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福建舉子的對詩一出,馬上贏得滿堂喝彩,但沈默卻麵色微變,徐渭輕聲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沈默輕輕搖頭,其實他在裕王府上,曾經對過有七八分相似的,其中好幾句竟是完全相同,難道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此時,那南直隸的舉子也有了,他道:“我是所有的數,那就是一到十,加上百、千、萬。聽我的——百尺樓前丈八溪,四聲羌笛六橋西。傳書望斷三春雁,倚枕愁聞五夜雞。七夕一逢牛女會,十年空說案眉齊。萬千心事腸回九,二月黃鸝向客啼。”果然一個不落,全都嵌進去了。
四川舉子機關算儘,還是無奈的下去了,於是隻剩最後的四大高手。這次卻是南直隸的舉子出題,他想一想道:“我出十個字詠春,花枝弄影照窗紗映曰斜,諸位可能對上?”
“我先來。”福建舉子殺得興起,漸漸不再低調了,道:“我對十個字詠夏,蓮新長水貼青錢數點圓。”
“我這十個字,可是一首詩。”那南直隸的舉子道:“花枝弄影照窗紗,影照窗紗映曰斜;斜曰映紗窗照影,紗窗照影弄枝花。”第一句是前七個字,第二句是後七個字,第三句是倒讀的前七個字,第四句是倒讀的後七個字,這是回文詩中,難度很高的一種。
“巧了!我這也是一首詩。”那福建舉子笑道:“蓮新長水貼青錢,水貼青錢數點圓;圓點數錢青貼水,錢青貼水長新蓮。”完全符合那舉子的格式,顯然曾經玩過這種文字遊戲。
那南直隸舉子無奈的看福建舉子一眼道:“老兄,你也太厲害了吧?”
福建舉子笑道:“是沒遇上強手。”他是專撿氣人的說,引得下麵人都變了臉色。
但那浙江舉子和湖廣舉子卻顧不了那麼多,他倆滿頭大汗的絞儘腦汁,想湊出符合格式的十個字。
最後還是那浙江舉子技高一籌,高聲道:“我也有了,我用十個字寫春天。悠雲白雁過南樓半色秋!”
便有好事者,按照方才的格式破句道:“悠雲白雁過南樓,雁過南樓半色秋;秋色半樓南過雁,樓南過雁白雲悠!”叫好成了一片。
於是都看向湖廣舉子,他又憋了半天,終於還是搖搖頭道:“方才秋天的還有些思路,可現在換成冬天,實在不是力所能及。”於是拱拱手,垂頭喪氣的下去。
眾人為他惋惜之餘,都望向那福建士子道:“你那麼能,能不能把冬天的做了?”
“這有何難?”那福建士子微微一笑道:“你們聽著——梅枝幾點雪花開春信來!”梅枝幾點雪花開,點雪花開春信來;來信春開花雪點,開花雪點幾枝梅。
眾人聽了,覺著他果然有狂的資本,實在是才氣縱橫。
還剩最後三個人了,這次卻該是那浙江舉子出題了,他微微笑道:“我有一謎語,謎麵是一首詩——謎底為四個……人名;請每人猜出兩個,都猜出來我就下去,若猜不出來,就請下去。”
“你講!”到了這份上,誰也不肯服軟,兩人一起道:“猜不出來便下去!”
“請二位聽好了。”那浙江舉子便道:“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霜雪膚;走入帳中尋不見,任他風水滿江湖。”
這個還真有些難度,讓屋裡一下陷入了安靜,沈默和徐渭也緊鎖著眉頭想了半天,最後徐渭輕聲道:“我猜出來了。”沈默點點頭,不動聲色道:“彆搶戲。”
但那福建舉子猜出來的也不慢,但不知他存了什麼心理,居然忍住沒說。這讓那等著他給出答案,好順藤摸瓜的南直隸舉子一籌莫展,憋了半天終於認輸道:“我猜不出來。”說著問那福建舉子道:“老兄,你就彆噎著了,說出來讓愚弟開開眼吧。”
福建舉子這才矜持道:“我也不知猜得對不對,”然後才慢悠悠道:“我覺著,佳人佯醉索人扶,是‘假倒’賈島;露出胸前霜雪膚,是‘裡白’李白。”
“那後兩句哩?”眾人道:“一氣說完吧,要把我們憋死嘍。”
“走入帳中尋不見,應該是羅隱、任他風水滿江湖,應該是翻浪、潘閬,不知在下說的對不對?”福建舉子笑道。“對!太對了!”眾人聞言茅塞頓開,都叫起好來,還有好事者給他端上碗酒,敬請高手飲下。
隻剩下浙江和福建兩位舉子,出題權在福建舉子手中,他望向稍顯緊張的浙江舉子道:“老弟的謎語,怕不是自己想出來的吧?”
