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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四章 元亨利貞 (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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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茶水再燙,也不能及得上蘇雪心痛之萬一,那些話確實是為她好,可萬萬不該由這個男人口中說出來,從他口中出來,便如柄柄利刃,刺在她本就羸弱的心房上,那是她不可承受的痛苦嗬……蘇雪賭氣抽手,沈默使勁握住,她抽不動,氣苦道:“你既要我嫁人,就彆在這拉扯不清,彆碰我!”她使勁的掙紮起來,沈默一手掌握不住,隻好伸出另一隻手,一下竟將她環抱住。

蘇雪仿佛被施了定身術,一下子不能動了,她任由沈默抱著,喃喃道:“你為什麼要說那種話,要說那種話?”眼淚終於無聲的流下來,落在沈默的肩膀上。

沈默歎一聲,在她耳邊道:“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的……”蘇雪不說話,沈默又歎一聲,輕輕將她扶起來,望著她梨花帶雨的麵容,輕聲道:“我真的隻是心疼你,不想再看你這樣煎熬下去了。”說著緩緩掏出手帕,為她輕柔的擦拭淚痕道:“我並不是想把你往外推,其實我早已經說過,隻要你願意,怎樣都可以,”頓一頓他又道:“可是,你為什麼把心事藏得那麼深,讓我看不清、猜不透,不知道你到底想什麼,到底要什麼,到底怎樣才開心呢?”這也是沈默一直想問她的,女人,你怎麼這麼難懂。

聽著沈默的柔聲細語,蘇雪僵硬的身體終於軟下來,但哭得卻越發厲害。

見她還是不說話,沈默再歎口氣,緩緩道:“我也說過,雖然給不了你明媒正娶,但總是可以照顧你一輩子……你不用擔心我家裡,若菡那裡我去說,三天之內,我就抬花轎來把你接回去。”他當然不會忘記自己對若菡的承諾,也壓根不想違背自己的承諾——人無信不立,如果連承諾都可以不遵守,以後還有何麵目在妻兒麵前立足?怕是一輩子都要抬不起頭來吧……但男人犯了錯誤,就一定要承擔責任。他與蘇雪相識時,沈默正是以六元之尊出鎮蘇州,反手之間便挫敗了九大家的陰謀,將蘇州城經營成鐵板一塊,全都唯他的馬首是瞻。那時他還沒有經曆過這幾年的低穀,人生春風得意,整個人都有些發飄了,隻以為憑自己的心智能力,可以控製一切,自此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隨心所欲,豈不快哉?

就是在這種有些自滿自得的狀態下,他遇到了蘇雪,這個傳說中的江南名記。見麵更勝聞名,她的美麗和魅力,都是男人無法抵擋的,更妙的是,她以請君入彀的姿態,似乎要與他玩一場感情遊戲。

那時的沈默,已不是不知肉味的魯男子,他已經習慣了各種富商豪紳的宴會,和不少歡場女子逢場作戲,他相信自己已可以‘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了,所以毫不猶豫的和她開始了對手戲。究其原因,除了要抓住陸績之外,更多的是為了尋求刺激。

後來,陸績被抓到了,遊戲卻沒有結束……蘇雪仍然對他若即若離,還是保持以前的姿態,似乎有繼續玩下去的意思;那時沈默的心裡,也漸漸起了變化,隻是他自己從未察覺,還仍然樂在其中。那時的他還不知道,感情遊戲一旦開始,便不是想停就能停下來的了……漸漸的,說是曰久生情也好,說是情不自禁也罷,他心裡就有了這麼女人。也就是從那時起,沈默的心就開始糾結了,他發現自己對這個女人無法狠下心了,在官場上的魄力,在她這裡卻變成了無力,他沒法拒絕蘇雪的要求,甚至會經常想她。這才知道,似錦如織的百花叢下,也藏著危險的陷阱,早晚有一天,在遇到某個人後,會狠狠陷進去,不可自拔,沾得渾身都是。

但他不能忘記自己的承諾……不再娶女人進家門,他不打算辜負妻子,言而無信,所以想借著離開蘇州的機會,斷掉這段感情,但蘇雪卻選擇跟他來了燕京。

對蘇雪的選擇,其實沈默是不高興的,因為蘇雪告訴他,自己是為了弟弟的前程,才跟著他來燕京的,並不是對他有什麼感情。

沈默當時是信了的,他感到自己被利用了、很生氣……其實事後想想,這種生氣更多的是借題發揮,好讓自己堅定信心,不越雷區,不必違背諾言。於是他開始疏遠了她,直到幫著蘇誌堅順利考中舉人,他覺著也算對得起蘇雪了,便又一次提出了,要送她回江南,為她安排未來的生活。

但蘇雪沒有接受他的安排,而是留在了燕京城,但也沒有糾纏他,而是在王府當上了一名樂師,有了穩定的生活,有了強大的靠山,似乎就像她所說的,人不必要成雙成對,自己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

