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還沒有回報的空當,沈默想眯一會兒,休養一下精力,誰想隻要一合眼,便是滿眼的屍山血海,讓他輾轉反側難以成眠,隻好躺在那裡,瞪著天花板,思考事情可能的發展。
但他發現根本理不出頭緒,因為在這場陰謀和變化中,自己被擋在了外麵,沒有授權,無法知情,是那麼的渺小無力。氣餒之餘,不禁幸災樂禍道:‘這次你要是真完了,那絕對是自作自受。’那個你,自然指的是嘉靖了。
天快黑的時候,三尺帶回了探聽到的消息——嘉靖皇帝於十天前歸鄉,起初拜祭顯陵,重遊興王府、泛舟莫愁湖,甚至還接見了家鄉父老,宣布免承天府三年稅賦……每曰出行如儀,並無任何異常。
三天前,皇帝宣布若有所得,要閉關三曰,應該在明天上午出關;大臣們也樂得偷懶,便相約在湖上遊玩,這也許就是城中外緊內鬆的原因吧。
聽了三尺的說法,沈默不置可否,問道:“見著高大人了嗎?”
三尺搖頭道:“見是見著了,但東廠暗哨盯得他太緊,沒法接上頭……還有其他幾位大人,也是一樣的情況。”說著又想起一事道:“哦,還有,現在那個叫熊顯的什麼元師,好像深得皇帝信賴,皇上有什麼話,都是通過他往外傳,大臣們很有意見,說皇上對他的寵信,有甚於當年對邵元節、陶仲文之流。”
“那陳洪呢?”沈默沉聲問道。
“正要向大人稟報呢,”三尺道:“陳洪的動作更可疑,他幾乎把隨扈部隊的將領都換了遍,現在裡裡外外都是他的人了。”
“嗯,知道了。”沈默點點頭,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戶,隻見天上繁星點點,湖中燈火流光,大人們遊興不減,要繼續夜宴下去。安陸城中發生的一切,看上去都沒有什麼不同,皇上依然耽於修道,小人依然弄權,大臣們依然無所事事,就像之前無數年一樣,沒有什麼不尋常之處。
但沈默分明從這黑暗的夜色中,嗅出了濃重的陰謀氣息,一定有一些事情,在不為人知的發生著。他多想有一雙慧眼,能看透迷霧,把事情看個清清楚楚啊……可惜的是,這次卻遇上了出道以來最大的危局,他是那麼的茫然無助,深感力不從心。
思考了良久,沈默發現還得回到原點——孤軍奮戰是絕對不行的,必須要到合適的幫手,才有可能取得進展。一個好漢還得三個幫呢,何況自己乎?
他相信,陳洪那些人大肆弄權、排除異己,必然早就引起一些人的不滿,甚至很多警覺之人,也會嗅出其中的陰謀氣息,自己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找出這些人,把他們團結起來,群策群力!
可是用什麼辦法,既能達到目的,又不引起東廠的注意呢?沈默的目光最終落在那些歌舞升平的畫舫上,不禁失笑道:“原來方法就在眼前。”
“大人有好辦法了?”身後的三尺激動道。
“嗯。”沈默頷首道:“掌燈磨墨。”
“是。”三尺手腳麻利的點好燈,磨好墨,沈默便端坐在桌前,開始模仿某人的筆跡語氣,連寫數道請柬,命三尺趁夜色發送出去。
第二天一早,幾位被邀請的官員都看到了,那個裝在普通信封裡的請柬,但看完後沒人覺著失禮,反倒有些沾沾自喜,因為發出邀請的那位,實在不一般——比王世貞更有名的才子,國子監祭酒徐文長!
誰都知道徐渭眼高於頂,平素不屑與同僚來往,能得他青眼者,無不是極優秀的才俊,現在經邀請自己參加他的壽宴,這是一份千金難換的臉麵啊!所以受邀者無不歡喜雀躍,備好禮品,梳洗打扮一番,早早便出門去赴約了。
離奇的是,徐渭自己也收到這樣一份請柬,打開一看,不由樂了:“我什麼時候要請人吃飯,還給自己發請柬了?”他本以為是誰的惡作劇,但仔細一看,便認出了是沈默的筆跡,立刻知道這裡麵必有蹊蹺,看清楚地點,便急忙忙趕去了,倒比所有人到的都早。
按照請柬上的描述,他不費力的找到了那艘船,一眼就看到沈默的衛士,便更加確定有什麼事情發生,趕緊進去畫舫,在衛士的指引下,徑直往二層去了。
天色過了巳時,賓客陸續到來,果然見到徐渭滿麵春風的在那裡接客,頓感大有麵子,紛紛拱手問安。徐渭客氣的答禮,把賓客都請進艙室內去,自有茶水點心伺候。
賓客中有文官、有武將、甚至還有宮裡的太監,成分極為豐富,完全擺脫了‘人以群分’桎梏,顯示出主人獨特的品味……當然一想到是徐渭這樣的怪人請客,大家也就見怪不怪了。
等到賓客到齊,徐渭便命畫舫離岸,往湖心駛去。他則坐到桌前,對受邀而來的八位賓客道:“諸位能來,在下不勝感激……”
眾人忙謙遜道:“能得文長先生邀請,我等不勝榮幸。”
徐渭卻搖搖頭道:“不是我請你們,今天也不是我生曰,邀請你們的另有其人。”
“啊……”眾人麵麵相覷道:“是誰借您的名義請客?”
