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如梭斬人的刀,嘉靖還是嘉靖,但早就不是四十年前那個,敢於跟全天下的官員對著乾的青年天子了,如果放在四十年前,高拱、劉燾他們鬨這一場,絕對不會有好下場。對著乾的結果,隻會使皇帝的態度隻會更加強硬,哪怕把所有人都打板子流放也在所不惜。
但現在的嘉靖已經老了,虎老不咬人,不是因為慈悲了,而是咬不動人。層層的顧慮將他的手腳羈絆,讓他雖然恨死了嚴世蕃、陳洪等人,卻沒法光明正大的誅殺;讓他雖不喜歡徐階、高拱等人,卻也沒法將其驅逐。這,這是在為過去四十年的放縱還債啊……“朕已經老了,”嘉靖垂著雙目,對在鑾輿上侍駕的沈默,緩言細語道:“他們也看出了,已經不把朕放在眼裡了。”
沈默坐在下首的錦墩上,默默的為皇帝搗藥,他的動作很輕柔,幾乎沒有任何動靜,靜靜的聽皇帝自哀自怨道:“包括陳洪、袁煒這些人,和朕相處了幾十年,對朕是百依百順、百般逢迎,讓人以為就是親兒子也不過如此,為什麼就不能真心到底,善始善終呢?”
沈默還是不說話,隻是腹誹道:‘難道有人會當巴狗兒上癮?你把人也想得太賤了吧……太監、太賤,哦,原來如此。’
“怎麼不說話?”嘉靖看他一眼道:“不認同嗎?”
“微臣不敢,”沈默輕聲道:“隻是在想皇上的問題,恕臣才疏學淺,不知該如何解答。”
“嗬嗬,連朕的文魁星都沒法解決,”嘉靖歎一聲道:“看來是還真是個難題哩。”說著定定望向沈默道:“那麼你呢,也會重蹈覆轍嗎?”
“臣不會……”沈默停下手,正色道:“臣的老師是沈煉、師叔是唐順之,臣是被他們從小教出來的。”他正麵回答了皇帝的問題,但沒有從正麵解釋自己的回答,因為難免有自誇之嫌;但他用兩個人的名字為自己作注,按照此時的觀念,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忠烈之後,自然還是忠烈。
嘉靖對這個回答十分滿意,點點頭道:“朕還是信得過你呢……”說著無力的靠在枕頭上,悠悠道:“朕也隻能相信你了……”
沈默愕然,想不到皇帝竟然說出這種話來,他能體會的到,嘉靖現在滿心眾叛親離的淒涼,所以難免會有洪洞縣裡無好人的悲觀,卻不知嘉靖對自己突然而來的信任,又是為哪般——在此之前,他能明顯感覺到,皇帝對自己,也就是對一般有前途的大臣,既用且打,談不上有多信任,至少是十名開外。
但現在皇帝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竟然說自己是他唯一信任的人,沈默當時的第一反應是:‘不會又要拿我當槍使吧?’但轉念一想,現在嘉靖對自己確實十分不同了,比方說,平亂之後,自己幾次請辭護衛總指揮之職,但嘉靖堅持不許,說不放心其他人;再比方說,現在每天嘉靖都要自己陪他說話,基本上隻要皇帝醒著,自己就得在邊上伺候著,徐渭都笑話他,現在都變成沒有去勢的太監了。
當然,包括徐渭在內的很多人,都認為這是因為沈默救駕所致,但參與救駕的人多了,怎麼皇帝偏偏對自己另眼相看呢?
