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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零章 浩氣永存(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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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間的爐子上,坐著個大銅壺,爐火很旺、壺中的水都開了,卻沒人顧得上,因為若菡正在嚴厲批評兩個倒黴孩子,痛陳撒謊的危害姓,兩個孩子幾次想開口,卻被若菡以更嚴厲的態度打斷……已經從有損個人形象,提高到禍國殃民的程度了。

說了不知多長時間,反正壺裡的水都快燒乾了,若菡才累得止住罵,一臉悲憤的對邊上的沈默道:“老爺你就裝好人吧,早晚有你後悔的那天。”

“消消氣,消消氣。”沈默給她端杯茶道:“你說完了,我也說兩句吧。”

“早該你說了,”若菡不接茶盞,氣呼呼道:“養不教父之過,不能什麼都讓我擔著。”

“好好好,”沈默笑笑,伸手示意孩子們將稿紙交出來,十分乖乖的照做,阿吉卻緊繃著小臉,表示不合作。

“拿出來!”若菡又生氣了,伸手去奪他手中的稿紙,阿吉卻將其藏在身後,被逼急了,竟然趁著柔娘把水壺提起來的功夫,一下子扔到爐子裡去。

“你這孩子!”若菡氣得揚起手,阿吉非但不躲閃,反而還揚起臉,等著她打。

若菡氣極了,一巴掌揮了下去,便聽沈默道:“先彆打……”卻已經來不及了,隻聽啪的一聲,阿吉的小臉上便印了個通紅的掌印。

淚水在眼眶裡打轉,阿吉卻強忍著不哭……“我都說了等等,”沈默把十分的稿子遞給若菡道:“你自己看。”

若菡氣哼哼的拿過來一看,不由愣住了,原來那摞稿紙上,竟隻有一半的‘千字文’,而且後麵百十個字,字跡潦草,顯然是匆匆寫上去的。

“這是怎麼回事兒?”她不由問道。

“這還不簡單,沒寫完唄。”沈默嗬嗬笑道:“不過至少沒撒謊。”說著問阿吉道:“那你呢?”

阿吉還是繃著小臉不說話,邊上的十分猶豫再三,還是小聲道:“我倆下午沒寫完,本來我說,拿前幾天寫得頂一頂,但後來阿吉說,男子漢大丈夫,釘是釘鉚是鉚,不能騙人的……我倆就又抓緊寫了一段,還是拿今天的出來了。”

“怎麼不早說呢?”沈默笑眯眯的問道。

“一進來娘就罵人,罵呀罵的,根本插不上話……”十分十分委屈道。

“因為被冤枉了,”沈默看著仍然繃著小臉的阿吉,刮一下他的鼻子道:“所以就氣得把稿紙燒了?小小年紀,哪來那麼大火氣?”

阿吉的淚珠子終於流下來,抽泣道:“不相信我……”

“哈哈……”沈默笑道:“好啦好啦,爹爹錯怪你了,給你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好不好啊?”

“還有我……”十分小聲道。

“你什麼你!”沈默瞪他一眼道:“要不是阿吉懸崖勒馬,今晚非把你屁股揍開花!”

“那就算了……”十分癟癟嘴,低頭小聲道:“錯怪人還凶巴巴的。”

“一邊涼快去……”沈默一撥他腦袋,對阿吉道:“男子漢大丈夫,爽快點,原諒還是不原諒?”

“……原諒。”阿吉委委屈屈道,顯然還不是很滿意。

“怎麼著,還想讓你娘道個歉?”沈默看一眼若菡,見她那表情,就知道不可能……這個年代,能在孩子麵前承認錯誤的父母,絕對屬於稀有動物,至少若菡不在其列,在她的意識裡,父母的話就是天,對也要接受,不對也要忍受,哪有給孩子道歉的道理。

“這要求太過分了。”沈默馬上給孩子打消念頭道:“哪有跟父母講條件的,”頓一頓,話鋒一轉道:“而且我隻說你們懸崖勒馬,可沒說你們是對的,布置了功課不急著做,先玩,等到快吃飯了,又想蒙混過關,這是男子漢所為嗎?”

“不是改了麼……”十分小聲道。

“還狡辯。”沈默沉聲道:“記住,男人補救自己的錯誤,不是為了免於懲罰,而是因為……錯誤的本身。”又覺著說法過於籠統,孩子不一定能聽懂,他解釋道:“勇敢的麵對錯誤,承認錯誤,改正錯誤,才是真正的男子漢,記住了嗎?”

兩個孩子就吃他這一套,聞言都點頭道:“記住了。”

“那該怎麼做?”沈默看看若菡道,於是兩個孩子便走到她麵前跪下,道:“娘,我們錯了……”

“……”若菡竟有些不知所措,瞪沈默一眼,便彆過臉去道:“算了,你們男子漢意氣相投,我們女流之輩還是退避三舍吧。”

沈默聞言笑道:“都起來吧,你們娘原諒你們了。”說著還有些得意道:“怎麼樣,我這沈氏教育法,還不錯吧?”

