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夫妻倆一直客客氣氣,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但就連孩子們也察覺出,家裡氣氛的異樣,不再嘰嘰喳喳吵個不停,變得安靜了許多。
沈默幾次想跟若菡說點什麼,卻都被她岔開話頭。而且他本身也不太願意低聲下氣,幾次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咽了下去,就這樣過了四五曰,朝廷的旨意下來,他果然要去一趟江南了。
一般來說,傳旨都是由太監來完成,若是換成官員,事態就嚴重了,因為這意味著,很可能在明旨之外還有暗旨,需要視情況權宜決策;而若擔任欽差的是部堂級官員,那事情的嚴重姓,已經上升到社稷安危的高度了。
老道的徐閣老,顯然不希望沈默的身份,給東南帶來過多的不安,於是給沈默的名義是‘欽命巡視東南、犒賞軍隊、獎掖有功、舉薦賢能安撫使’,勞軍欽差是很重要的一個差事,他一個禮部侍郎出馬就合情合理了。
在私底下,沈默還得到了數到密旨,授權他可以便宜行事。必要時刻接管六省軍隊、甚至還有撤銷胡宗憲一切職務、原地看管的聖旨,但徐階相信沈默,分得清輕重緩急,不到萬不得已,不會亮出殺手鐧的。
聖旨上要求即曰啟程,沈默也早打點好了行裝,從徐階那裡出來,與家人告彆之後,當天下午便趕往通州大營……既然是代天勞軍,就不能輕車簡行,除了擔任副手的幾名官員外,還有兩千多的衛軍和儀仗,將在在與他會合。
天快黑時,他率隊抵達通州大營,駐守通州的文武官員早就恭候大駕,備好宴席為欽差大人送行。
令沈默意外的是,通州守備竟告訴他,衛隊和儀仗已經整裝待發,明天就可以隨他啟程;他原本以為,怎麼也得等個三兩天,部隊能出發就不錯了,但當見到領軍的將軍時,沈默終於恍然了,原來兵部派了戚繼光來。
“元敬,怎麼會是你?”沈默喜出望外,此時此刻見到戚繼光,他感到十分開心,終於有比他還怕老婆的了。
“大人,”戚繼光嗬嗬笑道:“這差事是元敬主動要的。”
“太好了。”沈默使勁拍拍他的肩膀道:“有你在,我就省心多了。”
戚繼光點頭笑道:“頂不讓大人失望。”
參加完宴會,沈默將隨員引薦給戚繼光,除了幾名文官之外,竟還有個錦衣衛的副指揮使,讓戚繼光感到此行不是勞軍那麼簡單。然後幾位頭腦人物便開始討論行程。
今年北方奇冷無比,運河都上了凍,按說應該走陸路,但沈默不打算這樣做,因為欽差儀仗太大,不可能完全隱藏目標,途經之處必定有官員阿諛逢迎,大肆擾民。這場景去年他就見過一次,便對此深惡痛絕,當然不想自己也再來一次了。
所以他準備改走海路,不僅耗時短,而且可以節省開支……如果走陸路,從燕京到杭州,最快也需要一個多月的時間,就算精打細算加沿途補給,戶部撥付的三萬兩路費也得全耗光。但若是改成海路,這兩千多人馬隻需要雇六艘海船,半個月便可抵達杭州,加上人吃馬嚼,絕對花不了兩萬兩。當然這不是最重要的是,讓那些地方官員沒有擾民的借口,不知可以避免多少家破人亡的慘劇。
當然他也深諳官場的道道,知道手下官員曰子過得清苦,都盼著這趟肥差能補貼一下家用呢,如果絲毫不表示,肯定怨聲載道,於是他對擔任副使的鴻臚寺少卿周培簡含糊道:“朝廷撥下來的錢糧,這一趟都用了吧。”
周培簡自然一點就明白,但有些不放心道:“那回來的時候怎麼辦?”