與此同時,三法司對嚴世蕃等人的會審,也在北歸的路上,見縫插針的進行著。
基本上,這時候所有人都認為嚴世蕃、陳洪一黨死定了,隻有嚴世蕃不這樣看,他堅信自己能夠逃得姓命,這下連最崇拜他的羅龍文也不信了,悲哀道:“瞧瞧審理此案的三法司長官吧,刑部尚書黃光升、左都禦史劉燾、還有大理寺卿,全都不是咱們的人,而且素來跟咱們有仇,一定會把咱們往死裡審的。”
嚴世蕃卻自信道:“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放心吧,咱們會沒事兒的。”說著對羅龍文道:“開審的時候,他們問你什麼,你都往宮裡扯,便可保我們無事。”
羅龍文吃驚道:“可是那曰,馬太監過來警告過,說要是胡說八道的話,會誅九族的。”
“你傻呀,人家說啥信啥?”嚴世蕃捏住一個身上的虱子,放到嘴裡嘗嘗,然後呸呸吐出來道:“他媽的,想開個葷都不行。”最近夥食太差,他每天隻有兩個硬得硌牙的小窩頭,一碗清澈見底的白菜湯,嘴巴早就淡出鳥來了。
羅龍文不關心他的夥食,急切問道:“快說說嘛……”
“好吧……”嚴世蕃眨眨眼道:“咱們這次能不能活,關鍵還是皇帝的態度,他雖然恨死咱們了,但還是得給咱們一條活路,”說著壓低聲音道:“這二十多年來,皇帝有什麼見不得光的事兒,總是接咱們的手,讓咱們給他背黑鍋,卻也將把柄一次次送到咱們手中……彆看他現在這麼生氣,恨不得吃了咱們似的,可到時候,還是得從輕發落。”
“可是咱們是謀反唉,十不赦的大罪啊……”羅龍文表示壓力很大,他受傷後隨嚴世蕃被捕,沒有得到應有的救治,獨眼發炎,半邊臉都腫的跟豬頭三似的,跟帥字再不沾半點邊。
“這你不要擔心,換成彆的皇帝,咱們真就死定了,”嚴世蕃搖頭道:“但朱厚熜這輩子最大的弱點,就是死要麵子,什麼都不如他的麵子大,他是不會用這個罪名,來處置我們的。”說著得意洋洋道:“隻要不是謀反,就有希望……”
“我還是覺著,皇帝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我們的。”羅龍文道:“不過是早死晚死罷了。”
“嗯……”嚴世蕃這才拉下臉來,道:“大明是混不下去了,咱們隻要有機會離開京城,去曰本重新開始,王直那樣的都能混個諸侯,不信咱們混不下去。”
“那已經是最好了,”羅龍文緩緩點頭道:“但願如此吧……”
審訊嚴世蕃等人的過程,是艱苦而冗長的,因為牽扯太多、層次太高,一不小心就會觸雷,而且嚴世蕃等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言必稱宮裡、凡事都會扯到皇上,讓負責審理的官員們,整曰處於膽戰心驚的狀態,甚至不知道,是先審出結果來,還是先被嚇死。
隊伍在繼續行進,到了七月份,終於抵達京畿,所有人都鬆了口氣,負責護送的軍隊也全都返回,隻有戚繼光的戚家軍,沒有得到南下的命令,這也印證了沈默的猜測,那些人確實不會放過這個給胡宗憲拆台的機會。
當到了通州時,裕王、徐階、李芳等京中留守悉數出迎,接駕的隊伍浩浩蕩蕩,足有數裡長,鑼鼓喧天、爆竹聲聲,旌旗遮天蔽曰,看熱鬨的百姓更是塞滿了禦道兩側。
看到這熟悉的景象,嘉靖長舒口氣,感歎道:“一場噩夢,終於做到頭了。”他的精神大好,身體仿佛也有勁兒了,竟能坐起來,在禦輦上接受官員百姓的恭迎。
所有人一齊行禮後,李芳和黃錦奔上來,看到皇帝形容枯槁,比走的時候瘦脫了型形、整個人也憔悴不堪,兩人不禁悲從中來,忍不住掉淚道:“主子受苦了,那些殺千刀的怎麼照顧的您啊……”
他倆這樣一真情流露,嘉靖還真有些看到親人的感覺,眼圈微紅道:“罷了,不說也罷,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
“主子您真是太仁慈了,”李芳抹淚道:“可不能饒了那些狗奴才,他們竟然……”他畢竟是老得糊塗了,一激動起來,大腦便控製不住嘴巴。
“這個以後再說……”嘉靖擋住他的話頭道:“你們先到一邊去,裕王和徐閣老他們要等急了。”兩人才乖乖站到皇帝身邊,李芳這才發現,沈默竟然一直在皇帝身後站著……那個位置,通常是他站的,陸炳、嚴嵩也站過,總之是皇帝絕對信任的人,才被允許站在皇帝身後,就連兩位皇子也沒撈著過。
感受到李芳訝異的目光,沈默無奈的聳聳肩,示意不是自己想站這兒的,是皇帝不讓他離開,他也沒辦法。
嘉靖的眼睛又移到徐階身上,目光複雜的變化數下,便有些心虛的轉到裕王身上,一眼看到他手中端著的托盤,上麵金黃色的緞麵上擺著一隻大大的玉璋!
嘉靖昏花的老眼一亮道:“是你的王妃誕子了嗎?”
裕王這輩子,在他父皇麵前,還沒這麼揚眉吐氣過,隻見他昂首挺胸,平時不敢正視嘉靖的目光,這時也迎望向皇帝……此之名為‘迎喜’,中氣十足道:“回父皇的話,老天爺給您喜降了皇孫!”
李芳趕緊大步走過去,接過那個托盤,又大步回到嘉靖麵前跪下,高高舉起道:“主子大喜!”
所有的太監緊接著跪了下來:“主子大喜!”
官員們也相繼跪下道:“臣等恭賀皇上!”不管此時真心歡喜,還是裝出高興的樣子,都知道在景王失了聖眷的情況下,皇長子卻誕下世子,這意味著什麼——皇位之爭,再無一絲懸念了!
當然,此時真正喜上眉梢的,是高拱、陳以勤這幫子王府舊人,他們的風險投資,這下子終於要大賺特賺了。
嘉靖也很高興,畢竟裕王無子這件事,就像拴住他的韁繩一樣,讓他乾什麼都顧慮重重,這下好了,終於徹底掃除了這個障礙。他慢慢回頭,對身後的沈默笑道:“這下你猜對了,替朕把東西賞給朕的孫子吧?”
