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北風呼嘯,白雪亂飄,大殿裡變得很安靜,甚至連油脂滴在火上,發出的吱吱聲,都能聽得清楚。
沈默明顯給出了台階,那肖先生卻並不罷休,目光反而越發的不和善,有些凶惡的與他對視著。
兩邊的武士不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都惡狠狠的盯著對方,手按到了兵刃上,隨時準備火拚一場。
就在雙方的氣氛越來越僵,眼看就要無法收場時,一個瘦小的身影突然跳到兩人之間,將他們的視線隔斷。正是那‘小乞丐’野兒,隻見他麵朝著肖先生,伸手在他眼前晃晃,笑道:“你倆多大人了,還學小孩子對眼啊?”
肖先生本來凝聚的氣場,一下子泄掉了道:“大人說話,小孩子彆插嘴。”
“可你們沒在說話呀。”小乞丐嘿嘿一笑,手指指著下巴道:“其實我知道,先生你連輸給高手哥哥兩場,心裡不舒服,想要找回麵子來,對不對?”
肖先生哭笑不得道:“小孩子懂什麼?”
“一口一個小孩子,”小乞丐不高興的撇嘴道:“哥,你來評評理,肖先生是不是小心眼?”
他那孔武有力的哥哥,也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一邊,聞言笑笑沒有說話,但一雙眼睛望向肖先生,目光中充滿了警告的意味,好像在說‘不要胡來’。
肖先生看看沈默,再看看那青年,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仍不甘心,挑釁般的笑道:“兄弟,不如找點樂子?”
“什麼樂子?”那青年問道。
“讓雙方的武士比試一下。”肖先生對青年了解甚深,知道他最喜歡讓手下跟彆人搏鬥,而且每次都要贏,經常打得不可開交,甚至引發過大規模的衝突,於是他挑撥道:“看看誰的武士更厲害?”
果然撓到了青年的癢處,他頗為意動道:“怎麼樣,你敢不敢?”這話卻是對沈默說的。
沈默微微一笑,搖頭道:“對不起,我的兄弟們是守護我的戰士,不是供人取樂的玩物。”即拒絕了對方的要求,又絲毫不落麵子,顯得很有水平。
聽了他的話,那青年竟然若有所思,仿佛在反省自己往昔的所為,顯然是個十分實誠的孩子。
這時,‘小乞丐’出聲抗議道:“最討厭打打殺殺的了,哥,你不是說,隻要我跟你回去,你就什麼都聽我的嗎?”
青年聞言摸著後腦勺道:“我好像是說過,算了,不打就不打。”說著伸個懶腰道:“回去睡覺了,明天還要趕路呢。”便轉身離去了。
接連兩次想要找事兒,都被那小乞丐攪黃了,肖先生是哭笑不得,問他道:“你到底跟誰一夥的?”
“跟你啊。”小乞丐笑道:“咱倆關係近,所以我才光說你的,因為我跟高手大哥不熟……”
“算了……”肖先生是有氣撒不出,隻好悶悶道:“什麼興致都讓你攪合了,這下高興了吧?”
“對不起……”小乞丐可憐巴巴道:“我不是故意的,頂多算是好心辦壞事。”
“嘿……”跟這孩子說話太費勁了,摻雜不清不說,還有氣生不得,肖先生無奈的歎口氣道:“算了,累了,也回去睡了。”便拍拍屁股起身,對沈默道:“謝謝你的燒刀子。”說完便離開了。
沈默以為那‘小乞丐’也要離開,誰承想他卻坐到了自己身邊,笑嘻嘻道:“高手大哥,你可真厲害。”
“哪有……”沈默搖頭笑笑道:“雕蟲小技而已。”
“能教我怎麼猜謎嗎?”小乞丐一臉討好道:“還有吟詩作對,我都想學。”
“這個可不是一晚上就能學會的,”沈默嗬嗬笑道:“得長時間的積累。”
“時間我有的是……”小乞丐撅著嘴道:“可沒得老師。”
“肖先生的學問就很好。”沈默微笑道。
“他呀……”小乞丐愁眉苦臉道:“一年也見不著兩回,而且來了就和我父汗整天喝酒,根本指望不上的。”
沈默輕聲道:“其實自學也是可以的。”
“真的嗎?”小乞丐欣喜道。
“我不騙人的。”沈默笑道,說著便告訴他,應該從什麼書看起,然後再看什麼書,由淺入深,由簡入難,漸漸的提高水平。道:“古人雲,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溜。隻要你肯下功夫,浸銀曰久,吟詩作對都是水到渠成的。”
小乞丐聽得兩眼放光,默念著沈默給的書名,唯恐記不住,還從懷裡掏出小本子,用細細的眉筆全都記下來。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他渴求的看著沈默道:“如果我遇到不懂的地方,能給你寫信嗎?”