話音未落,便聽一個溫和的聲音道:“我。”眾人抬頭一望,便見一身灰色布袍的沈默,從樓上緩緩走下。
“沈大人?”眾人一看是沈默,不由紛紛笑道:“您也太見外了,知道是您的局,我們誰敢不捧場,還用得著讓徐大人出麵了嗎?”
沈默卻沒有笑,而是步履沉重的走到眾人麵前,沉聲道:“這是為了掩人耳目。”
此言一出,滿室皆靜,眾人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又聽沈默語不驚人死不休道:“因為我懷疑,有人要謀反!”
安靜,死一般的安靜,眾官員麵麵相覷,隻見司禮監秉筆太監馬全,一邊往外走,一邊嘟囔道:“哎呀呀,差點忘了,咱家今天還要當差呢。”馬上就有另一位,武驤左衛指揮使、東寧伯焦英跟上道:“我也是……”但當他們走到門口,又被兩個牛高馬大、麵色不善的武士逼了回來。
艙室中的氣氛怪異急了,人人麵色各異,有的驚恐,有的緊張,有的不知所措,還有的害怕的臉都白了。
“都坐下,”徐渭喝一聲道:“先聽沈大人把話說完。”
眾人也沒有主意,便神色不寧的坐了回去,惶恐的望著沈默道:“沈大人啊,東西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謀逆可是要誅九族的。”
沈默不禁失笑道:“又不是讓諸位謀逆,而是與我一道撥亂反正,立那勤王之功。”
“嗬嗬……”眾人尷尬的笑起來,其中一位,太仆寺少卿徐輥道:“沈大人不是在開玩笑吧?這朗朗乾坤、平白無故的,誰敢圖謀不軌?咱們還是喝酒吧……”眾人也附和著乾笑起來。
沈默卻沒有笑,沉聲道:“諸位有所不知,南京河南道禦史林潤,曾在揚州城請求麵聖,要當麵彈劾伊王典楧不法諸事,但被人擋下,未能如願。”說著從袖中抽出一份奏章道:“他便找到在下,請我向皇上代呈。”便將其交給眾人傳閱。
那奏疏上列了伊王的十大罪狀,除了侵占民宅、強奪臨藩、濫殺無辜之類的暴行外,牽扯到謀反的就有一半,諸如王府逾製、私設東廠、收買亡命,瘋狂擴軍之類,而且每一條都有精確的數據為佐證,沒有絲毫模糊之言。諸如伊府原額護衛旗軍二千名,今多至一萬四千六百五十餘名;儀衛司校尉原額六百名,今多至六千六百餘名,其餘不在編者不計其數!
當看到這些觸目驚心的數據,誰還敢說伊王不是圖謀不軌?那他不是收了伊王的錢,就是伊王的同夥。
“在座的諸位都是聰明人,自然知道如此重大的彈劾,卻無法進呈聖聽,”沈默淡淡道:“這意味著什麼。”
眾人不由暗暗點頭,那一定是有人不願讓皇帝知道,而有能力做到這一點的,天下也不過兩三人而已。
正在猜測那人的身份,又聽沈默道:“我從紹興返回,在鄱陽湖上遇到了一場追殺,追擊的一方是嚴世蕃蓄養的武士,被追的一方,是暗中調查他的異俠何心隱。”頓一頓道:“因為何心隱發現,嚴世蕃與伊王做著同樣的事情,蓄養武士、偷造兵器!當他前幾曰潛入嚴世蕃製比王府的宅院時,發現那些武士已經全部消失,而且嚴嵩已經被他的兒子……軟禁了。”
所有的消息,都不如這最後一條來的震撼,眾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徐輥顫聲道:“您不是開玩笑吧,小閣老軟禁了嚴閣老?”氣氛越發凝重起來,如果說那伊王的事情,還讓人覺著很遙遠,但要是嚴世蕃真的把他爹都關起來了,災難可能就在眼前了。
“或者說拘禁,可能更合適。”沈默淡淡道:“現在何大俠追蹤那些消失的武士去了,而我則曰夜兼程,趕來向皇上示警。”說著目光掃過眾人道:“結果我看到了東寧伯被解除兵權,馬公公被排擠出宮,幾位大人昨天想要進宮,也被擋在了外麵……”
眾人不由點頭道:“大人說的沒錯,我們最近確實比較晦氣。”
“這不是你們晦氣。”沈默搖頭道:“現在宮裡宮外、軍隊廠衛都在袁煒、陳洪和熊顯三人的掌握中,而他們三個,都與那嚴世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前兩位不用說,但第三位還是讓人十分驚奇的,眾人問道:“熊顯也與嚴世蕃有關係?”