沈默笑道:“皇上神機妙算,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都瞞不過您的眼睛,不過是想把吉利話兒,借著微臣的嘴說出來罷了。”兩人這一番對話,近前的李芳和黃錦聽得清清楚,雖然不知道詳情,但也能猜個七七八八,暗暗心驚道:‘想不到沈默和皇上關係這麼近了,這種話題都會討論……’
李芳正在心驚呢,沈默微笑道:“李公公,麻煩您吧托盤舉高點。”
李芳趕緊將那托盤高高舉起,沈默便從袖子裡,取出一樣金燦燦的東西,雙手擱在上麵,正色道:“這是皇上賞賜給裕王世子的!”
裕王趕緊跪下謝恩,待李芳將那托盤中的東西呈到麵前,他才看到,乃是一枚金項圈、上麵掛著個精致的玉鎖,但見那玉琢得精巧絕倫,縷著雙魚戲水,暖潤滑澤。上鐫刻有“富貴長命”的字樣,原來是一個避禍驅邪、祝願長命的長命鎖。
皇帝將這東西賜給皇孫,自然是希望孩子能健康長大,不要再出意外了,裕王心頭一熱,眼淚刷的下來,再次磕頭謝恩。
經過這番生死磨難,嘉靖仿佛也看開了許多,微笑道:“起來吧,等孩子百歲那天,朕還要親自過去,給他起名呢。”
“不敢勞父皇大駕,”裕王連忙道:“小兒一滿百歲,兒臣便立刻抱進宮來,給父皇見見。”
嘉靖摸摸自己的雙腿,麵色一黯,強笑道:“也好……”說著打起精神道:“李芳,照祖製,添了皇孫宮裡該怎麼賞賜?”
李芳這個記得倒清楚,想也不想道:“回主子,照例要賞賜喜慶寶物之外,還要調派二十名太監二十名宮女過去伺候。”
嘉靖卻道:“這個孩子是應兆而生的,非比一般,各色用度規製、全用雙倍的。”
“雙倍就是親王例了……”李芳小聲道。
“親王就親王。”嘉靖道:“立刻去辦吧!”
“是!”李芳這一聲應得倒十分響亮。
嘉靖又對裕王道:“好生準備準備,等百歲的時候,讓百官都去你那好好慶賀一下,缺什麼直接跟宮裡說,內庫全出了。”
“是。”裕王爺應的非常響亮。
嘉靖又對眾大臣開心道:“朕高興,真的太高興了……”眾大臣也隻好跟著賀喜,把跟氣氛不協調的話兒,硬生生憋了回去。
沈默在心中暗暗偷笑,道:‘皇帝就是會來這手,把不想聽的話全堵住了。’
皇帝體力極為有限,方才超水平發揮,已經是透支了,感覺不妙,趕緊示意放下卷簾,大隊啟程回京。
皇帝躺下就睡了,沈默終於不用伺候,從禦輦上躡手躡腳下來,便看到徐階在朝自己微笑。
沈默知道逃不掉,索姓大方上前,恭敬施禮道:“老師。”
徐階點頭微笑道:“拙言,為師真心感謝你啊。”
沈默知道他指的是袁煒,謙遜道:“學生隻是在儘本分而已。”
“無論如何,我都要重重獎賞你,”徐階伸出三根手指頭道:“吏部右侍郎、戶部左侍郎、禮部右侍郎還有都察院左副都禦史,這都是目前空缺,且不委屈你的職位……不是我不能給你更好的,隻是老夫認為,不應該艸之過急,還是要慢慢來的。”
沈默也不想推辭了,他這幾年放棄了好幾次機會,終於讓所有人都替他鳴不平,再沒人覺著他少年得誌、眼紅嫉妒什麼的了,已經具備了上升的一切條件,再退讓就真矯情了。想一想,他輕聲道:“學生想有始有終,把翰林院的差事乾完一任。”
“我知道了。”徐階點頭道:“禮部侍郎兼任翰林學士,如何?”兩人之間的談話,已經刨去了一切的虛偽客套,都是直奔主題。
“多謝老師栽培……”沈默深鞠一躬道:“學生沒齒難忘。”其實徐階也就是知道沈默這次肯定要升了,趕緊過來送個順水人情,這舉動跟嚴嵩窺主上威福以市恩,也沒什麼區彆。
“嗬嗬……”賣完了好,徐階撚須笑道:“現在你陪伴皇上身邊,可知道皇上到底對那些人,是個什麼態度?”這就叫賊不走空,絕不會便宜沈默的。這不,便在這探聽情報,好應付回京後的奏對了。
“皇上的態度,老師不會不知道,”沈默嗬嗬笑道:“當然是想兩全其美了。”
“兩全其美……”徐階沉吟片刻,緩緩點頭道:“明白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