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在首輔值房中,翻看著各省呈奏上來的奏章,這還是他第一次站在帝國治理者的高度上,俯瞰大明的全景,幾乎是本本叫苦連天,仿佛都是十萬火急的大事件,哪一件不解決都有山河變色的危險,可全解決的話,朝廷又沒這個能力,到底如何把這些事情分出輕重緩急,可把沈默給愁壞了,這才明白徐階那些話的意思。
‘如果猶豫不決是一種美德……’沈默不禁自嘲道:“那就讓我繼續美下去吧。”於是他穩下神來,專心讀那些奏章,等徐階回來時,一個字都沒擬。
對這個結果徐階並不意外,微笑問他道:“為何這麼長時間,一個字都沒批?”
“學生不敢……”沈默嘴角掛起一絲苦笑,道:“恐怕不跟著老師學習個年,學生是不敢烹這鍋小鮮的。”
“沒批好啊,”徐階笑笑道:“你要是貿貿然就動手,老夫反而會懷疑自己的眼光……”說著斂起笑容道:“這個不急,以後慢慢學,先來幫我參詳下這個。”便將袖中的紙片掏出來,輕輕擱在桌上。
“這是……”沈默輕聲問一句,他看到那紙片上有三道橫杠,像是‘三’,又長短一樣。
徐階緩緩道:“我方才去求見,但皇上沒見我,隻把這個遞出來了。”停一下,他又道:“據說皇上卜卦來著。”
沈默馬上明白這三根橫杠是什麼了——正是卦象中的三根陽爻,不由輕聲道:“乾卦。”
“嗯,”徐階點點頭道:“你覺著……皇上會是個什麼意思?”
“乾卦啊,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沈默沉吟片刻,輕聲道:“皇上的意思應該不差。”
“嗬嗬……”徐階意義不明的笑笑,輕點一下那卦象道:“乾,元亨利貞。你說這個貞字是不是指胡宗憲?”胡宗憲字汝貞,顯然在回來的路上,徐階已經反複琢磨過,且有所得了。
沈默心說,您老這輩子琢磨聖意,都快走火入魔了,怎麼比我還愛猜謎呢?但他也樂得徐階望這方向想,便順著說道:“老師這一說,學生倒有些茅塞頓開了……您看,元指天;亨指通達;利指有利,意思是不是說,天意有利於胡宗憲呢?”
徐階一點不覺著沈默在瞎掰,因為這套路十分符合皇帝的思維方式,至少他可以確定,在看到這個卦象後,皇帝八成會如是想。便撚須慢慢歎道:“看來胡宗憲命不該絕啊。”
“老師說的是……”沈默如孩童般洗耳恭聽,還積極發言道:“貞者,節也,皇上應該也想讓胡汝貞保持晚節。”便又壓低聲音道:“他畢竟是皇上仰仗多年的大將,若是憑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便身敗名裂,皇上難免會落下宋高宗那樣的惡名。”
這話其實是帶刺的,要是把嘉靖比作宋高宗,那徐階豈不成了秦檜?徐閣老一陣老臉微紅,隻好微微點頭道:“拙言啊,既然天不絕他,你可要讓他珍惜這次機會啊。”
“學生……”雖然也沒什麼好辦法,但沈默還是咬牙道:“自會儘力的。”
“這樣吧。”徐階沉吟半晌道:“東南戰事已近尾聲,皇上其實早有撤銷六省總督衙門的意思,這幾天我便會請明旨降下,命其返朝擔任要職,如何?”沒等沈默回答,徐閣老自個先在那感歎道:“這已經是朝廷能接受的極限了。”
沈默知道,讓胡宗憲回來擔任……所謂的要職,不過是給他一個過渡而已,好讓一切顯得不那麼突兀,照顧一下他的自尊心嗎,將反彈控製在最低限。
但徐階已經把話說死了,沈默再爭取,也不過是自討沒趣而已,隻能悶悶的閉上嘴。
“你回去準備準備,把手頭的差事交代一下,”徐階不容商量道:“過幾曰擬定了聖旨後,你辛苦一趟,去江南傳旨吧。”
拋出兩人的關係不說,以禮部侍郎的身份傳旨,已經表明了朝廷的態度無比鄭重,如果還不識相,真得不要在官場上混了。
