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不用三尺提醒,沈默走進烤房中,將用微火烘烤的烤屜打開,看到裡麵的柿餅已經稍呈白色了。他便到隔壁,找廚房的大師傅道:“周伯,柿子已經發白了,下麵怎麼辦?”
那周伯是山東人,燒一手好菜,也會製作各種點心蜜餞,對柿餅自然不在話下,聞言笑道:“要想柿餅有嚼頭,三捏三捂少不了。大人,您得每天捏它一次,然後放回烤屜裡頭捂著,這麼三回之後,就成啦。”
“想不到做個柿餅,”沈默笑道:“還挺麻煩呢。”
“這還麻煩?大人有烤屜,天就成了。”周師傅大搖其頭道:“老百姓家裡沒這條件,都是放在外麵晾,得一個月才成呢。”
“那我這種速成法,”沈默關切問道:“會不會影響味道啊?”
“不會。”周師傅搖頭道:“這種法子製出來的柿餅,又黃又亮又甜,香味濃出霜好,比風乾的強多了。”
沈默這才放心了,便到隔壁,按照周師傅傳授的要訣,開始捏第一遍。第一遍講究輕輕捏一捏,和一和,但不能把外層乾皮捏破。饒是他右手有寫字的功底,輕重拿捏還不錯,也有耐力,但等捏完最後一個,還是累得抬不起胳膊。
第二天中午還沒歇過來呢,又得去捏。好在這一遍講究‘勻’,就是把柿子通體捏個遍,把它捏軟,要的是力度,不用把握分寸;然後第三天再去捏,這一遍講究捏簿,給柿餅定型,特彆有成就感。
沈默正在那爽著呢,外麵三尺稟報道:“大人,歐陽部堂來了。”
沈默聞言鬆口氣,手上一使勁,便把個柿餅捏成團了,趕緊揉揉、重新展平了擱回烤屜,不忘囑咐一句:“彆給我亂動,我回來還要捏呢。”這才出去了。
望著大人的背影,三尺不由笑了,跟了沈默這麼多年,他是頭一次見大人動手乾活,還乾得這麼投入,恐怕除了想為遠方家人親手做點美食外,還有很大原因,是在用這種方法排解壓力吧。
沈默來到前廳,剛要問安,卻被歐陽必進的形象嚇一跳,隻見老尚書眼圈烏黑,滿臉倦容,卻又眼珠通紅,精神抖擻的樣子十分詭異。
沒等沈默開口,歐陽必進便急切問道:“那書上說的是真的?真有那麼神奇的蒸汽機?”
“雖然沒見過實物,但我相信那是真的。”沈默點頭道:“因為我覺著很有道理。”很羞愧的,沈默是個文科生,隻知道瓦特和茶壺的故事,以及蒸汽機的基本原理,甚至未來的為好前景,唯獨不知道的,是如何把這玩意兒造出來,甚至於連個簡單的模型都不會,他真恨自己當初的物理老師,為什麼就沒教教我怎麼做的?
所以這時候,他隻能寄希望於歐陽必進的理解力和想象力了。但讓人驚喜的是,歐陽老先生在這方麵,的確比沈默靈光多了,隻聽他興奮道:“豈止是有道理呢?我看絕對能行!”說著獻寶似的從腳下拖出個木箱子,道:“我琢磨了半天,做了個最簡單的模型,你看看是不是這個理兒。”
“哦?已經做出來了?”沈默驚奇道:“這麼快。”
“因為都是現成的。”歐陽必進笑道:“你看!”說著將那盒子打開,獻寶似的拿出兩樣東西。
其中一樣碩大的壺身、細長的壺嘴,是個泡大碗茶用的大銅壺。另一樣就比較奇怪了,像一個木質的宮燈,僅在一側麵留著個小圓洞。
“生爐子了麼?”歐陽必進問道。
沈默當然知道他的用意,吩咐道:“快拿一炭爐來。”三尺趕緊出去。
趁著這個空,歐陽必進給銅壺裡裝上半壺水,坐在爐子上,拿起壺蓋,言歸正傳道:“我在壺蓋的下沿上,加了一圈皮子,這樣扣上去,壺口密封好,氣全從壺嘴衝出去。”見沈默點頭表示理解,他就將那壺蓋往壺口上蓋,費了老大勁兒才嚴絲合縫的扣上。
這時候,三尺將個煮茶用的紅泥小炭爐端來,裡麵已經點著了上好的無煙木炭。
“真有錢啊……”歐陽必進隨口感歎一句,便將那銅壺坐在炭爐上。
等水開的功夫,沈默指著那個宮燈似的木頭匣子道:“這是什麼?”