“車到山前必有路。”沈默麵色平淡道:“你不用艸心這個。”周培簡自然樂得省心,下去盤算著如何分贓去了。
等大帳裡隻剩下戚繼光和那錦衣衛高官後,沈默的神態終於放鬆一些,見後者欲言又止,便道:“五爺,戚將軍是自家兄弟,沒什麼好瞞他的。”
那人正是十三太保之一,現在錦衣衛的四把手朱五,他此次奉命跟隨沈默南下,負責貼身保衛、情報收集,以及一些不方便明著做的事情。
朱五聞言朝戚繼光拱手笑道:“在下早仰慕戚家軍的赫赫威名,對戚將軍仰慕的緊啊!”方才人多,沈默在介紹戚繼光時,為了維護錦衣衛神秘的形象,他隻是點頭示意。
戚繼光笑著還禮道:“五爺過獎了。”對於這些搞特務的,他本能的不太感冒,好在這些年也曆練出來了,心裡再怎麼嘀咕,看上去都親熱的很。
兩人寒暄幾句,沈默打斷他們的話頭道:“五爺,有什麼話,現在說吧。”
朱五點點頭,整理一下措辭道:“大人,您說走海路,那定是好處多多,可在茫茫大海上,跟陸麵的弟兄聯係不上,咱們不成睜眼瞎了?”後半句還是顧忌戚繼光在,沒有說出來,但他知道沈默必然明白……到時候浙江什麼情況都不知道,就這樣一頭撞上去,豈不太被動了?
“你所慮甚是。”沈默點點頭道:“不過船肯定會在沿途補給,到時候一到天津衛,你問明路線,讓人預先在靠岸地點等著就是。”
“嗯……”朱五想了想,沒什麼問題,便答應下來,也告退出去。
這時屋裡終於隻剩下他們兩個,戚繼光終於忍不住發問道:“大人,請恕末將放肆一問,您這次南下,是不是還有特殊使命?”
“怎麼個特殊法?”沈默端起茶盞,輕啜一口道。
戚繼光麵色一陣變幻,最後有些頹然道:“末將不敢說……”
“嗬嗬……”沈默笑笑,讓他坐在自己對麵,把話題領向另一樁事道:“我聽說,你在京城這半年,跟不少官員走得很近乎?”
戚繼光臉一紅道:“不過是閒暇無事,在一起吃吃飯,聊聊天罷了。”
沈默仿佛沒看到他的窘態,仍然不鹹不淡道:“拜碼頭、擺飯局得花不少錢吧?”在以前,沈默了解的戚繼光,是個帶兵打仗的天才、滿腔愛國熱忱的大丈夫……當然還是個懼內如虎的妻管嚴。
但通過長時間的默默觀察,沈默發現了這位無敵戰將、民族英雄的另一麵——他還是個會請客送禮,巴結上司,善於拉關係、走後門的‘俗人’。
這並不是造謠生事,據沈默了解,戚繼光進京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先去兵部衙門拜碼頭,然後麵麵俱到的請客送禮,再由新認識的朋友,引見更多的朋友,再不厭其煩的請客送禮。不誇張的說,這半年來,除了訓練之外,戚繼光其餘的時間,都用來請客送禮了。
他有著山東人的豪爽,又為人四海、出手豪闊。認同宗找祖宗,結交了‘朋友兄弟’一大幫,大家也都認為他戚繼光夠朋友,夠大方,時間一長他就成了兵部很多人的好朋友,能量也越來越大……他想跟著沈默南下,便可以如願,能做到這一點的大明武將,絕不會超過十個。
為人四海當然不是錯,愛交朋友更是好習慣,但問題是,以他戚繼光那點微薄的俸祿,怎可能承擔得起如流水般的花銷?所以不難得出一個結論……這位世所景仰的大英雄,肯定存在著貪汙挪用軍餉的嚴重問題。
這讓沈默很難接受,也曾經十分的憤慨,但後來他問自己,在這個無官不貪的社會中,憑什麼要求戚繼光就得純潔無暇?還是自己心中的英雄情結在作祟……好像從小受的教育便是,英雄都是偉光正的,道德上沒有一絲瑕疵才行。
但轉念一想,這種理論實在太可笑了。其實英雄之所以是英雄,是因為他做出了英雄的行為;被稱為民族英雄,也是因為他做出了有功於民族的事情,跟他本人道不道德有什麼關係?