“是的。”那浙江舉子誠實的點頭道:“在某本古書上看到的,說是唐朝的謎語,至今沒人對上。”這個年代,除了四書五經、朱子語類這種教科書外,其餘的書籍流傳範圍很窄,大都以私人藏書的形式,彼此隔絕著。所以他出這種從書上看到的對子,也不怕被人笑話。
“那好,我也出個從書上看來的,你要是能照著對一個,就算你贏了。”福建舉子道:“要是對不上來,這場賭局,可就算我們福建人贏了。”
“你出上聯吧。”浙江舉子點點頭道,心說對對子總比猜謎語強多了。
“我說的卻不是什麼絕對,而是一首聯邊詩,你聽好了。”那福建舉子便清清嗓子道:“逍遙近道邊,憩息慰憊懣。晴暉時晦明,謔語諧讜論。草萊荒蒙蘢,室屋壅塵坌。僮仆侍倡側,涇渭清濁混!”
眾人一聽就嘩然了,這也太難了吧,聯邊詩便是說每句詩的偏旁相同,而且還得考慮到內容與語句的通順,難度本身就很大了,更不要說這種,八句詩用了八個不同的偏旁,根本就是沒法對的。
浙江舉子稍微想想便放棄了,這對他來說難度實在太大了,有些不服氣的道:“你會嗎?”
“現在不是我會不會的問題。”那福建舉子嗬嗬笑道:“而是你會不會。”說著板起臉來道:“如果你認輸,我便告訴你答案。”
“這麼說,你會了?”浙江舉子道。
“你得先認輸我才回答。”福建舉子雙臂抱在胸前,有些得意的笑道。
“認輸、認輸、認輸!”那些福建士子便一齊起哄道:“浙不如閩!浙不如閩!”
在這片肆意的嬉笑聲中,那浙江舉子麵色漲得通紅,囁喏著嘴唇道:“我怎能代表全浙,浙江比我厲害的多了去了,即使我認輸,也不能代表浙江不如福建。”這屬於強詞奪理了,但他萬萬不敢鬆這個口,不然會被父老鄉親的吐沫星子淹了的。
“那誰能代表?”那福建舉子傲氣道:“這屋裡誰能答上來,儘管開口幫他這個忙?”他那些同鄉便起哄道:“怕誰也幫不了吧?”一時間,滿屋子閩南強調,真是得意極了。
就在這時,廳角突然響起一個浙江口音道:“這有何難……”馬上將眾人的目光都吸引過去,大夥兒隻見一個戴著狗皮帽子的白胖子,正一臉挑釁的望著那福建舉子道:“我隨隨便便對一個,你看如何?”說著便清清嗓子,拿腔拿調道:“循徊徒彷徨,蒲葦蘆草荒;愈念怨悲愁,江濁滾滄浪;遙迢遠道返,客宵寒窗宿。鐵鎖鎮銅鐘,伶仃佛側倦!”
他這邊念完了,那邊也有人記錄下來,大家一看,果然是完全符合要求的聯邊詩,而且通順有意義——是說詩人心情低沉,漫無目的的出來散心,結果來到深秋的江邊,看到滿眼枯黃的蘆葦,江水渾濁的滾滾而去,使他的心情更加低沉,隻好往回走。但在半路上天就黑了,隻好在一家廟裡投宿,夜裡清冷,心中淒苦,隻能伴佛而眠。
眾人皆道好詩,一下子,不分南北東西中,除了福建士子外,都一個勁兒的叫好……大夥兒也是存心,早看不慣那福建舉子的囂張,想找人壓倒他。所以這白胖子一出生,風頭便蓋過了那福建舉子。
隻有他邊上的年輕人暗暗偷笑,心說:‘言為心聲,看來文長兄相思成灰,已經快要為那女人魔怔了,我得儘快幫他促成這事兒。’
那福建舉子愣了一會兒,端詳白胖子這一桌片刻,突然笑道:“原來是文名天下的文長先生,學生輸得不冤!”說著躬身施禮道:“學生福州末學鄭堂,見過文長先生。”
一聽這白胖子居然是徐渭,滿屋子舉人呼啦一聲全站起來,登時把方才的意氣之爭拋在腦後,參觀當世大名人為重。徐渭幼年成名,不到二十歲,便已經名揚全國了,與王世貞、李攀龍並稱文壇領袖,有‘南徐北王中攀龍’的稱謂,在讀書人眼裡,絕對是偶像級的人物。
“不好玩,不好玩。”如果是被一群姑娘色迷迷的盯著,徐渭定然甘之若飴,可被這幫臭男人火辣辣的看著,他不禁渾身寒毛直豎,大搖其頭道:“我是來吃飯的,你們當我不存在好了。”
他的願望很快得以實現。因為他的暴露,他所坐的一桌,自然成為了焦點,連帶著邊上幸災樂禍的沈默,也進入了眾人的視線。
便有眼尖的舉子認出了他,驚叫道:“天哪,竟然是恩師!”很快引起了一連串的反響,有南直隸的、有浙江、有江西的、湖廣的、甚至還有福建的。在確定是沈默本人後,眾人紛紛離席,呼啦啦跑過來一片,滿臉慕孺的跪在沈默桌前道:“學生拜見恩師!”還有很多易動情的,都是眼圈通紅。
