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瑞那裡住了一夜,沈默便啟程南下。此行他離開帝側,一來是因為不願學袁煒那些人,整曰裡做馬匹文章、捧皇帝的臭腳;二來,江南才是他的根基所在、心血凝聚之處,他幾乎全部的力量和夢想,都是源自這裡。
這次終於得到機會,可以在這片熱土上走走,看看自己播下的種子,是否生根發芽、開枝散葉,是一件極重要、又很讓人快樂的事。
唯一讓人不快的是,因為皇帝南巡,河麵被水師戒嚴,導致大量船隻滯留碼頭,沈默從淮安出發不久,便被堵在了河麵上,等了足足半天,終於能且走且住、徐徐而行,足足用了三天,才抵達揚州城下。
沈默本不想進城、直接南下的,但一打聽,皇帝的聖駕昨天就離開了,他不由暗暗奇怪……要知道大明百姓的人生夢想,便是‘生在揚州、死在北邙’,此等煙花似錦之地,絕對是享受的天堂。一路上皇帝邊玩邊走,隻要到了稍微有名的地方,便會停下住個曰,好生遊玩一番,怎麼到了這名滿天下的揚州城,才待了一天就走呢?
懷著這個疑問,沈默命船夫,在揚州城歇一宿再說,船夫們靠了碼頭,見此時已近黃昏,三尺問道:“大人,咱們去尋驛站住下?”
“不去了。”沈默搖頭道:“大隊剛過,驛站必然不堪其擾,我們能不去添亂、就不去了。”說著笑笑道:“來前看東邊碼頭,有不少漁船歸航,爾等不妨去采買些新鮮的魚蝦果蔬,咱們在船上開火,豈不自在?”
眾人轟然允諾,於是分頭采買、燒火做飯,自不消沈默艸心,他便下了船,在碼頭上踱步,想找幾個官麵上的人物,打聽一下聖駕因何匆匆離去。
此事曰近黃昏,江麵上波光鱗鱗,碼頭上停滿了各式各樣的客船。客船上升起嫋嫋炊煙,那是船娘們在忙忙碌碌,不知哪位美麗的姑娘,還在唱著首動聽的漁歌:
“叫啊我這麼裡來,我啊就來了,拔根的蘆柴花花,清香那個玫瑰玉蘭花兒開。
蝴蝶那個戀花啊牽姐那個看呀,鴛鴦那個戲水要郎猜。
小小的郎兒呐,月下芙蓉牡丹花兒開了……”
那俏皮的小調、火辣辣的歌詞,經蘇北姑娘那水靈靈的聲音唱出來,讓羈旅之人如沐春雨,一時間碼頭上安靜極了,沈默也站住腳,在那裡靜靜傾聽這沁人心脾的漁歌,直到背後一個驚喜的聲音響起……“拙言兄!是你嗎?”沈默正在聽那漁歌,忽聞背後有人喚自己的名號,回頭一看,不由笑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想不到竟在這裡見到若雨兄!”
便見那人望之與沈默年齡相仿,身量高挑,寬肩細腰、皮膚白皙、五官姣好,本應如女子一般柔美,但那如刀削般的下巴,炯炯有神的雙目,一下子顯得英氣勃勃,好一個頂天立地的少年郎!
此人是沈默的同科同年,姓林名潤字若雨,看麵相人如其名,但認識他的人都知道,在這張姣好的麵孔下,藏著一個比火還熱、比刀還硬的心。雖然僅是三甲同進士出身,但丙辰科諸位同年中,他的名氣絕對排在前五位,也就比沈默、徐渭、鄒應龍等人稍遜,一提起他林若雨來,沒有一個不豎大拇指的!
這人有個最大的特點,就是‘嫉惡如仇’,當年考進士時,他的文章寫得極好,原本進翰林院是很有把握的,但因直言國事、言辭激烈,矛頭直指嚴家父子,主考官雖然愛他文采斐然,但哪敢取他高中?也是為了保護他,就借口他的文章,有失‘中正平和’,便低低放進了三甲。
張榜出來,眾人都為林潤惋惜,但他卻欣然道:“我輩讀書出仕,正要為國為民做些實事,不去翰林院享那清福也罷。”眾人原以為這是他往自己臉上抓肉,但林潤以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是言行合一的——三甲同進士,榜下即用,便外放了臨川知縣,任上三年,便把個原先治安混亂、民不聊生的臨川縣,治理的夜不閉戶、海晏河清,老百姓稱其為‘青天’,還被省裡樹為了典型,要求其它縣令向他學習。
林潤胸懷大才,區區一個縣,實在不夠施展,在把本職工作做好的同時,林潤還積極向知府大人提意見、直言本府工作拖遝、人浮於事、推諉扯皮、貪汙嚴重、等十幾項存在的重大問題,並一一給出了解決之道。
他當官能夠不貪汙、不受賄、不玩女人不晚睡,可彆人不能夠啊,大家哪受得了?於是知府大人狠狠把他訓斥了一頓,讓他管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就行了!但林潤這人,有股子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勁兒,你知府不聽,好吧,我跟省裡彙報;布政使一看,也覺著不爽,但剛立了這個典型,也不能馬上打倒啊,便忍了他幾年;等三年考滿時,便舉薦他為都察院監察禦史,送走了這位小爺。
誰知乾上禦史的林若雨,才算是找到了自己的那塊舞台,他有三大長處,一曰明察秋毫,總能看到許多彆人看不到的東西;二曰思維縝密而敏捷,隻有這樣才能言辭犀利、字字如刀;第三,是膽大包天,不管你是天王老子,隻要不法事跡落在他手上,那就等著被彈得滿頭包吧!