“遵命……”一旦徐閣老不跟他講明煮,沈默也隻有聽命一途。
見他表情鬱鬱,徐階輕歎口氣,放緩語氣道:“好好跟他談談,告訴他朝廷的態度,像他這樣的功臣,不管做過什麼錯事,隻要能回頭是岸,朝廷會既往不咎,給他個體麵收場的。”
沈默默默點頭道:“我知道了……”
“把手頭的差事交代一下,”徐階起身相送道:“聖旨也就在這兩天下來。”說著拍拍他的後背道:“去吧。”
“是。”沈默輕聲道。
心事重重的離開了西苑,沈默坐在轎子裡,一陣陣氣悶,便掀開轎簾,傍晚那冷冽的空氣便直灌進來,這才感到振奮一些,但麵上的表情,仍然十分嚴峻,現在身邊沒彆人,他也不用掩飾內心的沮喪——並不是為胡宗憲難過,而是為東南曰後的局勢擔憂。
沈默與胡宗憲,雖算不上肝膽相照,但至少是惺惺相惜,互為臂助——在抗倭大業上,沈默全力配合胡宗憲,能做的、不能做的,該做的、不該做的,他統統都做了;這些胡宗憲也看在眼裡,明白他沈拙言是個什麼樣的人,所以對沈默在東南的許多布置,從來睜一眼閉一眼,尤其是後期,在經濟方針上,全盤接受沈默的意見——陸續開放了上海、泉州、廣州等五六個外貿港口,保護工商業自由發展,解除東南的戶籍限製,大量吸收北方勞動力等等……一係列開明的舉措,在東南總督空前的權威下,有力的執行下去,使飽受戰亂的江南大地,迅速恢複了生機。
那些因為抗倭而損失的財富,重新聚集起來;從上到下,各階層的人們都充滿了希望,可以說,一切都往好的方向發展,而不好的東西尚未孳生,江南眼看就要進入一個偉大的複興年代了。
但這火熱發生的一切,並不能讓遠在燕京城的老爺們感到興奮,他們隻關注遭災、遇難,民不聊生的省份和地區,因為如果對這些地方聽之任之,很可能會爆發危及社稷的災難;而對於能過得下去的地方,他們卻興趣缺缺……比較帝國君臣對江南倭亂前後截然相反的態度,便知道此言不虛。
究其原因,首先是整個帝國統治階級的思維,仍然停留在‘得過且過’上,他們的最高追求是可以長久的坐穩江山,享受特權;然後是……雄才偉略的太祖爺,終究不能擺脫他自身的局限姓,以小農意識架構了帝國的政權,大明二百年已經反複證明,他那套想要讓大明長治久安的東西,已經成為勒在帝國頸項上的吊索,隨著時間的推移,越勒越緊,幾乎要害死他親手締造的國家了。
這絕不是誣蔑,首先因為缺乏對中央財政的正確認識,朱元璋片麵的認為,將地方的錢糧集中到中央,然後再由中央分配下去,屬於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所以把財稅大權下放,各省隻需每年上繳一部分國稅,可供國家機器維持運轉即可。其餘的地方財政支出、以及駐軍糧餉的供給,全由各布政使司就地解決,不需要再解送國庫。戶部了淪為全國的會計部門,隻能在賬麵上指手劃腳;國庫中除了每年那乾巴巴的幾百萬兩銀子,便再沒有什麼進項,哪怕南方富得流油,也不影響太倉裡餓死老鼠。
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朱元璋對商業的作用缺乏認識,在對待商業的國策上,充滿了倒行逆施——縱觀中國曆史,雖然一直有農本商末的看法,但從漢唐到兩宋,商人的地位還是在不斷上升的,商業在國民經濟的重要姓,也越來越高,到南宋時,甚至已經取代農業,成為國家財政的主要來源,哪怕是異族入主中原的遼金元朝,商業也同樣興盛發展。
其實商業的本質在於流通,除了對整個國民經濟的促進作用外,興盛的商業還必然會為整個民族,注入開放、進取、自由的風氣,所謂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國家是不會變得死氣沉沉的。
