在軍方的威望之高,當世無人可敵……尤其是九邊的軍隊,還有京城的禁軍,都曾經是他的麾下,門生故將極多,其勢力之於軍方,正如徐閣老之於文臣,都是執牛耳的大佬。”餘寅是天生的幕僚,什麼時候該多說、該少說、不該說,拎得清清楚楚。
“是啊,”提起楊博來,沈明臣也是一肚子話:“當年他隨翟閣老巡邊時,我曾見過他一麵,的確是百年一見的人傑,不僅聰明絕頂,而且沉穩練達,且膽氣頗豪……若是生在亂世,必是一方豪雄。”
沈默登時想起那句‘治世之能臣、亂世之梟雄’來了,好麼,越說越玄乎,把姓楊的比成曹孟德了。但這樣的評價,出自兩大謀士之口,足以讓沈默重視起來……其實不用他們說,沈默也不可能小覷了楊某人,畢竟是徐閣老推崇的能臣、是山西幫的靈魂人物、更是嘉靖在感到威脅時,首先想起的人。
這種光景下,這樣的人物回到京城,對局勢的發展,又有怎樣的影響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