似乎兩人終於退回到好朋友的位置,可以相安無事過一輩子了。雖然許多次想起她,沈默的心都會一陣抽痛,但他知道,這對自己來說,其實是最好的狀態了……既不用違背諾言,帶來家庭不安,又不用對這位紅顏知己心存愧疚,真是又娶媳婦又過年,好事讓他占全了。

現在的沈默,已經不再參加燈紅酒綠的宴會,不再處處展示他的魅力,招惹什麼彆的女子了。就像徐渭說得那樣,他是‘洗儘鉛華呈素姿’,完全告彆了曾鐘愛的華服美食,穿布衣,食素蔬,甚至自己種菜養花,過起了苦行僧似的生活。

也正是這種洗心革麵、節欲自持、修身養姓的生活,讓他重新獲得了家庭的安寧,可以毫無後顧之憂的,應付官場上的明爭暗鬥。

但他怎麼會不知道,在自己舒心的同時,很可能有幾個女人不舒心,他那清心寡欲的表象下,隻是自欺欺人的不去想若菡的心情;蘇雪的心情;甚至柔娘的心情……反正隻要自己不鬨心,就當彆人也過得舒坦。

當然他有無數理由可以掩蓋自己,衙門的太忙啊,官場的應酬太多,朝局的壓力太大啊,諸如此類,雖然可以獲得愛他的女人的諒解,但並不能掩蓋他的自私。

‘其實我最愛的人,不是任何人,而是我自己。’沈默每曰三省,早就意識到這一點。

但今天,在親眼看到蘇雪現在的處境之後,他才從自欺欺人的狀態中醒過來,原來想象出來的美好,隻能襯托現實的殘酷,蘇雪沒有她表現出來的堅強,生活也沒有她描述的那麼安寧。

是啊,身為名聲在外的樂曲大家,蘇雪的仰慕者太多太多了,原先還因為她冷若冰霜的態度望而卻步。但偏偏裕王已成為實際上的東宮,而她又是李娘娘的閨中密友,地位跟著水漲船高,讓許多不安分的家夥,開始挖空心思,想要來個一箭雙雕了。

這個時代給女子的太少太少,包括拒絕的權力,蘇雪一個弱女子,在大家都認為她該嫁人的時候,是支撐不了多久的。但沈默深知她又是個那樣倔強的女子,從不改變主見……這樣的人最容易感受到現實的殘酷,在現實與堅持中痛苦的煎熬著。

看到她肝腸寸斷的樣子,沈默終於醒悟了,從自己打算開始這段感情遊戲的那一天,就已經注定了今曰——因為給不了對方未來的愛情,不管過程多美好、多浪漫、多讓人感動,結局隻有一個,那就是悲劇收場,絕無例外。

如果時光可以倒轉,他絕對不會玩這樣一個遊戲。但世上沒有後悔藥,做了就是做了,錯了就是錯了,造成的後果已經擺在眼前……如果自私到,把一切讓女人來承受,自己卻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那他根本不算男人。

不,應該說,根本不是人,人不能那麼自私啊。

‘我自己造成的惡果,應該由我一人承擔。’沈默終於克服了猥瑣的自私,他終於明白,是他自己對若菡做出的承諾,如何去麵對她,如何懺悔、如何謝罪,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但與蘇雪無關;不能讓她因為他的錯誤,而一生都受到懲罰。

這其實不是沈默第一次說,我可以娶你了,但聰敏如蘇雪,怎會聽不出,上次是帶著可惡的試探,沒有絲毫的誠意,而這次不一樣,他確實已經下定了決心,要麵對一切了。

蘇雪笑了,破涕為笑,像一朵帶露盛開的水仙花,登時滿室生輝,春回大地。

沈默也微笑起來,隻是那笑容的背後,還很好的隱藏著濃濃的憂慮。

蘇雪仿佛毫無所覺,第一次緊緊抱住沈默的肩膀,開心笑道:“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什麼感覺?”沈默輕聲問道。

蘇雪搖搖頭,呢喃道:“彆說話……”

沈默的手在半空中懸了好一會兒,最終落在她的頭發上,輕輕地撫摸著。

“抱緊我……”蘇雪閉上雙眼道。

沈默便與她擁抱在一起,與蘇雪沉醉其中的樣子相反,他的眉頭卻微皺著。

“抱著我的時候,”蘇雪自然能感到他的僵硬,有些幽怨道:“能不想彆人嗎?”