沈默這個尷尬呀,剛笑話了徐渭,這下自己也不能幸免了。
這都是因為他在蘇州的五年裡,花費巨資擴建蘇州府學,為學生們聯係各大書院,延請名師來蘇州客座講授,不僅不收取一分學費,還給生活困難的學生以補貼、給學業優秀的學生以獎勵;他本人也親力親為,不論公務多忙,每月都有七八天的時間在書院中度過,或是講學,或是解惑,或是為學生們處理生活上的困難;更難得的是,他還沒有狹隘的地域觀念,十分歡迎外地士子前來遊學,並給予本地士子同樣的待遇。這樣德才兼備、一視同仁的師長,自然深受士子們的敬重。
有理由相信,此刻士子們的表現,是真情的流露。
沈默起身相扶道:“都快快起來,彆打擾人家飯館的生意。”
學生們是聽話的,聞言紛紛起身,但仍然圍在他身邊不願離開。
“這位到底是何方神聖?”自然更多的人,是不認識沈默的,見他年紀輕輕、眉清目秀,仿若家世清華的貴公子,怎麼成了這麼多人的恩師了?不由好奇的打聽起來。
“說出來嚇你一跳!”便有個沈默的學生得意道:“千年科舉,我們恩師是頭一位……”
“頭一位什麼?”旁人更好奇道。
“頭一位連中六元!”那學生的嘴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與有榮焉道。
“啊!原來是沈六首!”這下全明白了。眾人用比方才看徐渭時,火辣十倍的目光看向沈默,把他圍了個裡外三層、水泄不通……這倒不是說沈默比徐渭還有名氣,而是值此大比前夕,能見到傳說中的考試之王,大家都覺著是莫大的運氣,所有都想靠他近點,沾點靈氣,增加點考試運。
大明科舉吉祥物,非沈六首莫屬啊!
沈默費了老勁兒,才把眾人都打發回去……這還是因為他的學生們聽他話,把同鄉們硬拉回座位上,這才讓他眼前清靜起來。
沈默端起酒杯,起身朝眾人敬酒道:“本人就是沈默,僥幸的中不足為奇,今曰賦閒在家,本想感懷一下昔曰應考的氣氛,這才拉了文長兄,一起來這瓊林樓吃酒。”他先點明自己是閒人一個,以免惹來不必要的麻煩。然後笑道:“果然不虛此行,目睹了一場無比精彩的文鬥,實在是厲害啊!讓我這個聽眾都覺著過癮之極!”
他知道那些被自己搶了戲的,心中必然不爽,但這幾句惠而不費的讚美一拋出去,那些人心裡都美滋滋的,覺著被沈六首誇獎了,必然會有好運氣。
“為了表示感謝,”沈默頓一頓,微笑道:“我想敬幾位出來比試的朋友一杯酒,不知能否賞臉?”
‘真是太謙遜、太平易近人了……’眾人聞言心說:‘也不知是誰賞誰的臉?’那些個方才比試的舉子自然受寵若驚的出來到沈默麵前……此刻也不覺著他是個年青人了,都被他的身份眩暈了。
沈默親切的問他們姓名籍貫,原來那福建舉子名叫鄭堂,字汝昂,號雪樵,福州人士。
那浙江舉子叫餘有丁、字丙仲,號同麓,寧波府人氏,不過從沒去過蘇州,更沒見過沈默。
那南直隸舉子他本就認識,是王世貞的弟弟王世懋,江蘇太倉人。
那江西舉子叫楊時喬,字宜遷,號止庵,宜州人。
還有那個滑稽的湖廣士子,名叫孫應元,嘉靖的同鄉。
其餘的三人也一一稟報姓名,沈默都禮貌的致意,然後與他們碰一杯,自己先乾為敬,九人也緊跟著全喝了。
飲罷,沈默對他們九個微笑道:“你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我提議你們互相敬一個,如何?”
九人無不應允,便互相敬了一杯,想起方才的意氣之爭,覺著都有些不好意思。沈默開心道:“這樣多好,甭管咱是哪裡人,都是大明的子民。相互切磋、比個高下都是可以的,但傷感情咱們是不做的,對不對啊諸位?”
眾人紛紛點頭道:“謝大人教誨。”
“什麼教誨?就是幾句掏心窩子的話。”沈默擺擺手,擱下杯子道:“為什麼咱們大明這麼多人,還被俺答、倭寇之流欺負?就是因為咱們不團結,喜歡自己人架秧子,這樣是誰也打不過的。”說完自己也樂了,道:“我今天不是什麼大人,這話就是隨便說說,諸位覺著有道理就聽聽,沒道理就當耳旁風吧。”說著一拍徐渭道:“咱們走吧,大家夥還沒吃飯呢,咱們在這兒影響大家食欲。”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