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不是自不量力之人,他知道自己什麼擅長、什麼不擅長——他擅長的東西很多,但不擅長的也不少,比如說帶兵打仗、守城禦敵,都是他所不能的。
但他依然接下了守城的重任,因為他很清楚,宣府城的文官武將必與城池共存亡,他們常年經曆戰火,相互配合十分默契,並不需要有人對他們指手畫腳,他們所需要的,是一個可以承擔責任的傀儡,說好聽點,就是名義上的首領。
沈默知道打仗的事情,無須自己指手劃腳,宣府官兵便可做得很好了——城中可以動員的兵力,達到八萬之巨,再加上宣府城高池深、糧秣充足,他真看不出蒙古人以區區不到兩萬騎兵,在這滴水成冰的寒冬臘月,攻擊宣府的勝算何在。
縱觀百年曆史,蒙古人在這座城下被碰得頭破血流,丟下的屍骨甚至與在其他地方陣亡的總和相當,以至於近幾十年來,聽到‘宣府城’三個字,蒙古人便滿麵愁容、提不起進攻的勇氣,甚至每次劫掠都繞之而走。
然而這次,他們毫無疑問的大舉出動了,如果不是腦子進水,那必然是另有算計。結合年永康那邊的結果看,顯然後一種可能姓要大得多。
沈默最擅長的,便是各種陰謀陽謀,當然也善於對付對方的各種計謀,所以他很明智的將自己的工作重心,放在應對敵人可能的暗算上,而將城防、補給等一切戰爭相關,交由邢玉和陳府台全權負責——宣府城是他們的家,關係到他們的一切,沈默也不怕他們消極怠工。
讓合適的人去做合適的事,事情便會簡單許多,這個道理明白的人很多,但身居高位者,卻往往是另外一小撮……沈默召集宣府城的文武官員,向他們宣布,自己將為此次守城之役負總責,並下達了兩項命令,第一,派出所有騎兵,向城外周外的百姓預警,命他們迅速躲藏起來……邊民們世代生存在這種環境中,不用教也知道該如何去做。第二,便是讓邢玉和陳府台陳睿分彆負責軍事、後勤兩方麵,有問題相互協商,協商不了再來找自己,而後便讓他們該乾嘛乾嘛去了。
宣府城的官員也如釋重負,能得一肯擔責任又不指手劃腳的上司,簡直是下麵人的夢想,哪裡還有什麼不滿意?
於是大家各司其職,宣府城便如一台談不上精密,卻運轉無礙的戰爭機器,開始有條不紊的準備迎敵。
分配完了任務,沈默便專注於自己那一攤,他敢斷定蒙古人這次是有詐的——他深知堡壘最易從內部攻破,尤其是在外部攻不破的時候,用間變成了幾乎唯一的選擇。當然因為種族有差,蒙古人想要在城內搞風搞雨,實在是困難多多,所以依附於他們的板升白蓮教,便成了最好的執行者。
大膽猜測完畢,下麵便是小心求證了。沈默再次來到了錦衣衛宣大千戶所的秘密據點內,聽取年永康的審訊結果。
“大人,那幾個白蓮教妖人已經全招了,他們是來傳信的。”年永康稟報道:“這些家夥被邪教迷了心竅,要不是晝夜用刑,還真難撬開他們的嘴呢。”
“哦,搜出什麼信件了嗎?”沈默問道。
“沒有信件。”年永康道:“他們本要在城內幾處地方,寫下一串符號。”說著將一張紙遞給沈默道:“卑職讓他們默寫下來,每人都是絲毫不差,應該沒有問題。”
沈默拿過那張紙,便見上麵一共五個圖案,前兩個是兩個月亮,第三個是個太陽,第四個是條狗、第五個是個人臉,大張著嘴巴……都是最最簡單的圖案,要是在街牆上看到,隻會以為是小兒胡鬨的塗鴉,誰會想到是驚人的暗號呢?
“這是什麼意思?”沈默皺眉道:“那些人怎麼說?”
“他們也不知道。”年永康道:“據說這是蕭芹創立的‘白蓮密語’,隻有他的親近弟子,和秘密潛伏的人認得,像他們這些跑腿傳令的,隻管記住圖案,並不知道意思。”
“白蓮密語?”沈默摸索著下巴道:“你怎麼看這東西?”
“看不出來。”年永康撓撓頭道:“什麼月亮啊太陽啊,狗啊人的,除了設定它的人,隻有鬼知道嘍。”
沈默歎口氣道:“要是那個閻浩沒死就好了,從他倆口中就能問出來。”可惜當初楊順為了讓沈煉的案子死無對證,早就殺人滅口,將閻浩、楊胤夔兩人,毒死在牢裡了。
兩人對著那張紙琢磨了半天,沈默突然問道:“牢裡那些人,是頭次傳令嗎?”
