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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六九章 殺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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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了,月明星稀。棋盤胡同的沈宅中沒有一點聲息。

沈默赤著腳,僅穿一身棉袍,披頭散發的枯坐在西跨院的一間空房中。房中四壁空空,房門緊閉,僅有地上一床棉褥,席邊孤燈如豆,他就坐在那褥子上,對著麵前的燈,一動不動,如泥塑一般,已經如此三晝夜了。

期間三尺進來過,給他送水送飯燈裡添油,但除了燈油消耗之外,水和飯都是絲毫未動,但他呼吸細而悠長,顯然沒有什麼危險,仿佛進入佛教的禪定一般。

三天前,三尺聽他說,自己要閉門思過幾曰,沒事兒不要打擾,然後便來到這間空屋子裡,一直那麼坐著,到現在也沒出來。當然,沈默現在有這個時間,因為他被彈劾了……按照慣例,官員隻要被彈劾了,就必須上折自辯,並同時請辭,雖然誰也不會是真心想走,但這個姿態是必須做的。

沈默現在隻想安安穩穩的過了這幾年,所以那檢查……哦不,自辯的折子,他也認認真真的寫了,然後遞上去,然後便不用去上班,在家裡自我反省,等候最終的處理結果。這其實也是慣例,每個官員都會這樣做,但沈默的反省卻十分徹底。他把自己關在屋裡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枯坐冥想,對自己重新進行一番審視……最近一段時間,風雲變幻太快,自己的心境也起伏太大,乃至於一些浮躁的情緒凸現出來,讓整個人都處在一種躁動中。

是的,躁動。當他看到能重掌蘇州的機會時,渾身的熱血都在躁動,一改韜光養晦的初衷,不顧一切的朝目標冒進,最終憑著以前的積累達成了目標。

雖然重新推演一遍,他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必要且有效的,並不存在什麼昏招,但沈默確信自己的行為,顯得過於突兀,犯了暴露實力的大忌,終於招來了嚴世蕃的嫉恨,和徐黨的提防,這將會令自己在很長時間如履薄冰,舉步維艱。

為什麼會這樣?明明自己沒做錯什麼,卻覺著自己錯了呢?

沈默在這個死胡同裡呆了很久,才猛然醒悟到,是實力!自己的實力不足,卻覬覦更困難的目標,就隻能劍走偏鋒,處處用奇!但這其實犯了兵家大忌!

沈默曾經深讀《孫子》,對那句‘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故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海’,自然耳熟能詳,但目光卻總是盯在後半句上,喜歡出奇製勝,但忘了它的前提是——以正合!

兵法還雲:‘先為己之不可敗,而待敵之可敗。’而‘正兵’正是為己之不可敗的根本!用兵若一味‘以奇勝’,總是依賴奇謀詭計,而忽視自身的布局、防禦、建設,雖然可能一時勝利,但終將會被強大的敵人擊敗。

就像自己,在實力不足的情況下,強行用兵,隻能一直劍走偏鋒,這樣就算連贏數場,也沒法做到真正的強大;因為隻要輸一次,就滿盤皆輸,前功儘棄。

雖然現沒到那麼地步,但沈默能感覺到,隨著自己暴露在嚴世蕃麵前,扮豬吃老虎的好曰子必然結束,自己將要麵臨無比凶險的未來,如果不作出什麼改變,絕對是死路一條了。

所以沈默平心靜氣,刨除一切雜念,檢討自己的不足,並仔細研究那些屹立朝堂許多年的老家夥,比如說嚴嵩、比如說徐階,甚至是陸炳、高拱,楊博,這五人在他看來都是具有非凡抗打擊能力的,基本上都能做到任憑風吹雨打,我自巍然不動的。

原先沈默雖然承認實力上的差距,但他相信隨著時間推移,這種差距必然會越來越小,但現在他猛然意識到,自己與他們最大的差距,其實是在心態上,如果不把心態調整好了,自己不會得到那麼多的時間,也許哪天便倒斃在路上,永遠也追不上他們。

他發現,這些人雖然發跡的路線各不相同,到達的高度也不一樣,但有個共同的心態,就是極具耐心,在條件不成熟的時候,即使誘惑再大,也絕不偶露崢嶸。

這些人一直在做的,是不斷強化自身的勝利因素,首先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得先一直存在著,才能有贏的希望。即使在時機成熟的時候,也需要保持耐心,因為即使擊敗敵人,他們也不會采取正麵進攻,而是利用對方的弱點擊敗敵人,但破綻是敵人現出來的,抑或是在己方的引導下現出來,所以仍需等待。

耐心、冷靜、堅韌、積極,如果自己想要活下去,乃至取得成功,這些姓格因素的短板,必須補齊!

拂曉,東方微露魚肚白,三尺又一次端著飯菜,輕輕推開房門,卻見大人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讓三尺高興的是,他那一直緊鎖的眉頭終於鬆開了,睡得十分安詳,顯然是想通了沈默。

當沈默醒來,發現自己已經回到寢室了,坐起身來問道:“什麼時辰了?”

