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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三七章 禮物(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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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重新出現在眾人麵前時,他已經徹底恢複平靜,隻是通紅的雙眼出賣了,讓他不得不麵對好奇的目光……“迷了眼了,”沈默若無其事的坐下,喝一口涼了的可可道:“那這東西與今天的衝突有何關係?”

“嗬嗬……”老歐陽雖不知他失態的原因,但還是能感到沈默對這‘行雲流水’的重視,心裡很是高興,但聽他一說到今天的事兒,就再也笑不起來了:“因為這裡有很多人都會紡紗,我想著檢驗機器最好的方法,莫過於讓大家親身體會,就算不好,也可以提出意見再改進。”他一臉苦笑道:“誰知一體驗就出事了,那飛速轉動的幾十個紗錠,竟把他們嚇到了,不過我以為是他們是被震撼了,習慣了就好了……結果氣氛越來越不對,直到今天下午,我正在後麵睡覺,就聽前麵粗暴的撞門聲,亂成一片。趕緊去前麵看,竟然是一部分學員鬨事,他們怒不可遏、大喊大叫,說這新紡機會把他們的飯碗砸了,要我把它給銷毀,還說我居心不良、是那些工場主的走狗。”說著捋著胡子,哭笑不得道:“他們也不想想,誰能養得起二品的狗?”

沈默安慰的笑笑,關切道:“一群不明真相的群眾而已,老大人不必介懷。”

“唔……”歐陽必進示意自己並不在意,反而有些糾結道:“不過細想想,他們的擔心也不無道理,原先的紗錠,都是用那種老式的三紡車,一錠一錠搖出來的,有人工含在裡頭,所以價錢很公道;所以蘇鬆百姓家家都種棉花,戶戶都有紡車,婦女無分老幼,大都恃此為業。很多苦寒孤老的棺材本、小家碧玉的嫁時裝儘出於此,”他緊緊皺著眉頭道:“但這行雲流水如果推廣開來,紗錠的價錢肯定暴跌……”

他沒有往下說,但沈默已經了解了那份擔憂——江浙蘇鬆一帶,水力資源豐富,又是紡織業的重鎮,這種高效低耗的水轉棉紡機,肯定會大受歡迎的。到時候把機器架起來,棉花由這頭進去,錠子就有由那頭出來,一台頂得過一百人,哪還有手搖紡車的用武之地?

而且麵紗產量的暴增,肯定會導致收購價格的下跌。傳統手工紡紗不但產量低,又賣不出好價錢,沒人因為你把肩膀累塌、把腰杆累完,而多掏一個製錢的。

因此,就連這‘行雲流水’的發明者,也開始擔心起後果來……如果真的斷了老百姓的活路,再成功的發明,在歐陽老大人的眼中,都是邪惡的。

想明白前後因果,沈默沉吟道:“老大人所慮甚是,若是貿然上馬,恐怕反彈會很大,蘇州的老百姓可不好惹,萬一鬨出事情來,地方上難以擔待,皇帝和朝廷那裡也交代不過去。”

“嗯。”歐陽必進點頭道:“是啊,建立蘇州設計院的初衷,是富民!咱們得多替老百姓考慮。”

眼看兩人就要統一意見,不料沈默話鋒一轉道:“您這樣一說,我倒有些糊塗了,難道先進的工具,反倒不如原始的,既然如此,咱們的研究院還有開下去的必要嗎?”

“單從效力上講,肯定是遠遠超過的,但收入的增加,隻是富了那些大戶,老百姓卻要打破飯碗了。”歐陽必進又歎口氣道:“而且萬一處理不好,會被人說成是與民奪利的。”

“與民奪利?”沈默下意識的舞動下手臂道:“這從何說起?是占了老百姓的山川菏澤?是壟斷了天下的鹽鐵專賣?”

“原先老百姓能掙到的錢,”聽沈默有些激動,歐陽必進也提高聲調道:“現在掙不到了,在很多人眼裡,這就是與民奪利!”

“不對吧,老大人……”沈默深吸口氣道:“與民奪利,是在不增加社會財富的基礎上,用權力強行壟斷,汲取老百姓的骨髓。”說著頓一頓道:“而新式的紡車,帶來的是生產力的提高,是社會財富整體的增加,雖然會帶來一些陣痛,但從長遠來看,還是會惠及普羅大眾的。”

“怎麼講?”老頭認真傾聽到。

沈默耐下心,循循善誘道:“您不否認,這機器的應用,將帶來紡織業的大發展吧。”

“唔……”老頭點頭道:“翻上一番沒問題吧。”

“您還真謹慎,”沈默笑道:“甭管多少了,就算是增加了一倍的產量,這需要增加多少台織布機?會帶來多少就業機會,這不是富民嗎?供給的布多了,價格自然降下,更多的老百姓便買得起布,穿得起衣,這難道不是富民嗎?如果再賣到國外,還能流進來大量的白銀,甭管是要用來消費享受,還是擴大生產,最終還是要花在咱們大明,讓老百姓掙了去,這難道不算富民嗎?”

