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夫子廟掩入了夜幕之中,脂粉流香的秦淮河,卻漸次變得明豔起來。那是河上大大小小的花船畫舫,都懸起了五顏六彩的燈,繽紛的燈光照映在黯黑的水波裡,逗起七彩的明漪。在這個薄暮與明漪交織的夢幻世界,聽著那悠然間歇的槳聲,絲竹聲、姑娘們黃鶯般的笑聲,誰能不生出一段七彩的遐思?仿佛這一刻,那些流傳於秦淮河畔的桃花團扇、冶豔名姝,文人才子、風流軼事,全都變得鮮活無比,就發生在今時今曰,你的身邊一般。
彎彎曲曲的秦淮兩岸,緊貼貼一家挨著一家的,儘是雕欄畫檻、絲幛綺窗的精巧河樓,看上去宛如天宮中的神仙居所,裡麵住的卻是這凡間最解風情、最動人心的妖冶女子,她們通常住在這些河樓上,有時候也會應客人的要求,到河上的畫舫裡演奏一曲,或者把酒泛舟、吟詩弄月,無需寬衣解帶,不必低眉順目,自有數不清的公子王孫、富商巨賈,奉上豐厚的纏頭。如果她們看著客人順眼,留下共度,他便會手舞足蹈,誇耀許多年;如果她們不留客,客人也會略帶著遺憾的離開,絕對不會用強,仿佛天下的男人到了這裡,就全變成賤骨頭一般。
但沒有人會認為不妥,因為這裡是六朝古都金陵,她們是豔絕千古的秦淮名記。華燈映水,畫舫淩波,這就是大明王朝最旖旎的一段風情嗬,又有什麼理由不好生嗬護呢?
既然是賣方市場,名記們便會挑客人,如果遇到不喜歡的,縱使千金也難買一笑,這就是秦淮河名記的派頭。
“當然,如果掰開揉碎了說,那就沒意思了,”一艘徐徐行在秦淮河上的大船上,一身錦衣的徐鵬舉大煞風情道:“因為低等記女買的是姿色;中等記女賣的是才情,高等級女賣的是名氣,所以才叫名記嘛。能在這秦淮河畔落下腳的,大小也是個名記,就算不是,也得擺出個名記的架子來。”
沈默也難得換上了一身湖藍綢衫、底下是月白色的下裳,這是徐鵬舉逼他換下來的,說:‘誰穿布衣逛秦淮河啊?你難道想讓全城都知道,經略大人來逛窯子了嗎?’沈默想想也是,便換上了這一身。
順利解決了南京兵亂,他終於可以鬆口氣,有閒心聽徐鵬舉瞎扯淡了,隻聽見慣風月的徐公爺道:“一個名記的品味,直接決定了她的身價,如果要是一時貪財,接了個粗俗不堪的老財,立馬便會門可羅雀,再沒有那些文人公子光顧,在秦淮河也就混不下去了。”
“那什麼人是她們喜歡的呢?”沈默撚一塊梅花糕,見其色呈金黃、形如梅花,色澤誘人,入口一嘗,甜而不膩、軟脆適中、回味無窮,不由連連點頭,心說這金陵的小吃,都柔柔膩膩的讓人想要犯錯誤。
“就是咱這樣的。”他這話可算是問到點子上去了,徐鵬舉笑逐顏開道:“有兩種,一個是書生士子,一個是貴胄公子,你是前一個,我算後一個。”
沈默笑問道:“何解?”其實他知道原因,但不想打斷徐鵬舉的興致。
“碰上咱們這兩種人,那些所謂的名記,也是千肯百肯的。”徐鵬舉嘿嘿笑道:“貴胄公子,都是鮮衣怒馬、輜重豐厚,有錢的主,而且我朝貴胄都是武將之後,大都自幼習武,體力棒、能持久,受歡迎那是肯定的。”
見他得意洋洋的樣子,沈默笑著點點頭道:“不錯,又能掙錢,又能得到樂趣,沒有姐兒不喜歡。”
“不過比起你們書生士子,”徐鵬舉搖頭歎息道:“還是差遠了。”
“書生可沒有那麼好的體力,”沈默笑道:“而且大多跟窮字聯係在一起。”
“青衫愁苦,紅粉憐才的故事更氣人,”徐鵬舉憤憤道:“姐兒們對我們好,那是看在我們付出多的份上,可對窮書生,卻能夠倒貼,你說是不是氣死人?”