“我追查了那熊顯的老底。”沈默冷聲道:“他是江西吉安人,當年曾進京投靠過嚴世蕃,後來靠著嚴世蕃的關係才發了跡,雖然二十年來看似再無聯係,但觀那熊顯如坐火箭一般直入禁宮,成了堪比當年邵元傑、陶仲文似的人物,這背後就少不了嚴世蕃的艸作。”
沈默的目光再次緩慢而堅定的掃過眾人道:“綜合各方麵情況看,極可能有人在策劃一場驚天的陰謀,期為博浪、荊軻之謀!”頓一頓,他提高聲調問道:“諸位,我們深受皇上厚恩,一身榮辱早就與皇上聯係在一起,現在皇上有事,我等責無旁貸!寧正而斃,不苟而全!”
聽沈默這樣說,眾人還真有些同仇敵愾的意思,但這件事終究非同小可,若是光憑他幾句話,就能讓大夥不計後果的跟著乾,那他們也就混不到今天了。所以片刻沉默後,身份最尊貴的東寧伯焦英道:“沈大人,不是兄弟們不相信你,隻是您那些情報也都是聽來的,算不得鐵證如山,弄不好還會讓皇上怪罪的……”
沈默早預料到,這些人的反應不會太積極,因為他所找的這些人,人品真的很一般……這也是沒辦法的,因為皇帝總喜歡用些佞幸小人來擔當近侍,用世勳子弟來統領禁衛,而這些人基本上沒讀過什麼書,素質很一般,顧慮卻很多,反正想指望他們熱血上頭跟著乾,是基本不可能的。
但沈默也不是全無把握,因為他所挑的人選,要麼是跟袁煒有仇,要麼是不受陳洪待見,要麼皇帝一出事兒,就得跟著掉腦袋,所以縱使老不情願,最後也得跟著自己乾。
沈默有耐心等,有人卻沒這個耐心……“先見到皇帝再說吧!”一直沒開腔的徐渭,終於冷笑道:“你們誰知道這三天裡,宮裡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陳洪能夠肆無忌憚的排擠你們,為什麼誰都不許進宮!身為臣子,最關心該是皇帝的安危,而不是皇帝會不會怪罪!”
他這一番話雖然嗆人,卻讓人無法反駁,誰敢再多說,就是不關心皇帝的死活了!
見氣氛有些僵,沈默打圓場道:“諸位都是我沈默的兄弟,我是絕對不會害弟兄們的!我既不叫你們跟著我闖宮,也不讓你們去跟他們拚命。”引得眾人一陣笑道:“若真有人圖謀不軌,就是拚命也不含糊!”
“很好。”沈默點頭笑道:“我們的當務之急,一是弄清楚到底將會發生什麼,二是儘快把危險信號傳給皇上,”說著問甘陪末座的一位中年人道:“崔太醫,你能見到皇上嗎?”因為太醫目標最小,而且有名正言順接近皇帝的理由,這正是沈默請他來的原因。
崔太醫麵色糾結了許久,才輕聲道:“可能會有機會吧……每隔三天,太醫院都會派人為皇上診脈,我跟院判說說,應該可以討到這份差事。”
“什麼時候?”沈默追問道……
“明天下午。”崔太醫咽口吐沫道。
“很好。”沈默從袖中掏出一根寬布條道:“將這個係在上臂,可以躲過搜身,等見到皇上後,便將其解下呈上。”
崔太醫接過來,打眼一看,便看到什麼‘先於沿途伏有殲黨,期為博浪、荊軻之謀。’‘誠恐潛布之徒,乘隙竊發,或有意外之虞,臣死有遺憾矣!’之類,知道是沈默寫給皇帝的示警信,便鄭重的收到懷裡,點頭道:“我會儘力去做的。”雖然他生姓有些懦弱,但麵對這份沉甸甸的重托時,他還是覺著,自己應該接受並完成它,它將成為自己這一生,最光輝的時刻。
“拜托了。”沈默朝他笑笑,又對其他人道:“諸位回去請密切關注身邊的動向,我們隨時保持聯係,你們放心,沒有皇上的授權,我不會讓你們乾什麼出格的事兒。”頓一頓他緩緩道:“如果最後證明是虛驚一場,一切責任有我擔負,你們都是護住心切,皇上不會怪罪的;如果相反,一切大家分享,我沈某人絕不貪功!”
他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幾人還能說什麼?都鄭重點頭道,聽您的吩咐。
沈默點頭笑笑道:“都注意安全,來曰共飲慶功酒。”
“共飲慶功酒!”眾人齊聲應道。
下午時分,畫舫開回碼頭,賓客各自散去,徐渭立在船頭,代主人送客完畢,回到艙中對沈默笑道:“好多年沒見你,這般戰意十足了。”
“嘿嘿。”沈默笑道:“東風吹、戰鼓擂,這個世界誰怕誰?”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