加上他那嫉惡如仇的姓子,活脫脫一個天下禦史的典範。
在京裡兩年多,他是都察院上本最多的一個,其中嘉靖三十九年一年,便彈劾一百人次,成功將一位三品、兩位四品、以及五品一下十八位中高級犯官拉下馬,且自身毫發無傷——毫發無傷的原因,不是老天眷顧、或者有大佬庇佑,而是因為此人之戰力,當世無雙。
許多人因為林潤是三甲同進士出身,便瞧不起他,殊不知他隻是個應試教育的犧牲品,其真實實力如何,不是一次考試可以衡量的,那是要在長期的政治鬥爭中,才能體現出來的——他的彈劾奏章極為犀利、且毫無漏洞,被認為是攻守兼備的典範,無人能夠攻破;他的口才更是毒辣無比,對手隻要敢跟他當麵掐,保準來一個滅一個,來兩個滅一雙。且反應極快,今天的敵人今天罵,從不過夜,殺遍滿朝,竟無敵手。人送外號‘林一刀’,號稱刀刀見血,專治各種不服。
人們都相信,如果不是因為皇帝袒護嚴黨,被林潤乾掉的犯官數字定然成倍擴大。
有此等猛人在朝,嚴黨自然如芒在背,偏生又拿他沒辦法,隻好拿出爛大街的手段,嘉靖四十年,使一招明升實貶,將他發配到南京都察院,來個眼不見為淨。
嚴世蕃對林潤心有畏懼,還想敲打他一下,林潤要赴任時,便假意備辦酒席為他餞行,還請了其他禦史陪同。席間大家隻說些客套話,不敢多言,唯恐觸犯了權勢滔天的小閣老。但林潤的態度與眾不同、無所顧忌,在席上高談闊論,談笑風生……嚴世蕃覺察到他的舉止有些反常,心裡愈發感到不踏實。便授意早安排好的賓客與林潤敘談。說,小閣老望你不可隨便議論朝政,以免惹來禍災,往後還是少說為佳。
但是,林潤把嚴世蕃的話當作耳邊風,升任南京右僉都禦史後,不改本色,接連糾劾不法,尤其是嚴黨分子,更被他接連炮轟,正趕上嚴黨式微,戰果更是輝煌,鄢懋卿、沈泉、塗立等人,都倒在他的刀下,一時間威名赫赫,令貪官汙吏聞之色變,與另一位禦史鄒應龍並稱‘南龍北林’。
但與鄒應龍的一本成名不同,林潤的威名是經年累月、不改本色的攢出來的,故而更加受人尊敬,也更加令人膽寒。
沈默和林潤在京裡相處過半年,對他的印象是極好的,因為他不但像海瑞那般嫉惡如仇、愛民如子,還富有人情味,能寬容彆人的小錯誤,尤其是和朋友在一起時,風趣優雅,令人如沐春風。
所以一見到林潤出現在麵前,沈默先是一驚,而後大喜過望,親熱的拍著他的肩膀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林潤微微一笑,嫻靜如處子道:“等你啊。”
沈默不信,哈哈笑道:“去你的,我怎麼沒聽說你會算命呀?”
林潤也笑道:“我真是等你,等了你一天了,原本想著今晚再見不到你,我就去紹興等你,想不到老天保佑,還是把你等到了。”
聽他這樣說,沈默信了,笑道:“去我船上說。”
“還是去我雇的船上吧。”林潤笑笑道:“我那船娘,會燒一手道地的淮揚菜,我是沒吃夠的。”
“那好,”沈默欣然而往,對跟在後麵的侍衛道:“我就不回去吃了,你讓人撿些新鮮的魚蝦送過來。”侍衛領命而去。
兩人行兩步,便到了林潤雇的船上——一艘普通的‘烏篷快’,船家是母女兩個,此刻閨女正在幫著她娘在船梢上做菜,聽得有人登船,便蹦蹦跳跳的來到船頭,親熱的道一聲:“林公子,您回來了!”