“裡麵是個風車。”歐陽必進將同樣用皮子鑲邊的木板拆下一塊道:“這東西不稀奇,你們浙江就有很多,這是我當年比照著做的玩具。”
沈默知道,風車這種古老的工具,已經被應用至少上千年了。山陰縣的鹽場就有很多,用於抽出鹽田裡的鹵水。高度大概兩丈有餘,直徑超過兩丈五。以堅木為乾,乾頂平插橫軸八根,下端與頂端相同,也如車軸一般,四周共掛布帆八扇可受八麵來風。中間是粗大的木軸,木軸上麵的橫軸上,共掛布帆八葉,可受八麵來風。
而在主梁的底端,附設一巨大的平行齒輪,與一具或者兩具水車的豎齒輪相咬合。當風吹帆上,風車轉動,大齒輪自然跟著轉動,並與豎齒輪相搏,使其跟著轉動,則水車腹頁周旋,引水而上,便達到了將風能化為己用的效果。
眼前這具藝術品般的模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結構與那巨大的風車是一樣的,道理也自然一樣……唯一的區彆在於,風帆的用料是防水油布,顯然是為了避免蒸汽對帆布的破壞。
便聽歐陽必進道:“我將這個風車,裝進這個盒子裡,盒子底下有個洞,可以將風車的乾軸伸出來,”說著給沈默看了看盒子底部道:“我又從盒子外麵,往軸上擰了個齒輪。”又給沈默看盒子側麵的小洞道:“然後把壺嘴從這個小洞插進去,蒸汽就能直吹帆麵,如果能讓盒子底部露出來的齒輪轉動,就說明‘蒸汽’能利用,”說著便將那木盒插在壺嘴上,還看沈默一眼道:“你明白不?”
沈默心說,好麼,一轉眼,我成了被教育的那個了。笑著點點道:“我知道了。”
“很好。”歐陽必進點頭道:“馬上你就會看到效果。”
隨著不斷加熱,壺中的水終於開了,因為壺蓋被嚴實的憋住,蒸汽隻能從細長的壺嘴,向那木盒子裡噴射,歐陽必進也不敢再掉以輕心了,抓住那木盒上的把手,小心拿著道:“這盒子不嚴實,漏汽的地方不少,讓它噴一下就得疼半天。”看來是已經領教過蒸汽的威力了。
沈默有些耐不住姓子道:“怎麼還不轉?”
“你撥一下那個齒輪。”歐陽必進不假思索道,顯然對這種情況早有預料。
沈默看看有蒸汽持續噴出的箱底,有些不想動手,但在歐陽必進的催促下,還是飛快的伸出手,迅速撥一下齒輪,那齒輪便轉動起來,他的手也被噴出來的蒸汽親了一下,痛得他呲牙裂嘴,使勁甩個不停。
但那飛快運轉的齒輪,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隻見其轉速越來越快,且完全沒有停下的跡象,很明顯,已經不是他那一下的力道在支撐了。
雖然已經看過齒輪不停的轉動,歐陽必進仍然讚歎不已道:“這就是那蒸汽的力量,隻要壺裡的水還開著,它就會一直轉下去。”
沈默雖然是個理科文盲,卻也覺著,歐陽必進搗鼓出來的這個,應該是最原始的汽輪機了,跟瓦特研究的那種蒸汽機,似乎不是一個概念。不過無所謂,反正一切都是雛形,隻要有了這個思路,相信聰明的大明人,一定可以通過它的工作,不斷了解它的原理,改進它、發展它,讓技術不斷的進步。
蒸汽機,即使文科出身的沈默也知道它的意義,有了它才會有長時間勻速運轉的精密車床。有了精密車床才會有精密軸承,有了精密軸承才會有飛梭、珍妮機,蒸汽船……正意銀著美好的未來,沈默突然聽到砰地一巨響聲,唬得他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後便是霹靂啪啦的一陣破碎聲,眼前登時一片狼藉。
沈默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看著坐在地上抱著腦袋的歐陽必進道:“怎麼了?”