“不是。”年永康道:“他們就是專乾這個的,常年為白蓮教跑腿送信。”
“都是這種東西?”沈默心說那蕭芹可就太厲害,都能讀力發明語言了。
“這個沒問……”年永康道:“我這就去問問。”
“一起去,”沈默起身笑道:“我對他們突然很有興趣……”
說走就走,兩人便下了地牢。
到了刑訊室中,沈默才知道,所謂‘晝夜用刑’,不是白天黑夜連續用刑的意思,而是製作一個一人高的木籠,四麵釘上釘子,釘尖向內,穿透木條,那些白蓮教徒便被關在當中,必須無時無刻都保持立正的姿態,像木偶似地一動不動,而且不能打瞌睡,因為身體稍微動彈一下,釘尖就刺入皮肉,疼痛難耐,沈默隻是看看,便覺著毛骨悚然了……一看到年永康和一個年輕高官進來,幾個籠子裡的白蓮教徒紛紛哀求道:“放了我們吧,實在站不住了……”
“他們已經在裡麵關了兩天。”年永康小聲稟報道:“全都熬垮了,問什麼說什麼。”沈默估計自己在裡麵,半天都堅持不了,撇撇嘴,表示一下驚奇。
便聽年永康沉聲對那些白蓮教徒道:“我家大人前來問話,你們的機會來了,如果誰的回答又好又準確,就能轉到普通牢房,等證明確實有用後,將會得到大人的特赦。”
四個白蓮教徒,登時將目光彙集到沈默身上,沈默微笑著點點頭道:“是的,不僅是特赦,本官還會安排他去江南,給他一個全新的身份,讓他在人間天堂重新開始。”
在這個‘寧為長江犬,不為黃河人’的年代,沈默這個承諾,無疑是誰也沒法抗拒的,更不用說這些已經叛教的白蓮教徒了。
年永康搬來把椅子,請沈默坐下。沈默又找他來塊黑板,寫下甲乙丙丁,對那四個人道:“你們從左到右,依次是甲乙丙丁,記住自己的代號。”然後又指一指那黑板道:“我開始提問,先是必答題,然後是搶答,誰答出來,便加一分,補充發言的也能加分,但敢糊弄我的……”說著目光轉冷道:“直接擦掉你的代號,在籠子裡關到死吧!”
甲乙丙丁四人連忙保證,一定會好生回答。
“請聽題。”沈默道:“第一個問題,你們入教多長時間了。”
四人依次回答,五到七年不等。
見沈默點點頭,年永康便在每人的代號下麵,畫上一筆。
“乾這個信使多少年了?”什麼又問道。
四人依次回答,一到三年不等,便又得到一條豎線……沈默又問了三個簡單的問題,送給他們沒人一個‘正’字。其實等於誰都沒加分,可四人看了卻很受鼓舞,仿佛一定能再接再厲,戰勝對手一般。
“下麵進入搶答環節。”沈默道:“這可是拉開差距的關鍵機會,都要把握住啊!”四人都屏息凝神,沒一個說話的,唯恐聽漏了一個字。
“你們誰知道,白蓮密語是怎麼回事兒?”沈默沉聲道。
四個人沉默一會兒,然後是乙號最先道:“是蕭天王……哦不,蕭芹創造的一種暗號,用來傳遞一些秘密信號。”
“這種方法用的多嗎?”沈默又問道。
還是乙道:“很少用到,隻有最要緊的時候才用。”
“很好。”沈默讚許的點點頭道:“給他加兩分!”
那人便咧嘴笑起來,邊上三個的心卻揪起來,於是暗下決心,下次絕對不能猶豫,一定有啥說啥。
“你們以前傳遞過類似的暗語嗎?”沈默問道。
四個人一頭道:“傳遞過!”加一分!
“幾次?”沈默的目光,漸漸凝重起來道,結果最多的送過五次,最少的這是第二次。
沈默便緩緩道:“將原先傳遞的暗語寫下一條,便得一分。”
立刻有四個獄卒上前,端著紙筆讓他們寫。四人使出吃奶的力氣想啊想,然後小心的從遞飯的孔洞中伸出手,便開始歪歪扭扭的畫起來。
沈默坐在那裡等著,不一會兒,最年輕的‘丁號’交卷,他之前就乾過一次,所以記得牢靠,不費勁就寫下來了。
接過年永康轉呈的紙張,沈默看到上麵是四個圖案,依次為‘人腳、馬、鷓鴣、麻雀。’依然是一頭霧水。他問那丁號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怎麼個背景?”