況且沈默也很理解戚繼光的行為……雖然在每個人的少年時代,都會父親、老師耳提麵命,教誨我們一定要潔身自好,不能搞歪門邪道,要做一個正直的人、誠實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相信每個人都曾堅信過,並以此為信條過,並對那些做不到的人嗤之以鼻。
然而當我們踏入社會,開始麵對殘酷的現實世界時,就會發現自己錯了,固然我們可以憑著自己的能力,向著自己的理想抱負奮進,甚至達到很高的高度,但如果沒有靠山、沒有關係,沒有人庇護的話,我們獲得的一切,都是那麼的脆弱,隨時都有可能被人奪走,自己也被打落塵埃。
相信看到胡宗憲所處的困境,戚繼光一定會有這樣的感想,並從胡宗憲的身上,得出了許多珍貴的教訓,如不能隨便得罪人,要儘可能多的團結人,而要團結人,就不能作異類。而在這個肮臟的官場上,清正廉明便是異類。
戚繼光的父親是個清廉的人,當了一輩子軍官,他去世之後,戚繼光甚至湊不起進京的路費。戚繼光無比尊敬自己的父親,而父親臨死前唯一的期望,便是讓他做一個正直無私,問心無愧的人,戚繼光也一度遵照父親的處事方法,卻處處碰壁,飽受排擠;所以他漸漸的改變了,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甚至連做夢都不敢夢到父親了……現在在沈默灼灼的目光下,他終於無法回避自己的醜陋,羞愧的無地自容,最後竟然在自責與痛苦中,咬破了下唇,眼圈也變紅了。
兩人相交多年,沈默當然知道這個鐵漢的心情,他歎口氣道:“元敬兄,你不必如此,我是完全理解你的。”
“大人不必安慰我,”戚繼光深吸口氣道:“末將,末將……”他想要自白幾句,卻不習慣自我吹擂,感到難以啟齒。
卻聽沈默沉聲吟道:“小築漸高枕,憂時舊有盟。呼樽來揖客,揮麈坐談兵。雲護牙簽滿,星含寶劍橫。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
戚繼光愣住了,這是他昔年所作,想不到沈默還記得。便又聽他緩緩重複道:“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我說的對嗎,元敬兄?”
戚繼光的眼淚差點下來,他使勁揚揚頭,才沒出了醜,深深吸口氣,顫聲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大人。元敬自幼立誌為大明平定南北,還百姓一個朗朗乾坤。現在南寇以除,北虜仍在,我不能這個時候完蛋,我要去北疆,我要完成自己的心願!”
“所以你是大英雄!”沈默指著戚繼光朗聲笑道:“蓋世英雄啊!”
戚繼光歎息一聲道:“百年之後,能得到個毀譽參半名聲,我便知足了。”
“明知道自己的名聲會受損,”沈默讚許的頷首道:“卻依然這樣做,這才是真丈夫,那些什麼也不做,隻顧及自己的名聲,然後站在道德的高度上,洋洋得意的職責彆人的,都是些懦夫,自私鬼,偽君子!”
這話戚繼光聽著真舒服,終於麵露笑容,看起來已經沒事兒了,誰知沈默歎口氣,話鋒一轉道:“但這個世界的好壞標準,卻把持在這些懦夫和偽君子手裡。”說著看看戚繼光道:“所以你不能這樣了,得改啊,不然將來會有麻煩的。”
“我改我改……”戚繼光使勁點頭,說完卻有些發愁道:“我怎麼改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