“唉……”若菡歎口氣,不接他這茬。

沈默有意給他倆爭臉,便又裝腔作勢道:“還沒算完,我不是還讓你們背《千字文》嗎?背過了嗎?”

“沒問題……”兩個孩子這次答應的很痛快,便‘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地背起來,要說他們倆的智力真是頂呱呱,當然隨爹隨娘隨哪個都不能差了,炒豆子似的叭叭背下來,從頭到尾沒錯一個字。

沈默高興了,對若菡道:“都是夫人教導有方啊……”

若菡的臉色也好看了些,哼一聲道:“但凡他們能將七成的聰明用到正道上,我也就不發愁了。”

“這不挺用功的嗎?”沈默笑道:“你看《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都背過了,還能背上百首唐詩宋詞,就是兩個小天才嘛。”

沈默把兩個兒子攬到懷裡,摸著他們的頭道:“阿吉十分,將來想乾什麼呀?”這是‘沈氏教育法’的有一個階段,名曰‘立誌’,樹立遠大誌向也。

兩個孩子囁喏一陣子,還是阿吉快人快語道:“我要當兵,打韃子,當徐達、常遇春那樣的大將軍!”

若菡剛剛好看的臉色,一下又轉陰了,沈默咳嗽兩聲道:“這誌向也不錯,不過你再考慮,看看有沒有更遠大,更了不起的夢想?”

“更了不起的?”阿吉歪著頭想了想,語出驚人道:“那就當皇帝吧……”

沈默夫婦沉默了很久,才如夢初醒,這次不帶若菡出口,沈默便四下找起了家夥,一時找不到稱手的,便用茶葉盒子劈頭蓋臉地向阿吉拍去,一邊打還一邊罵道:“要是再敢胡說八道,老子就打斷你的腿,讓你一輩子出不了門!”

見沈默暴怒,若菡倒又勸道:“算了,小孩子胡言亂語,沒人會當真的。”說著很嚴肅的對阿吉道:“這種話讓人聽到,咱們全家,爹、娘,弟弟,還有姨娘,都會掉腦袋的,記住了嗎?”

阿吉從沒見父親如此生氣,趕緊躲到母親身後,驚恐道:“記住了,以後不說就是了。”

‘媽的,我都沒有這種誌向,’沈默心中自嘲的笑道:‘真是連個孩子都不如。’便又問十分道:“你呢,你什麼誌向?”

見阿吉遭了殃,十分抓耳撓腮了好半天,最後竟眨眨眼睛,討好笑道:“我聽爹的,爹讓我乾啥,我乾啥……”

“是啊,我也聽爹的,”阿吉連忙跟進道:“您讓我乾啥我乾啥……”這時若菡的目光也投在他的臉上,這也是她想知道的問題。

這時屋裡的油燈滅了,一家人便坐在暗中,隻見爐中的紅火照在頂棚上,形成一個很圓的、很朦朧的紅色光暈,也照得全家人麵色紅撲撲的,窗外呼呼的北風聲,若有若無的犬吠聲,都被隔絕在外麵,而屋裡隻剩下溫暖和溫馨,方才那點不愉快,也在不知不覺中,消散而去了。

“我想?”爐火的映照下,沈默的目光晦明晦暗,聲音也變得幽深起來,但很快這眼神、這聲音又全都轉化成濃濃的愛,他招招手,讓阿吉也靠在自己身邊,輕輕撫摸著兩個孩子的頭頂,道:“我希望你們能平平安安,按自己的想法快快樂樂的過一輩子了……”

兩個孩子的目光晶晶閃亮,激動道:“真的嗎?真的可以想乾什麼就乾什麼嗎?”

“當然要守規矩了……”沈默寵溺的勾一勾他倆的小鼻頭道:“還記得我跟你們說過的話嗎?”兩個孩子便鄭重的、使勁的點頭。

若菡初時覺著沈默的期望也太低,但又一想,那其實談何容易,人的夢想總聖潔的開在空中,現實卻荊棘密布、險阻遍地;每個人在起初,都會鼓足勇氣,向夢想進發,覺著自己一定可以成功。但可悲的是,絕大多數的行動,都會在現實的壓力下,變形走樣,淪為營營碌碌,漫無目地的奔忙。

也許平時不會感到什麼,可當你偶爾仰望夢想,才會悚然察覺,原來自己的心早已疲憊不堪、羸弱無力,而距離那盛開在天空的夢想,卻愈發的遙不可及……想著想著,若菡不禁癡了。

第二天一早,沈默便帶著妻子孩子離開莊園回京,剛到府門口,迎頭撞見一名風塵仆仆的騎士,沈默掀開車簾一看,不由吃驚道:“年兄……”

那來人正是錦衣衛宣大千戶年永康,他一見到沈默,麵上便湧起哀戚之色,顫聲道:“沈大人,先生去了……”

沈默聞言登時呼吸一滯,險些昏厥過去,難以置信的望著年永康道:“你說,說什麼?”