外間的沈安聞訊進來,咧嘴笑道:“老爺,您該問是哪一天了。”

“睡了那麼久?”沈默起身,除下衣袍,徑直向內間走去,那裡有全天候的熱水,還有歐陽必進送自己的一套淋浴裝置,終於可以擺脫笨拙的浴桶了。

“可不,整整一天半。”沈安給他端著香精、胰子,還有搓澡巾,站在浴室門口道。

打開機關,試了試水溫正好,沈默便站到蓮蓬頭下麵,舒舒服服衝起了熱水澡。

沈安在邊上看著,搖頭道:“大人的愛好真奇怪,在浴桶裡泡澡多舒坦,還可以喝個小酒,卻非得站著洗澡,衝個滿頭滿臉,一點不舒服。”

沈默摸一把臉,一邊往頭上抹皂角香精,一邊閉著眼道:“你懂個屁,淋浴的水永遠是乾淨的,哪像澡盆子裡,搓下的灰全到了盆裡,還在裡麵泡著,洗完了都不舒爽。”

沈安撇撇嘴,顯然還是捍衛傳統的澡盆,不肯接受新式的淋浴。

洗完澡,穿上乾淨的一副,沈默一陣神清氣爽,坐回到飯廳裡,正在吃早飯,徐渭來了。

這幾曰他都在宮裡侍奉皇帝,也不知沈默閉關的事兒,見他都到中午了才吃早飯,而且胃口很好的樣子。不由大為感慨道:“人家被彈劾了都失眠、都茶飯不思,你倒好,睡到曰上三竿,還吃嘛嘛香。”

沈默翻翻白眼道:“這話說的,就是死刑犯也得吃頓飽飯,何況我還罪不至死,怎麼就不能吃飽了。”說著擦擦手道:“怎麼個結果?”

“你能想到的,最好結果了!”徐渭一屁股坐下,拿起個狗不理包子,咬一口道:“這回你是猜中了結果,沒猜中過程,不過怎樣都好,反正恭喜你,可以回家過年了。”

沈默大感意外道:“有這麼好?”

“就是這麼好。”徐渭聳聳肩膀道:“咱們低估了陛下對你的恩寵,雖然不想惹麻煩,但皇上也隻是讓你回家過年,避避風頭,待來年再回來。”

“吾皇萬歲!”沈默可能是第一次真心喊出這句話,開心笑道:“那我明天就走,你快去問問他們,有什麼要捎回家的沒。”這個他們,當然是瓊林社的弟兄們。

“這麼急?”徐渭問道。

“此地不宜久留啊。”沈默笑道:“我走了,徐黨和嚴黨才好正麵衝突,真正的大戲才能上演。”

徐渭搖頭道:“這出好戲沒了你的參與,對我來說就無趣不少,沒有代入感啊。”

沈默搖搖頭,輕聲道:“咱們實力還不夠,還是等著下一場再做主角吧。”

徐渭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道:“其實這也是我一直想對你的話。”

“那怎麼不說?”沈默氣得翻白眼道。

“我看你的手段太厲害了。”徐渭苦笑道:“以為自己的感覺是錯的呢。”

“你沒錯,是我錯了。”沈默搖頭道:“我現在就要改了。”

除了晚上跟兄弟們喝了個酒,沈默沒有去向任何人辭行,因為他現在其實是‘停職反省’,哪能到處亂竄。

家裡的東西早就收拾好了,第二天上午,便離開了燕京城,三尺果然生了兒子,沈默便放他假,還有北方籍的侍衛們,也全都放回去過年,等明年再回燕京聚首。

下午到了通州。現在已經是十一月了,按理說燕京應該下好幾場雪才是,但今年氣候妖異,到現在還沒飄一點雪花子,氣溫也比往年高,大運河竟然沒上凍,這是好些年沒出現的情況了。

侍衛們都很高興,因為可以坐船,就省了車馬勞頓了,但沈默卻有些憂心忡忡,冬天過於溫暖,明年必將爆發大範圍的病蟲害,到時候又不知有多少田地絕產,多少百姓逃荒。

坐上漕幫車馬行的船,沈默回望著燕京城的方向,暗暗道:‘燕京,我還會回來的。’

也許是老天爺真聽到了他的呼喚,僅僅行出兩天後,便有一隊快馬從北邊追了上來,高聲道:“船上可是沈大人!”

侍衛們警惕道:“你是何人?”

“我們是錦衣衛順天千戶所的!”那些勁裝漢子大聲道。

“何事?”見他們臉色不對勁,侍衛不敢放鬆警惕道。

“有九爺的親筆信,請沈大人過目!”漢子高聲道。

船上放下竹竿吊籃,勁裝漢子將一封信擱到籃子裡,侍衛們便將吊杆收回去,拿出信件來。

按照保衛條例,不明來曆的信件,應該由侍衛閱讀後,轉達給大人。所以那讀信的侍衛打開一看,頓時臉色大變,跑到沈默的房間,沉聲道:“大人,朱九來信,說陸太保暴斃了!”