看著他純真無邪的眼神,拒絕的話很難說出口,沈默最終還是點點頭,將年永康家的地址留給他,道:“我姓徐,字文清,你把我的名字寫在信封上,寄到這個地址上去,我就會收到了。”
“這是你家嗎?”小乞丐眨著眼道:“我能去你家玩嗎?”
“這不是我家,”沈默搖頭笑笑道:“是我朋友的家,他會轉交給我的。”
“是這樣啊……”小乞丐有些失望,但很快恢複過來道:“我現在還不知道自己的地址,等我寫信告訴你。”
沈默頷首笑道:“好。”
小乞丐又纏著他問這問那,沈默的耐心超好,都一一作答,而且毫無敷衍之色,這讓小乞丐十分受用,他對沈默說:“你真是好人。”
“何以見得?”沈默微笑道。
“我長這麼大,還沒碰到過有本事的人肯跟我說這麼多呢。”小乞丐很認真道。
“嗬嗬,”沈默笑道:“你怎麼知道我有本事?”
“他們都說肖先生有本事,”小乞丐很自信道:“你比肖先生厲害,當然更有本事了。”
“哈哈哈……”沈默忍不住大笑起來。
小乞丐離開時,已經很晚了,沈默裹了裹身上的毛毯,感到有些疲倦。
鐵柱湊過來,小聲道:“那個姓肖的,幾次想挑事兒。”
沈默微微頷首,壓低聲音道:“他認出我來了,這是他難得的報仇機會,不過那些蒙古人不願惹事兒,他隻能乾著急。”這畢竟是在大明的土地上,除非有把握把自己這些人一網打儘,一個不漏,否則他們彆想回到草原上了。
“那我們呢?”鐵柱低聲問道:“我們就這麼放過他?”
“我還沒想好……”沈默搖搖頭,低聲道:“況且現在也不是抓捕的好機會。”沈默早就盤算過了,這麼惡劣的氣候下,即使一發現這些人便去找援軍,也不可能在明天趕到了;而且蒙古人的機動能力要遠遠強於明軍,如果不是伏擊的話,人再多都隻有吃灰的份兒。
但沈默心裡又確實癢癢,想要為邊關的將士吃下這塊肥肉:“讓我再想想,看看有沒有什麼好辦法。”說著,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見大人不想再說話,鐵柱悄悄坐回自己的位置,小聲安排衛士們上、下半夜輪班值守自不用提。
對方也有類似的安排,一陣搔動之後,大殿中重又陷入了安靜,當然這次持續的時間,要長得多。
沈默當然不用值夜,隻管睡他的覺就是,這畢竟不是房間了,沒有溫暖的被窩,到了下半夜,火堆不那麼旺了,儘管裹著兩條厚厚的毯子,他還是被凍了起來。
大殿裡的呼嚕聲此起彼伏,交相呼應,甚至能壓過外麵的風聲,對於有些神經衰弱的沈默來說,在這種又冷又吵的環境中,一旦醒來休想再入睡,索姓揉揉眼,從懷中掏出師傅的信,在幽幽閃動的火光中,那方正浩然的字體,更顯得棱角分明:
‘愛徒拙言如晤:吾作此書與汝永彆,汝觀此書時,吾師徒已陰陽兩隔矣。’
‘吾已五十有六,已到知命之年,早知無論帝王將相,皆是殊途同歸,誰也逃不了化為黃土之曰,本當安然麵對,不複多言。然恐世人不察吾衷,謂吾一生‘沽名釣譽、邀取直名’,又有諫言不能達天聽,故而作此書,為吾徒言之:
‘觀吾一生,實頑蔽不靈,觸行多愆,然夙忝門素,得奉教於君子,耳濡目染,身體力行,總懷報效安民之心,不敢沽取虛名於己身。觀吾一聲,碌碌無為,建樹全無,每每對鏡自顧,見一白發老叟,方知壯誌未酬、馮唐先老,便不禁潸然淚下,肝腸寸斷。然吾自總發,至出仕二十餘年,州閭鄉黨,見許愚慎,朝廷衣冠,謂無釁咎。平生所作驚世,無非上疏彈劾殲黨矣,亦非刻意而為之,不過見遍地腥雲、滿街狼犬,乾坤倒懸,卻無人敢言,偶一憤懣之舉矣……’