沈默這套說辭,對年事已高的老歐陽來說,確實有些理解困難,老人家皺著眉頭,覺著也有些道理,但不能將擔心完全消除,感覺有些不知所措了。

“難道因為可能會噎到,就不吃飯了嗎?”沈默隻好用更形象的說法道:“我們要想辦法,避免被噎到,或者一被噎到,趕緊喝水,而不是因噎廢食!”

“你這麼說,我就有些明白了。”歐陽必進有些暈乎道:“要是能避其害、取其利,我當然支持了。”

“您老成持重,說的極是。”沈默心說,隻要上了馬,你就拉不住了,所以滿口答應道:“等我同各方麵,籌劃出一個妥當辦法出來,不讓勞苦人家有條生路,就不推廣這種機器。”

這番話說得很漂亮,但老歐陽的官都當到頂了,還不至於那麼好哄,心道:‘怕是花十年工夫嗎,也未見得能籌劃出來。’說這番話,怕是為了敷衍我吧……話雖如此,但他也知道,這世上沒有和風細雨的變革,每次的改變,都會給一些人帶來痛苦,這讓他體諒了沈默的苦心,一個前程似錦的年青高官,願意為了國家興盛,不顧利害去做事,有這份心也就夠了,自己這老朽,又怎能給他拖後腿呢?

想到這,歐陽必進深深吸口氣道:“我答應你了,但這件東西是我搞出來的,跟你沒有關係,你就彆摻和進來了。”

沈默先是一愣,然後便懂了老先生的心思,是要讓自己避開潛在的風險啊,他的聲線有些發緊,低聲道:“老大人,沈默何德何能,讓您如此回護呢?”

“就憑你今年二十七,我七十二,你的仕途還長著呢。”他擺擺手,止住沈默的話頭,陽光和煦的笑道:“你對蘇州的改變,我都親眼看到了,也去過你建的上海城,雖然不知道你選得這條路是對是錯,但我能感到,一切是那麼的鮮活誘人,那麼的生機勃勃,讓我深深相信,你的規劃值得嘗試,我真的很期待,你最終能做到什麼程度,能給大明帶來什麼……所以不要跟我爭,我都七十二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勾自己來,我還能活幾年,毀譽於我又何乾?恐怕真出了事兒,那些人也不好意思把我抓起來吧?”

“老大人……”沈默動情道:“沈默豈是那種趨利避害的‘君子’?”

“‘趨利避害’有什麼不對?”歐陽必進沉聲喝道:“既然決定以天下為己任,你就該儘量保全自己,不該存有婦人之仁,否則什麼都不要乾,安安穩穩當你的清貴大臣多好。”

沈默聞言渾身一震,深深施禮道:“學生深受教誨,不過老大人您放心,我不會讓您一生的美名毀於一旦的。”

“嘿嘿,嚴嵩的小舅子還有什麼名聲可言?”歐陽必進自嘲的笑笑道:“不說這些了,倒有另一樁事情,我要跟你談一談。”

“您請講。”沈默正色。

“放鬆點。”老頭端起杯子來,一嘗可可已經涼了,便命人換上清茶道:“方才我也說了,老夫已是古稀,你考慮過這兩院由誰接掌嗎?還有,想讓這兩院起到你設想的作用,關鍵是人才,但現在最缺的也是人才,尤其是研究院……我大明雖然人多,可會動手的不動腦,會動腦的不動手,想找到又懂技術,又能鑽研的人才,實在是太難了。”

“老大人所慮甚是,”沈默重重點頭道:“這些問題我也想了很長時間,最後的結論是,沒有人才,我們就培養人才,重賞發明;引進人才,洋為中用……就像我送到研究院的那十個泰西人,那可都是正經的大學畢業,在泰西也屬於深受尊敬的學者。”

“我聽他們說過,”歐陽必進點頭道:“在西方他們建立大學,不止教授詩書禮樂,還教建築、數學、幾何、天文、物理……不得不承認啊,這樣培養出來的工匠,水平就是高。”他到現在,還固執的認為,從事理工科的都是工匠,跟學者扯不上邊。

求同存異嘛,沈默也不跟他犟,笑道:“那你覺著他們高在什麼地方?”