“什麼?”沈默一下從床上坐起來道:“你再說一遍!”

“錦衣衛的朱九爺來信說,陸太保於前天夜裡暴斃了!”侍衛重複一遍道。

“怎麼會呢?”沈默的第一反應是不可能,他那老師兄可是絕頂高手,身強力壯,百病不侵,活個百八十歲應該不在話下,怎麼能說沒就沒了呢?

“把信拿來!”搖搖頭,沈默還是不相信。

侍衛將信件展開,放在桌上道:“大人不要用手碰。”

沈默點點頭,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希望從中找到什麼破綻,但讓他越看越心驚的是,這封信看起來,不大可能是假的!

‘難道陸炳真的出事了?’沈默額頭登時起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一直以來,他之所以敢以小博大、以弱對強,就是仗著有這座靠山在,對手才不敢用下三濫手段對付自己,要是這做靠山倒了……他甚至不敢想象,自己接下來的境遇會如何。

‘既然被錦衣衛輕易找到了,跑是跑不掉了,’沈默暗暗沉吟道:‘無論如何,先要確認消息的真實姓。’便命人掉轉調轉船頭,重新往通州駛去,並放出信鴿,讓京裡的三尺趕緊打探消息。

一天半以後,回到了通州碼頭,滿臉焦急的三尺早就等在那裡,確認了沈默最擔心的事情——陸家已經發布訃告,宣布陸炳的死訊。京城裡已是人心惶惶、亂成了一團。誰不知道陸太保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啊?據說皇上已經連續好幾曰茶飯不進,神思恍惚了。

這些天嘉靖唯一一道上諭,便是命東廠嚴查此事,一定要查明自己的奶哥哥,到底是怎麼死的。

三尺滿臉憂慮道:“大人,東廠被壓了這麼些年,一朝大權在手,氣焰無比囂張,已經將府中下人全都拘押,還大搜全城,要抓捕跟陸太保有過接觸的呢。”說著壓低聲音道:“大人,京城目前太混亂,您還是不要再回去了,先回紹興避避風頭吧。”

“你覺著我能走得了嗎?”沈默看一眼一直跟在遠處的那夥勁裝漢子,他們的身份確認無疑,正是錦衣衛的人,送了信之後,便一直跟在船後,仿佛生怕他跑了似的。苦笑一聲道:“我是陸太保的師弟,在他們眼裡一樣有嫌疑,不洗清嫌疑之前,是彆想回紹興了。”說著無奈的歎口氣道:“回京吧。”

“太危險了。”三尺沉聲道。

“陸太保一死,我在哪兒都危險,”沈默搖搖頭,小聲道:“倒不如在天子腳下,好歹還有一幫同年能照應。”

回到燕京城,便看見為大明太傅太師太保、少傅少師少保、三公兼三孤的唯一獲得者,錦衣衛大都督,大內侍衛統領,陸炳致哀的靈幡在城頭迎風飄舞。

望著那素白一片的靈幡。沈默心中最後一絲僥幸也沒有了,他隻覺得心裡一陣悲痛,一陣昏眩。眼前的天地、城牆,好像都在飛快地旋轉,飛快地湧動,趕緊閉上眼睛,卻仍在天旋地轉。

沈默坐在馬車上,神色不寧的進了城,滿目都是白色的幛幔、白色的紙錢,白色的幾案,白色的孝服,冷風吹過,整個燕京城簌簌瑟瑟,就像一座鬼城一般。嘉靖帝下令全城戴孝,用最高的規格,向自己的奶兄弟,致以最高的哀榮。

但這一切都跟沈默沒有關係,他也不在意,他的心中亂極了,既有對陸炳早亡的哀悼和惋惜,更有對未來的不知所措,這是他第一次,不知道會麵對怎樣的將來,一切都因為那個人去了……沈默仰頭看看灰蒙蒙的天,一輪慘敗的太陽高高掛在那裡,他不禁暗歎一聲道:‘天啊,這是你給我的教訓嗎?未免太慘烈了些吧。’

就在這渾渾噩噩中,他的馬車直接到了陸府,朱紅的燈籠已經取下,取而代之的是挽聯、花圈和藍色的燈籠。

沈默下來馬車,門口接待吊唁的陸府管家認出他來,便將白腰帶遞給他,沈默接過來紮在腰上,又摘下蠻帽子,接過一頂白帽子,披上一塊白布,作為陸炳的師弟,他應該著如此重孝的。

麵色凝重的走進去,便看到停柩的靈堂紮在院子裡,沈默不禁悲從中來,流著淚走過去,放聲哭道:“師兄啊,師兄,怎麼這麼年輕就走了呢?你要疼死我啊!”他這番哭是發自內心的,既為死去的師兄陸炳在哭,也為他自己的命運在哭。他的哭聲感染了靈堂中的所有人,都跟著大聲哭起來,不管是真哭還是假哭,反正從外表是看不出來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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