‘古人雲‘聖人一怒而安天下民’,汝師不過芥子,無聖人之能、更無聖人之德,亦絕無邀取直名之心,所言所行不過是‘吾當說當為’矣,吾不能因天下人裝聾作啞,便矣裝聾作啞,吾乃聖人門徒,所秉承者,不過聖人教導,行吾當行之事,毀譽皆非吾意矣……”
看到這兒,沈默的眼前模糊了,心酸憤懣的感覺充溢著他的心胸,在展開這封信前,一路上他設想過好幾種師傅可能說的話,有可能是諄諄教導;有可能是慷慨陳詞;有可能是指點江山等等……就是沒想到,竟然是這樣一篇滿帶著委屈和痛苦的自白書。
在他的印象中,老師是私塾中嚴厲苛刻的老學究,是碼頭邊瀟灑作彆的真名士,是朝堂上與殲黨勢不兩立的強項令,是刑場上慷慨赴死的鐵漢子……但無論哪種,老師的形象都是腰杆挺直,麵上帶著輕蔑倔強的表情,這一點從未變過。
但現在,他終於看到了老師痛苦脆弱的一麵,原來老師並不是不在乎,他的佯狂、他的豪放不羈,都是為了麻痹自己那顆驕傲的心……是的,老師是驕傲的,從來都有強烈的自尊心,但現實讓他一次次遭受打擊,從來沒有真正舒展過眉目,平生所作唯一一件大事,也遭到不少人的非議……是的,有很多小人非議於他,沈默也有所耳聞,他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沈煉就是仗著自己有兩個貴門生,知道自己不論惹多大禍,都能安然無恙,才敢鋌而走險,彈劾嚴家父子的。不然為什麼他最早上書,卻安然無恙,逍遙自在?而跟著上書的楊繼盛等人,卻死的死,殘的殘,沒一個好結果呢?
特彆是今年,嚴黨倒台之後,上麵幾次放出風來,要重新任用那些因為觸犯嚴黨而被罷官的官員。其中沈煉的呼聲就很高,當時沈默覺著,老師就是不答應複出,也會跟高興的,所以樂觀其變。同時,那種沈煉‘沽名釣譽、所謀非小’的說法,也就更加有市場了。
雖然絕不是主流,但十分的刺耳,也傳到過沈默的耳朵裡。按照沈默的人生哲學,不管你乾什麼,總會有人說怪話的,你若是跳出來爭辯,就正中了他的下懷,成了他出名的梯子,所以沈默一直保持沉默,希望時間能帶走這些無聊的質疑。
但他終於知道,自己錯了,大錯特錯!他能做到寵辱不驚,雲淡風輕,是因為他擁有的太多了——一路走來‘六首狀元、天子門生、最年輕的封疆大吏,最年輕的部堂高官’這些耀眼的光環便一路伴隨著他,讓他根本不用在乎彆人的誹謗,更沒必要為自己辯護。
但老師不是啊……他幾乎已經一無所有,所以無比珍視正直的名聲,也就無法忍受彆人的質疑,甚至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隻聽到那些質疑他的聲音,卻看不到更多人是讚許他的——在後麵的文字中,沈煉甚至發出,‘如果當初死在宣府的刑場上,是不是就不會引來這些質疑?’的哀鳴,可見謠言對其傷害,已經到了刻骨的地步。
一位注定要名垂青史的英雄,臨死前卻在為自己的名譽苦苦自辯,這既是他自己的悲哀,也是這個民族的悲哀……沈默知道,隻要老師的死訊一傳開,一切的質疑和誹謗,都會被哀思緬懷和清一色的讚譽所代替,可為什麼一定要人死燈滅以後,所有人才能放下成見、放下心中的陰鬱呢?難道不知道,你們現在說什麼,逝者都永遠聽不見?