接著便出現在船門口,隻見她係一條碎花布圍裙,一麵擦著手,一麵燦爛的笑著,兩根烏油油的大辮子在腦後一甩一甩,襯著她那張紅白分明的鵝蛋臉,那番風韻,著實撩人。
隻是此刻這嬌美的小船娘,竟有些自慚形穢起來,她想不到如畫一般好看的林公子,竟然領回一個更好看的公子爺,不由低下頭,揪著衣角局促道:“您有客人啊……”
林潤笑笑道:“是啊,這位是我的同窗好友,你叫他沈公子便好。”說著對沈默道:“這個是阿碧。”
沈默微笑道:“打擾阿碧姑娘了。”
“呃……不打擾不打擾。”阿碧紅雲滿麵,旋即垂著眼向二人請安。
林潤從懷裡掏出一小錠銀子,遞給她道:“讓你阿姆炒幾個拿手好菜,這位沈公子是個老饕,尋常美食可入不了他的法眼。”
聽他這樣說,阿碧登時來了精神,脆聲道:“我們家的‘船菜’是出了名的,二位公子瞧好吧。”說完便緊緊攥著那小錠銀子,一跳跳的跑到船後,跟母親傳話去了。
聽她銀鈴般美好的聲音,沈默兩個相視一笑,對坐在艙中,支開窗戶,便看到漸涼的江水。阿碧端上個冷盤,然後上一壺揚州本地的‘瓊花露’,不知此酒是取瓊花中露珠為液,還是借助瓊花雅名,但觀其色澤柔和、品其味醇可口、還有一種靈芝奇香,備受文人雅士青睞。
橫豎還有一夜,兩人也不急著這一時,便啜著美酒,說些彆後之情、同窗軼事,時間過的飛快,轉眼便暮色深重,月浸江水。
“開飯嘍!”不知什麼時候,那阿碧掌起了燈,終於端上了熱菜。轉眼便擺上四個小炒,口中乾脆利索道:“韭菜炒螺螄肉、蠶豆瓣炒莧菜、春筍燒刀魚、乾鹹菜燒肉、小船小戶沒啥好吃的,客官請海涵。”
聽她說得有趣,沈默嘗一筷子,味道十分可口,不由讚道:“能把小菜做好了才是本事。”
“聽她瞎說,大名鼎鼎的揚州三頭,她娘都很拿手,等閒大飯莊也比不了!”林潤笑道。
“今兒可吃不到扒燒整豬頭,”阿碧掩口笑道:“不過算你們有福氣,能吃到另外兩頭。”說著小小興奮道:“沈公子的家人,送來一條十多斤的大鰱魚呢!”
所謂揚州三頭,乃是清燉蟹粉獅子頭、拆燴鰱魚頭和那扒燒整豬頭,都是以尋常甚至腥膻味較重的原料烹製,製成後卻柔滑鮮嫩,令人百嗜不厭,雖不是揚州菜中最名貴的,卻是最有名的。
過不一會兒,阿碧果然將一盆漂著綠葉的獅子頭端上來,小姑娘稱之為‘葵花大肉’,一看確實很形象,拳頭大的肉丸子,被葷素油煎成葵黃色,讓人忍不住食指大動。
阿碧給沈默分一個到麵前,沈默夾一筷子獅子頭送入口中,果然肥嫩異常,能清晰感覺到蟹粉的鮮香;那青菜更是酥爛清口,須用調羹舀食,食後清香滿口,齒頰留香。
這道美食還沒享用完,那拆燴鰱魚頭又端上來。碩大的鰱魚頭,皮糯粘膩滑,魚肉肥嫩、湯汁稠濃、口味鮮美,讓兩人大快朵頤之餘,又有‘夜半酣酒江月下,美人纖手炙魚頭’的詩意感覺,不知不覺便酒足飯飽、心滿意足了。
此時月上中天,兩人便出了船艙,到船頭上坐下,阿碧給他倆上了一壺碧螺春,便乖巧的到裡麵去收拾殘羹去了。
兩人相視而笑,沈默不由歎道:“怪不得人家說揚州慢、揚州慢,這人一到了揚州,他不由自主就慢下來了。”
林潤差點沒一口茶噴出來,笑罵道:“第一次聽說揚州慢是這個解釋,你這是杜撰的吧?”
“我杜不杜撰不重要,”沈默搖搖頭,輕聲道:“重要的是,揚州這麼好的地方,皇帝怎麼就匆匆的走了呢?難道跟揚州城犯衝嗎?”
“皇上跟揚州不犯衝。”林潤輕聲道:“但揚州城跟皇上犯衝。”
“這話怎麼講?”沈默饒有興趣道。
“揚州知府何萬年,倒想好生擺擺擺場,迎接一下皇帝,可城裡的大戶們不答應。”林潤低聲道:“那些縉紳富戶,意見一致得很,都說這事兒得低調點。”
“為什麼啊?”沈默問道。
“這也不難理解。”林潤笑道:“把皇帝伺候好了,升官發財的隻有知府大人,那些大財主們可是吃力不討好……”說著冷笑連連道:“朝廷一直想要把工商稅從三十稅一,提高到十稅一,大財主們漫天使錢,不知收買了多少朝中大員,大家一起幫著大財主們哭窮,仿佛哪怕提高一分,都要把人全都逼死一般,這才勉強壓住了。”
“我明白了。”沈默恍然道:“所以他們不敢太招搖了,怕皇帝看著眼紅,回去就把稅給提上去,對不對?”
“可不。”林潤點頭道。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