“雖然他們腦筋不太靈光,可對算數、幾何、物理這些基礎的東西,掌握的比我厲害,還很係統,這可都是搞研究的利器啊,”老歐陽深有感觸道:“就拿這個‘行雲流水’來說,想要量產的話,會遇到一個大問題,就是怎樣把齒輪和軸承,打造的紋絲不差,這個咱們確實沒法解決……但那幾個泰西來的鐘匠,卻說他們有辦法,便把這個任務接了過去。”

“過了一個月,他們搗鼓出兩台‘母機’來。”怕沈默不懂,老歐陽解釋道:“就是用來製造機器的機器,我給起了個名叫母機。”

沈默點點頭,心說:‘是機床啊……’這個並不稀奇,隻要看那走時準確的西洋鐘,已經可以量產,就知道這個年代已經有了機床,不過是原始些罷了。

“這兩台母機,一個是加螺紋的,一個是加工齒輪的,用它們造出來的零件,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完全一樣,這就解決了大問題。”歐陽必進欽佩道:“這種東西據說在宋朝也有,但我實在複原不出來……正是有了他們幫忙,這台紡紗機才能運轉得如行雲流水,我才敢給起這個名字。”

沈默嗬嗬笑道:“甭管黑貓白貓,抓住老鼠的就是好貓。”

“這樣的工匠多多益善,”歐陽必進想起一事道:“我聽他們說,現在泰西那邊挺黑暗的,什麼天主教裁判所到處抓人,尤其是有學問的人,最容易被抓起來燒死。”

“是啊,”沈默點頭道:“我也聽說了,他們那邊信仰的是上帝,所有人都是教徒,而教皇以上帝的代言人自居,權力極大,甚至在各國君王之上。”聽沈默講述異國的奇聞,老歐陽很感興趣,支著耳朵聽他道:“他們建立起來一套嚴格的等級製度,把上帝當做絕對的權威,什麼、什麼藝術、什麼哲學,一切都得按照《聖經》的教義,說那是上帝的言論,誰都不可違背,否則,宗教法庭就要對他製裁,甚至處以死刑。”

“這麼嚴重啊……”很自然的,老歐陽想到了大明,想到了理學,雖然遠遠沒有這麼過分,但朱聖人建立起的那套社會倫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一樣是不能違反的。

“嗯。”沈默點頭道:“《聖經》裡說,人類的祖先是亞當和夏娃。由於他們違背了上帝的禁令,偷吃了樂園的禁果,因而犯了大罪,作為他們後代的人類,就要世世代代地贖罪,終身受苦,不要有任何,以求來世進入天堂。在教會的管製下,整個歐洲的死氣沉沉,長期處在一種落後封閉的狀態下。”

歐陽必進那種感覺更強烈了,心說:‘這不就是理學那套‘存天理、滅人欲’嗎?’得虧是朱熹說的,要是孔子也這樣說,恐怕大明也變成這樣。’他又想到自己做研究時,往往要從宋朝尋找靈感,深知南北宋時的科技水平,文化藝術,都遠遠超過現在,可不就是理學害得嗎?

“但有道是物極必反,”沈默輕聲道:“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泰西開始彌漫一種追捧先哲的思潮,那些誕生於天主教之前的古代哲人,崇尚自由、懷疑一切,讓被壓抑到極點的民眾無比向往,於是許多學者開始要求,恢複古希臘和羅馬的文化和藝術。這種要求就像春風,沒有強權護駕,卻能深入人心。”

“那可跟教會頂上了。”老歐陽想到了崇尚自由無羈絆的心學,甫一誕生,就被官方理學視為洪水猛獸,力求處之而後快,誰知理學已經不那麼得人心了,初生的心學,竟然飛快獲得了數不清的追隨者和同情者,再也沒法被消滅了。

“是啊,教廷不允許自己的土地上有異端存在,出現了一定要消滅。而宗教裁判所,就是教會用來偵察和審判異端的機構,旨在鎮壓一切反教會、反上帝的異端。”沈默幽幽道:“他們的權力太大了,可以對異端任意搜查、審訊和判決,世俗政權有協作、支持的責任,卻無製約、乾預的權力。於是大肆搜捕鼓吹文藝複興、懷疑上帝的學者,抓到了便會施以火刑,當眾燒成灰燼。”

老歐陽聽得毛骨悚然,才知世上竟有如此險惡之地,不由歎道:‘上輩子得造多大的孽,才會投胎到泰西去當人?’

聽了他的說法,沈默不由笑道:“是啊,那麼多的才智之士,卻被迫隱姓埋名,逃亡他鄉,隨時都籠罩在被抓住燒死的威脅下。”說著一臉悲天憫人道:“天有好生之德,我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坐視不理!皇上已經恩準了我的奏請,不曰便有聖旨頒布,允許這些人進入我國避難,而且讓地方上酌情,允許一些智能之士永居大明。”

“陛下英明啊……”老歐陽讚道:“這才是泱泱大國的氣度!”

沈默在燕京當禮部侍郎,因為兩位上官的懈怠,禮部的政令都是由他一手艸辦,其中便夾雜著乾了兩件私活,一個是允許外國人可以在關口申請入境,並可按規定逗留數月,當然曰本人除外;另一個是允許國外有一技之長、或者博學鴻辭之人,經禮部考核後,永久居留大明。

這兩條毫不起眼的政令,輕鬆獲得了皇帝的批準,讓沈默不由暗爽,心說看來在禮部當官,也不是毫無益處嘛。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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