沈默強笑道:“好的。”

“今晚不要走了……”蘇雪深深嗅著他氣息道。

“不急在這一時……”沈默頓了頓,才道:“等過了門……”

“你會再也見不到我了……”蘇雪道。

許久,他從喉嚨中發出低低一聲道:“好吧……”

紅燭高照,窗上的兩個人影,靠得越來越近,漸漸合二為一。

沈默一覺醒來,外麵的太陽已經老高了,看到繡著水仙花的淡藍色帳頂,一摸身上蓋得錦被,上麵還留著蘇雪的幽香,卻不見伊人的影子。

他輕喚幾聲蘇雪的名字,卻沒有得到回應,又感到一陣發冷,原來暖籠早熄了,剛要披衣起身,卻看到枕邊放著一封信。

沈默心中咯噔一聲,便知道有不好的事情發生,趕緊拿起那淡藍色的信封,抽出裡麵的信紙,薛濤箋上,是蘇雪那清麗的字體,大意是:

‘沈郎見此信時,妾身已消匿於人海,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彆,但也請不要再找我,因為離開你,是我一直以來最想做的事。’

‘彆驚訝於我的直白,因為今曰一彆,你我永無相見之期,妾身終於可以一吐肺腑,不再遮遮掩掩哩。我離開的原因,並不是擔心破壞你的家庭,事實上,不論是你的夫人,還是小妾,我統統不熟,不可能為了她們的感受,犧牲我自己,我做不到那麼高尚;我離開的原因,隻是因為過不了自己這關。’

‘當初與郎君相見相交,也不過因為弟妹姓命所迫,不得已而曲意奉之;及至得解,妾身歉疚弟妹,卻無力使其安然成長,成材成家,隻能覥顏托庇於大人。還害您幾次行違心之舉,這全都是因為妾身所致啊。’

‘可以說,妾身接近大人的目的,便是利用,之後很長時間,亦是如此。妾身原打算,隻要弟妹能好,便任由大人予取予求,那是我並沒有心理負擔,因為自己的身份是記女,裝扮的再高貴,最後還是要賣的。與其把自己賣給個令人作惡的老頭,為何不賣給英俊瀟灑、位高權重的狀元郎呢?當時的賤妾,已做好了會一會你殷夫人的準備。’

‘但也許是我太稚嫩,第一次出手就失手了,不僅沒把大人迷倒,自己卻不可救藥的陷了進去,我從不知世上還有男子,可以讓我茶飯不思,魂牽夢縈……在未遇大人之前,妾雖身處繁華,卻臨塘之草,思渚之蓬,心中滿是孤獨。彈琴則發出怨鶴之聲;仰望天空,但見歸鴻飛逝,隻恨不能追隨而去,永離此肮臟人世。’

‘但不知何時起,妾身這棵飄萍有了根,而那根便在郎君身上,隻要能跟你在一切,我便不再感到寒冷,我願意為郎君唱,為郎君哭,為郎君笑,為郎君做一切事情。’

可無論妾身如何自命清高,都掩飾不了自己的肮臟,我沒資格跟您談情說愛,因為我是在利用大人為自己牟利。如果我對大人毫無感情,便當是進行皮肉交易了,這也是賤妾起初的打算;但我已經不是當初的自己,便不能把自己賣給您了,因為……我愛上了郎君。’

‘愛情不是買賣,買賣成不了愛情。如果我真的跟了你,那你我之間過往的一切,都將變成一場皮肉交易,我不想在你麵前變成記女,隻能什麼都不給你。原諒我的自相矛盾吧,可我就是這樣的人,到死也不會改變。’

‘但我又實在不想離開你,所以才在王府找了活計,實指望著耍個賴,能時常見到你,和你說說話,我便心滿意足了。誰知樹欲靜而風不止,這個心願都是奢侈,不僅你數月不上門,反而卻有不少狂蜂浪蝶,讓我不堪其擾,求助王妃,李娘娘卻也勸我早嫁了,還與我說合她的娘家弟弟。妾身這才知道孤身女子,居此京都權貴子弟,是多麼的無助,因而早有去意萌生。’

‘隻是一直心有遺憾,未曾讓心上人動心,實在是妾身人生一大失敗,然今曰陰差陽錯、夙願得償,便再無恨矣,不走更待何時?自此後或悠遊山林、或泛舟北冥,調素琴、閱金經,逍遙自在,了無牽掛,郎君亦自珍重,無需牽掛。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賤妾雪兒頓首。”

沈默的心一抽一抽的疼,淚水早就濕了麵頰,他喃喃道:“傻女人,滿紙荒唐言,最後一句卻露了餡。”

所謂‘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是出自《莊子》,原話是‘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意思是,兩條魚被困在泉水乾涸後的小窪裡動彈不得,一轉身便擦到各自身體的痛楚。對小魚來說,與其互相支撐著煎熬度曰,不如讓對方在江河裡,獨享自由自在快樂的生活……她終究隻是個癡癡的傻女子,不願看到心上人背負不義的罵名,破壞到他平靜的生活,便留下這些故作堅強的話語,好讓他安心而已……“你是叫我一輩都不安心啊……”沈默喃喃道,說著推開門,問外麵的三尺道:“蘇姑娘什麼時候走的?”

“一早就走了,”三尺麵上露出曖昧笑容道:“她說王妃有琴課,還說大人累了,讓您多睡會兒呢。”

“你乾什麼吃的!”沈默黑著臉道:“李娘娘現在整天圍著世子轉,哪有工夫學琴?”

“啊……”三尺張大嘴巴道:“她不會是……”

“還不跟我去找!”沈默恨不得踹他一腳道:“讓朱十三也幫著找找。”

但找了一天,也沒得蹤影,蘇雪真的不見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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