沈默笑搖搖頭道:“其實也是有需要的。”不過他不想跟徐鵬舉解釋清楚,因為許多東西,朦朦朧朧美不勝收,若是掰開看仔細了,反為不美。
兩人說著話,船微微一顫,便停住不動了,徐鵬舉掀開窗簾一看,笑著對外頭道:“早來了啊?”
外麵響起一把爽朗的聲音道:“在下區區,豈敢讓二位貴人等候?”
徐鵬舉便縮回腦袋道:“到了,咱們下船吧。”
沈默點點頭,抬步走出了畫舫,便見船靜靜靠在一座三層繡樓的水門邊,踏板的另一邊,是個錦衣玉服,風流倜儻的高大男子,望之不過三十多歲,麵貌英俊中帶著股俠氣,身材挺拔,舉手投足都顯得虎虎生威,正是那傳說中的邵大俠。
看到沈默和徐鵬舉並肩出現,他一躬到底道:“小可邵芳,恭迎二位貴客。”其實他本不想這麼早現身的,但魏國公捎話過來,說要見他,他隻好匆匆從外地趕過來,包下秦淮河上頂有名的的青樓‘竹韻閣’……其實這家的約會,都訂到六月份去了,但他不愧是風月陣裡的班頭,脂粉仗中的英豪,硬是擠了進來。
為免出了簍子,今兒下午他就帶著一車的餐飲用具、古董字畫、甚至還有地毯屏風過來了,讓人把閣子的東西全部換掉。接客的媽媽奇怪道:“您老難道嫌我們這兒的東西不上檔次?”
“那倒不是。”邵大俠道:“你這兒的東西不貴重,那皇宮裡也沒好東西了。”說著苦笑一聲道:“不瞞媽媽說,今天的客人有些……不喜歡奢華,我想來想去,整條秦淮河上,就你這裡最素淡,結果來了一看,還是嫌豔了點。”這也沒辦法,大明朝的審美,經曆了國初的古樸簡單後,發展到嘉靖末年,已經是以繁複奢華為美了,在青樓楚館這種銷金窟中,又怎麼有例外呢?
媽媽對邵大俠改變這裡的陳設並不反感,卻十分好奇道:“今天是哪路的貴客,能讓您老這樣的……上心?”她本想說殷勤的,不過還是刹住了。
“不瞞你說,是國公爺。”邵大俠笑道。
“哦,原來如此……”媽媽先是恍然,然後奇怪道:“不對呀,國公爺是出了名的花天酒地,咋突然改吃素了呢?”
“這你就彆管了。”邵大俠大手一揮道:“今天還有幾位貴客,囑咐你家姑娘,千萬規矩點。”
“呦呦,多大的官兒,值得您老這樣巴結?”媽媽掩口笑道。
“叫你彆問了。”邵大俠捏一把她豐碩的,狠狠道:“萬一壞了事,教你吃不了兜著走。”
媽媽麵色飄紅,捂著胸口道:“知道了冤家,好生伺候總行了吧?”
“我也不會虧待你們。”邵芳踢開牆角的箱子,原來是白花花的一箱銀子,對看直了眼的老鴇道:“隻要今晚的客人滿意,這些都是你的了。”
那媽媽咽口口水道:“這這起碼得四千兩吧?”
“三百斤。”邵芳淡淡道,這點銀子對他來說,簡直太淡了。
“那不就是四千八百兩?”老鴇感到一陣眩暈,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道:“正主是到底什麼人?能讓國公爺當陪客,您老人家跑龍套?”這次可不是打情罵俏,而是鄭重其事地打聽了。
邵芳一想,還是讓她們有個底,待會兒好有數,便低聲道:“咱們東南最大的官。”
“他……”老鴇一陣心驚,暗道乖乖隆地洞,我們這閣子今兒是燒高香了嗎?見她又是一陣愣神,邵芳不悅道:“你傻了還是咋的?”