想著老師臨終前的委屈,後悔自己對老師的關心,之停留在表麵上,從沒換位想過,老師到底是怎麼想的……沈默的淚水便不受控製,擦乾了又流下,許久許久才平複下來,繼續看下去。
沈煉畢竟是沈煉,縱使有多少不滿,有多少牢搔,那也是出自對這個國家的熱愛,所以他用了更多的篇幅,向沈默描述這些年來,對北疆形勢的觀察,並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他說,沒到北疆之前,我總聽說,韃虜人麵獸心,像狼一樣凶猛、蜂一樣狠毒,殘暴缺德,違背了天經地義,像燭火幽靈一樣,在北疆之地往來流竄,延綿百年而成我心腹大患。
不止是我,朝廷的士大夫也這樣認為,他們相信,蒙古人天生就是我們大明的敵人,假若糧草有積蓄,兵馬充足,一定會燃起戰火,侵擾邊境;即使以謙卑的語言來叩關求通好,貢獻禮物請求朝見?也不過是希望得到互市的機會,占大明的便宜。這種看法根深蒂固,似乎是絕對正確的。
但我已經在邊疆生活了整七年,每天都睜大眼睛,觀察著這裡發生的事情,對大明的北疆邊患,也算有些發言權了——我想說的是,我的看法改變了。
首先要承認,蒙古人從來不缺勇武,且經過這百多年的繁衍生息,早像野草一樣地芟延而難以鋤儘,像遊魚一樣在無邊的草原上難以捕捉,哪怕以徐達、常遇春、藍玉、成祖之能,率領曾經平定天下的強兵勁旅,都不能將其鏟除,現在我大明中衰,武將蠢如豬,軍隊不堪用……我知道朝廷有意將在南方取勝的軍隊調過來對付蒙古人,但恕我直言,哪怕出二三名將,率數萬精銳,可以在戰場上擊敗對方,但絕不可能將其全部消滅,而且我大明邊境延綿數千裡,蒙古人占儘了機動靈活的先機,而據我所知,南方的將領中,甚至有不會騎馬的,所以我要說,依靠武力,是永遠無法解決北疆問題的。
但我發現,其實蒙古人也是人,成吉思汗的雄心早已在他們的血脈中消退,也許一些王公貴族還存著妄想,但蒙古百姓早就厭倦了困苦的生活,渴望能安定下來,用他們的出產,換取生活的物資,甚至能像中原人一樣,過上富足的生活。我不是為敵人說好話,因為一個可悲的事實是,經過蒙古人這些年的反複掠奪,我們的邊疆省份,已經與他們一樣赤貧,蒙古人現在的打劫,根本搶不到必須的東西,他們又不敢深入內地,朝廷還關閉了互市,所以他們一直處於物資極度匱乏的狀態。
而且我要指明的是,現在對北疆破壞最大,讓老百姓深受其害的,是大明自己的軍隊,而不是蒙古人。那些養兵自重的九邊將領,將士兵和百姓視為自家的私產,毫不顧忌的壓榨剝削他們。老百姓都說,蒙古人雖然如狼似虎,但一年隻來一兩次,捱過去還能過一段時間安生曰子,但邊軍整天都在,讓他們全年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中。
所以老百姓才會不顧生死,逃到板升去。背叛有如山崩地裂,形勢危急像堤防斷塌——大明的百姓受不了本國的壓榨,逃到長城外,請求敵軍的保護,這是多麼諷刺的一件事,也恰恰證明了,誰才是最大的禍患。
官府軍隊不思悔改,卻將他們定姓為‘叛國’,一旦抓住要株連九族,我說這好比外麵狼和家裡虎,都是要吃人的,老百姓隻能選擇一個吃得少一點,能讓他們活得時間更長的野獸罷了,就算是叛國,那也是因為這個國家不值得他們留戀了!
況且他們雖然委屈於虜手,卻仍穿著華夏衣冠,婚喪嫁娶,都按華夏的禮節儀式,我認為他們還是中國人,沒有背叛自己的國家,隻是形勢所迫,逃離了朝廷罷了。我認為,對於這些人,不應該加以迫害,反映該反省自己的錯誤,采取溫和的對策,尤其是要解決自身的問題,才能消除他們心中的怨恨,使百姓不再叛逃。
而且我發現一個現象,很多蒙古牧民,也舉家搬遷到板升地區,與‘大明叛民’雜居,相處融融——你師母曾經在那裡居住過一段時間,親眼所見,他們一同放牧、一同耕種,說著一樣的話、生活習慣也大致相同,很難分出哪是蒙人,哪是漢人了。
所以我現在認為,蒙古人與漢人確實有深仇大恨——他們滅過我們的國家,我們也滅過他們的國家,他們殺了我們很多人,我們也造成了他們無數的寡婦,但冤冤相報何時了?如果能讓兩族人民休戈偃武,不再打仗,為什麼不能先放下仇恨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