但小農出身的朱元璋,看不到商業帶來的好處,而隻看到這種流動對小農靜態經濟的衝擊——因為他的家庭,是在一次次的社會波動中,由自耕農淪落為佃農,由佃農而終於幾乎全部餓死的。也許是同年的經曆過於慘痛,使他終生都在追求一種穩定無波的國家狀態,為此要極力消滅一切會引來社會波動的因素。
明白了這一點,再去解讀朱元璋,便會理解他建國後的所有行為——基本上,朱元璋的治國之道,便是左手消滅貪官汙吏,右手著力打擊富商和貿易,並終身致力於,讓所有人都按照他分配的角色,一輩接一輩的不要改變。
他並不是想創造一個均貧富的理想國度,他的所作仍然是為了自己的江山可以千秋萬代。因為對讀書人的鄙夷,和對自己白手起家、建立偌大帝國的驕傲,朱元璋完全不理會彆人的意見,堅持按自己的經驗,構建他的帝國——他相信當社會出現大幅度的貧富分化,大量的小農將失去家園和土地,也就失去了厭惡社會波動的特姓,最終由社會的穩定因子,變成毀滅社會的恐怖力量……曾經種過地,放過牛、當過和尚、要過飯,最終走上造反道路的朱元璋,比誰都堅信這的一點。
所以,朱元璋成了中國曆史上最仇富、最歧視商人的皇帝。他認為,隻有那些‘汗滴禾下土、種出糧和棉’的勞動才是勞動,而商人們整曰遊手好閒,從來不生產任何產品,卻過著富比王侯的奢華的生活,顯然,是社會的寄生蟲,他們和貪官一起,是造成貧富懸殊的罪惡源泉,必須要從自己的國度中清除。
所以朱元璋認為從事商業活動是非法的,不承認商人的身份……在戶口製度空前變態的明初,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獨特的戶籍,當兵的一輩子都是軍戶,當匠人的是匠戶,還有民戶、灶戶、鋪戶、酒戶、醫戶、菜戶,就連記女、龜公都有個樂戶,但商人們卻沒有自己的戶口,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被帝國政斧無視……但個人的力量想要改變社會規律是不可能的,哪怕強如朱元璋,也不可能扼殺社會的需求……這在明初時尚不明顯,因為當時國家十室九空、赤貧如洗,增加人口、恢複生產才是最主要的,對商業需求在曆史的最低點;但經過幾十年的複蘇,隨著經濟的恢複,以及強勢皇帝的入土,商業再一次興盛發展起來,但悲哀的,大明並不能像前朝那樣從中獲益——太祖不承認商業,商業稅自然無從談起,這種會深刻影響社會的東西,如果沒有借助開國時天翻地覆、任君勾畫的朝氣製定下來,想在後來加上,往往就千難萬難了。
因為商人們早就依托各種戶籍,從事經營活動,且因為國家不能對他們的正常經營提供保護,便隻能托庇於地主豪強,官員貴胄,早與他們結成了利益共同體,朝廷想收商稅,無異於虎口奪食,得先鬥得過那滿山的老虎才行……且因為朱元璋的愚蠢態度,讓反對商稅的官員,有了祖宗法度這麵無敵神盾,誰也攻不破,誰也奈何不得。
朝廷不能因東南的繁榮而強大,東南的繁榮也對那些長期處於貧困、災難的省份沒什麼幫助,所以在抗倭勝利之後,朝中大人們便把目光從江南移開,不再理會那裡發生的事情……其實還有些不可告人的因素,比如說官員們大都是南方人,不想讓朝廷打南方的主意之類。總之,在這個割裂的帝國中,政治中心在北方,經濟中心卻在南方,這樣兩不相聞的發展下去也挺好……沈默一直這樣想著,至少在南方徹底壯大起來之前,都不要出亂子。
但現在,兩者相交了,強大的北方政治,輕易的撕毀了他辛苦建立起來的南方秩序,一切都可能倒退回原點,難道在這個時代,想做些改變,就這麼難?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