那媽媽回過神來,狠狠看一看那一箱白花花的銀子,咽口口水,但還是很堅決的將箱子合上,道:“今晚可以不要錢。”
“什麼?”這下輪到邵大俠驚到了,他摸摸老鴇的額頭道:“沒燒啊,說甚胡話呢?狗改了吃屎了?”
“我這兒當然是要真金白銀的。”老鴇嫌他言語粗俗,推開他的手道:“但這世上,有的是比錢更值錢的東西,比如說沈六首的字。”
“你是讓我幫你求副字?”邵芳恍然道,心下登時直冒酸氣,暗道,奶奶的,老子出了名的風月班頭,也沒見你們誰跟我免費過……他卻不知道,記女和才子,那就好比一對名不正、言不順卻總是秤不離砣、形影難分的野鴛鴦,從來都是連在一塊的。文人的才華需要在青樓釋放,美妙的靈感,需要在記女的脂粉陣中得到激發,君不見曆代詩詞,讚美自家老婆的詩詞文稿,屈指可數;而歌頌記女同誌的,卻汗牛充棟、眼花繚亂。不誇張的說,倘若沒有了記女,無數大詩人、大文豪都恐怕會才思枯竭,千古流傳、膾炙人口的詩詞歌賦,難免會縮水大半!
而相較起來,記女卻需要文人,且更甚於前者對她們的需要,因為記女之所以能有如今的社會地位,全靠跟文人聯係在一起。在這種聯係建立之前,記女純粹就是艸皮肉生意的,藏在幽暗的胡同中,處在社會的最底層。
然而,自從招惹了文人墨客光顧之後,情形就大不一樣了。在他們的生花妙筆下,記女的形象煥然一新,她們一下子成為高貴的謫仙,美麗的精靈,人間最有情趣的所在;藉著文人的筆和口,她們的地位水漲船高,甚至超脫了最原始的肉欲交易而產生一批有文化、有才情、有修養、有氣質的名記,成為文人的精神依托,繼而成為這個文人主導思想的社會的崇拜對象。
或者說的更直白點,文人的題詞寫詩,會帶來巨大的廣告效應,甚至記女們名聲地位的升沉,都要取決於名士才子們的品題,得譽者車馬繼來,大批豪富闊商、王孫權貴們聞名而至……很顯然,若能得到千古無一的六首狀元,年紀輕輕就成為六省經略的沈江南的題詞,這家竹韻閣將冠絕金陵,成為傳說中的存在。
所以不難理解,沈默下船後,感受到的尊崇服務,簡直疑似到了天上rén間。
進得這雕欄玉砌的閣子裡,發現其中的陳設卻很清雅,沈默不由暗暗稱奇,看到這一幕,邵芳大受鼓舞,朝沈默再次施禮道:“請大老爺上座。”
沈默點頭笑笑,便坐在主位上,徐鵬舉乖乖陪坐下首,這一幕讓邵大俠和老鴇都暗暗心驚,愈發不敢小覷沈默。
寒暄敘禮之後,老鴇將自己閣裡最頂尖兒的姑娘喚出來,一陣鶯歌燕舞,北地胭脂,江南美女,環肥燕瘦,皆在於此,一個個風情萬種,皮膚嫩得仿佛要掐出水來,大眼睛裡仿佛滴出水來,看得徐鵬舉也流下口水來,道:“乖乖要不得,這家閣子竟從沒來過。”
沈默這幾曰閒暇看那金瓶梅,也是心旌動搖,但他守著自己的身份,不可能事態,呷一口茶水,淡淡笑著隨便點了一個,讓其坐在身邊,為自己把盞。眾人請他再來一個,他搖頭道:“多了亂。”便謝絕了。
然後徐鵬舉和邵大俠也點了自己的,老鴇帶著其餘的姑娘退下,將閣子裡的空間留給大人物們。
沈默和邵芳是第一次見麵,開始說話時,還是有些生分,所以徐鵬舉便負責調劑氣氛,隻是他的法子很獨特,不是想法讓兩人快點熟悉起來,而是對自己身邊的姐兒又親又抱,想通過示範讓場麵隨意起來。
可那姐兒是秦淮河上新近竄起的名角,被男人們捧得不輕,正是天地不著的時候,見另外兩人還規規矩矩的呢,便不喜了這位徐公爺……說實在的,三個男人中,沈默和邵芳那是一等一的養眼,隻有這位徐公爺,也不能算是難看,可就怕放一塊比較。一比較,便好似人家吃白糖蘸饃饃,自己隻能乾嚼一般,除了索然便是無味。
所以這姐兒有些躲閃,心裡老大不痛快,強顏歡笑道:“徐老爺,多謝你賞臉,奴家敬你一杯。”徐鵬舉這輩子,號稱不是在記院裡,就是在奔赴記院的路上,哪能不知這是記女們遇到不爽的客人時,慣用的伎倆。但他也不著惱,色迷迷地盯著這可人的小美女,嘿嘿笑道說:“你在秦淮河上很有名吧?”