“青霞先生,已經於前天夜裡因病過世了。”年永康雙目垂淚道。

“不可能……”沈默連連搖頭道:“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

“是先生不讓告訴你,”年永康道:“他說您公務繁忙,不能打擾您。”

“我不信,不信。”沈默還是搖頭,對馬車裡的妻子道:“你們先回去,我去保安州看看,一定是這姓馬的騙我。”

若菡擔憂的看著他,道:“我和你一起吧。”

“不必,”沈默道:“我是去揭穿謊言的,你跟著乾什麼。”說完便從馬車上下來,大聲道:“給我拍匹馬!”侍衛們還沒反應過來,他便把一個兄弟一把扯下馬來,自己翻身上去,徑直朝北去了。

“大人……”鐵柱著急道:“還愣著乾什麼,趕快追啊!”十餘騎便趕緊追了上去,鐵柱卻落在後麵,對馬車裡抱拳道:“請夫人代大人向衙門裡告假,我等追隨大人去了。”

若菡掀開車簾,點點頭道:“拜托鐵大哥了。”

鐵柱應一聲,對還愣著的年永康道:“趕緊跟上吧,還指望你的令牌開路呢。”

“哦……”年永康回過神來,便與鐵柱也緊緊跟了上去。

從燕京到保安州,全程二百四十裡地,且還是冰天雪地,但沈默晝夜行進,連換了六次馬,竟然在第二天一早就看到了保安州的城牆。

立在山路上,眺望清晰可見的城池,沈默隻看到漫天白幡,舉城戴孝,一下就昏了過去。

當他醒過來時,已經躺在床上,看到鐵柱、馬永康都已經換上了孝服,還有白衣素服的沈袞,終於知道,一切都不是開玩笑,自己已經跟老師天人永彆了……“師父……”沈默一下從床上跳起來,幾個人都沒按住他,便讓他跌跌撞撞的衝到了正屋靈堂前,‘音容宛在、浩氣永存’的挽聯下,靜靜停著一具靈柩,在眾人的目光下,沈默呆呆走到柩邊,隻見師父沈煉,穿著一身合體的儒生服飾,神態安詳的躺在那裡,仿佛隻是睡著了一般。

沈默已是淚雨滂沱,扶著靈柩、跪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沈褒和沈袞上前扶他,他卻死死抱著靈柩不撒手,邊上人看了,免不得又被勾起哀思,陪著慟哭了一場。

到了天黑時,沈默才從巨大的悲痛中鎮定下來,換上孝服,與師娘、沈褒、沈袞問起師傅生前的情況。

沈褒流著淚道:“二年前坐了次牢,爹的身體便落下病根了,一到秋冬便整天咳嗽,病厲害了還會咳血。到今年冬天,爹終於撐不住了,一入冬就躺下了,吃的也少、還便血,他便知道曰子不多了。”

“為什麼不告訴我?”沈默腫著眼道:“我每個月都寫信問安,師父一個字都不說也就罷了,怎麼你也跟著他瞞我?我認識個神醫叫李時珍,他一定有辦法,有辦法的……”

“唉,拙言,也不要怪我們不告訴你,”沈夫人出聲道:“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師父的脾氣,那是說一不二的,他說自己兩年前就該死在宣府,承你的福,已經多活了兩年,但他說……”沈夫人說著哽咽道:“他說自己苟延殘喘,隻能浪費糧食,於國於民無絲毫用處,如果我們不吱聲,他還能陪我們一段,但如果我們勞師動眾,他就找根繩子吊死,一了百了……你說我們能告訴你嗎?”

沈默知道,這正是師傅那寧折不彎的脾氣,不由又是一陣心痛,淚水再次濕了麵龐。

“老爺知道自己一過世,肯定就瞞不了你了。”沈夫人泣道:“所以囑咐我們,等你來了再大殮,好見你最後一麵。”

哪是師傅要見自己最後一麵?分明是師傅讓自己見他最後一麵,好讓自己心中沒有遺憾,師恩如山,如喪考妣啊!

不可能再等遠在廣州做官的長子沈襄了,第二天,便大殮,沈默和沈褒、沈袞、為沈煉緩緩蓋上了棺蓋、釘上了棺梢,一輩子不得誌的倔老頭沈煉,終於和這個他深愛著的世界永彆了……沈煉,字純甫,號青霞,紹興府會稽縣人。幼聰敏能攻古文,提學副使校浙士,得其文驚絕,謂為異人,拔居第一,始補府學生。嘉靖十年舉於鄉,十七年中進士。始任正七品溧陽知縣,輾轉官場二十餘年,最高僅止於錦衣衛經曆司經曆,正六品,後被發配保安州,以一帶罪之身鬱卒而終,可謂一生失敗之極。

然而整個保安州的男女老幼,無論見過他與否、是否受過他的恩澤,都在家自發為他守孝,嚎啕大哭。出殯的時候,臨近的宣府、懷來等地的百姓都趕來為他送行,送葬的隊伍排了幾十裡,整整一曰,無人離去。山河變色,天地無光,長城內外、惟餘莽莽。

他這一生,是成功?還是失敗?隻有蒼天知道;他的所作所為是對、還是錯,都任後人評說。

但無論如何,沈煉這個名字,都將注定名垂青史,當那些帝王將相化為腐朽時,他仍然會被人們想起……因為正義不死。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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