“就是前兩天。”丁號小聲道:“我去保安州傳的令。”
“確切的曰子。”沈默沉聲道。
“臘月十三那天。”
“臘月十三?”沈默還沒說什麼,年永康低呼一聲道:“我知道是為了什麼了!從那天下午開始,從臨近州縣,有大量可疑之人往宣府趕來,其中不少是邪教的嫌疑分子。”說著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當時因為沈先生的緣故,沒有通報官府,但一直關注著他們——十六那天,這些人都出現在十字街頭,一直煽動百姓衝擊法場,要不是大人及時趕到,怕是要釀成大禍了。”
這時候,另一個也寫完了,沈默拿過來一看,便見上麵也有同一條暗語,詢問得知,那人臘月十三去懷來縣傳令;等剩下兩個也寫好了,紙上同樣有這條暗語,隻是地點不同,但都是臨近的州縣。
“看來,”年永康輕聲道:“這是一條召集令,召集各地的教徒來宣府鬨事。”
“嗯。”沈默點點頭表示讚同,又道:“要想明確表述一條命令,最最簡略的情況下,也要具備時間、地點、動作三要素。”說著指著那四個圖案道:“所以我敢說,每個圖案對應的,不是單個的字,而是一些個詞語。”
年永康點點頭道:“這樣就不會太複雜了,最多一兩百個圖案,便能將他的意思表達清楚,當然前提是對方知道所有暗號的含義。”
“黑話!”沈默沉聲道:“這就是一種符號化的土匪黑話。”江湖上的黑話,又稱作切口,也叫春點、唇點。許多的幫派、行當都有一套複雜的切口體係,沈默就會說大部分的漕幫切口。
讓沈默這樣一解構,在年永康心中十分神秘的蕭天王,立馬淪落為黑幫分子,不由笑道:“確實是這麼回事兒。”於是兩人仔細看那些紙片,扣除重複的,共有六條暗語,通過問訊得知,這些命令分布在近三年裡,每條至多六七個圖案,都不儘相同。
看著這些五花八門的小圖案,年永康眼都花了,發愁道:“這可怎麼猜啊。”要是能讓你輕易的看出來,那就不是黑話了。
沈默卻專心盤問四人,要他們答出每一條暗語的背景,尤其是時間,必須精確到哪一天!
“這是最後的問題了!”沈默沉聲對四人道:“答出一個加兩分!”一下讓落後者提起全部精神,領先者也緊張起來,唯恐被趁機反超了。
要不怎麼說,良好的競爭可以創造奇跡呢,一刻鐘以後,四人竟真的將六個時間,全部回憶出來了!
沈默抖一抖那記著時間的紙張,遞給年永康道:“立刻查閱資料,看看這些個時間,以及稍後幾天裡,發生了什麼事!”
“是!”年永康應一聲,便趕緊去辦了。
沈默知道再待下去,除了吸一肚子濁氣,沒有任何用處了,便也要離去。
“大人,我們誰贏了?”甲號和丙號同聲問道。
沈默看一眼黑板上,兩人都是兩個正字零一橫,比另外兩個的分多,便對獄卒道:“將他倆都轉了吧。”那兩個興奮的忘了身在何處,竟手舞足蹈起來,結果被紮得血流如注……幾家歡喜幾家愁,另兩個則如喪考妣,搖搖欲墜,卻聽沈默道:“至於剩下的兩個,願意幫我辦點事兒的,也可以出來,不願意的就呆在這兒吧。”那兩人一下來了精神,大聲道:“俺什麼都願意乾!”
年永康心細如發,檔案分類十分仔細,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便將沈默要的東西查到了。
沈默先翻閱一下六條事件的大概,除了殺官、就是整村逃亡,都是蕭芹的成名之作,便不再對這些事件與暗語之間的聯係有疑問。驗證了這一點,他便不再關心那些事件本身,單單將六個時間抄下來……不抄年份,隻抄月份和曰期。
用這六個曰期,和六條暗語的圖案對比一陣子,還是不得要領。想一想,他又將月份也劃了去,僅留下曰期而已。因為他感覺每條暗語的符號有限,如果要連月帶曰的都表達出來,能用來傳遞主要信息的符號,就太少了。而且白蓮教的命令發出與行動執行之間,最多間隔天時間,也許沒必要強調月份……於是僅剩下六個數字。
沈默又將那六條暗語的後半部分遮起來,僅留下每條的前兩個符號,終於眼前一亮,長舒口氣道:“八成就是這麼回事!”
一直在他背後安靜候著的年永康,這才出聲問道:“大人,您把這些符號都搞懂了?”
“我哪有那本事。”沈默愜意的喝口茶,小小得意的笑道:“不過略懂而已。”
“啊?”年永康奇怪道:“可我看大人已經信心滿滿了。”
“嗯。”沈默笑道:“因為沒必要全懂,略懂即可。”說著擱下茶盞,做個戲台上騎馬瞭望的姿勢,拉長聲音道:“看前麵黑洞洞,定是那賊巢穴,待我衝將前去,殺他個乾乾淨淨……”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