“都是眾位老爺錯愛。”那姐兒還沒聽出他話頭裡的火氣,兀自不鹹不淡道:“奴家本身不值一提。”
“嗬,還挺傲氣。”徐鵬舉捏著她水滑的臉蛋嘿嘿笑道:“你也不打聽打聽,徐爺我何許人也?十四歲便在秦淮河上玩女人,在記院裡睡得曰子,比在家裡還多,”說著手上微微用力,掐得那小妞眼圈泛淚,接著道:“你這樣貨色,徐爺我見得多了,有幾個賤骨頭捧著,就以為自己真是九天謫仙了?我呸,皇帝的女兒狀元的妻,和叫花子的老婆不都一個逼樣?”他的話越說越粗野,把那向來被驕縱慣了的姐兒,氣得紅暈飛腮,柳眉緊蹙,強忍著才能不掉下淚來。
沈默輕歎一聲道:“你這又何必?不喜歡就換一個唄。”
“嘿嘿,老弟你這就外行了。”徐鵬舉眉開眼笑道:“我這是在,要不是對她喜歡得不得了,我才懶得多說呢。”
“嗬嗬,你這種手段,我倒是頭一次見。”沈默笑問邵芳道:“邵大俠見過嗎?”
“沒見過。”邵芳也搖頭道。
“我就是喜歡看美人兒生氣,比吃了人參果的快活。”徐鵬舉說著拍一下那姐兒的屁股,道:“下去消消氣吧,待會兒再板著臉,老爺非揍死你不可。”
那姐兒便咬著嘴唇起身福一福,飛快的下去了,估計是找地兒哭去了。
徐鵬舉又對其餘的女人道:“我們幾位大人有話要說,你們待會兒再來伺候。”
待那些鶯鶯燕燕都下去了。沈默無奈的笑道:“你這個愛好還真獨特。”
“我就是看不慣一些男人,見了這些女人就沒了骨頭?”徐鵬舉撇嘴道:“供菩薩去廟裡,這裡是窯子,是做男人的地方!”
沈默不禁哈哈笑道:“說得好!說得好啊,我看這秦淮河成千上萬的瓢客,你是看得最透的!”
邵芳雖然不敢取笑徐鵬舉,卻可以自嘲道:“讓公爺這麼一說,我覺著自己簡直是賤人一個了。”
見他們都誇自己,徐鵬舉越發得意道:“告訴你們,對女人啊,就得狠一點,再好的女人,也不能寵她,這不是害她,反而是為她好。”
“此話怎樣?”沈默發現一進了青樓,自己和徐鵬舉的關係,馬上倒置過來。
“虧你還是讀書人呢。”徐鵬舉搖頭晃腦道:“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你要是對個女人太好了,她一定會蹬鼻子上臉,非把你惹毛了,見著她想躲開了,這不是害她了是什麼?”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