歐陽必進的手指縫上滲出鮮血,有些暈菜道:“壺蓋崩起來了,磕到壺把,最後彈到我頭上,”說著惋惜的望著地上的一堆碎木頭道:“我失手把盒子打碎了,然後還把半壺開水帶灑了。”最後幽幽道:“大半開水都灑到你腳上了,難道你沒感覺到嗎?”
“啊……”沈默這才感到一陣鑽心的痛,不由抱腳跳起來道:“痛死我了!!”
“老大不小的人了,怎麼還玩這麼幼稚的遊戲?”被三尺叫來的李時珍,一邊給沈默腳上抹燙傷藥,一邊搖頭歎道:“傷了自己,還耽誤彆人的時間。”
腦袋上纏了一圈紗布的歐陽必進,一臉的不敢苟同道:“您是給皇上瞧過病的李先生吧?”
“若何?”李時珍斜瞥他一眼道。
“聽說您在寫一本《本草綱目》,”歐陽必進道:“要把天下所有的藥材都記載下來,可有此事?”
“是又如何?”李時珍翻翻白眼道。
“無不無聊?”歐陽必進撇撇嘴道。
“當然……不無聊了!”李時珍氣道:“我這個事兒一旦成了,將造福我大明的百姓!”
“我那個也是。”歐陽必進吹胡子瞪眼道:“一旦成了,將讓這個人間,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你以後可以劃船不用漿,耕地不用牛,織布不用人!”
“吹牛。”對於他的話,李時珍隻有一個回答。
“你……”歐陽必進氣道:“拿著無知當自信!”
“好了好了……”沈默忍著痛,打斷兩人道:“二位雖然都是行家,但隔行如隔山,沒法彼此理解,還是不要吵了。”
兩人這才誰也不理誰,李時珍繼續為沈默上藥,沈默則對歐陽必進道:“怎麼樣,老大人,您覺著這事兒值得去做嗎?”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歐陽必進咧嘴笑道:“我已經迫不及待,恨不得明天就去蘇州了。”說著看一眼低頭忙活的李時珍,神態有些複雜道:“回去我就向陛下上書,提前請辭……”
沈默點點頭,想做出個深沉的表情,無奈被李時珍觸到傷處,隻好呲牙笑笑道:“相信我,您的選擇無比正確,您的名字注定將永載史冊,流芳百世。”
歐陽必進搖搖頭道:“我也不指望什麼流芳百世,就想在有生之年,真的把這東西搗鼓出來。”說著長長歎一聲道:“至於朝堂上爭權奪利,我就不摻和了,隻希望你們以天下蒼生為念,少些折騰,多為老百姓辦點實事吧。”
沈默點點頭,輕聲道:“老大人請相信,雖然同樣都是爭權奪利,但我們跟嚴黨還是有差彆的……他們的最終目的,是作威作福,而我們,是為了濟世安民的。”
“但願如此吧……”歐陽必進點點頭,起身戴上帽子,將包紮的地方遮掩起來道:“我回去了,蘇州那邊你安排好了,年前我就會到任的。”
“老大人留步。”沈默不便下床,對三尺道:“把我那套書拿出來。”
三尺點點頭,去了書房,不一會兒,抱著個盒子回來。沈默指著裡麵道:“這裡有六本書,分《幾何》、《代數》、《物理》、《化學》、《天文》、《地理》六冊,是……”是沈默回憶自己念書時的課本,用了許多年時間,絞儘腦汁默寫出來的。當然,話不能這麼說,便聽他頓一頓道:“是我跟著荊川公學習的筆記,都是從最淺顯處講起,對您的研究不無裨益。”說著笑笑道:“您不妨拿回去看看,如果有什麼問題,咱們隨時通信聯係就是。”
“好的。”歐陽必進接過那六冊書,抱在懷裡道:“告辭了。”
“老大人保重,恕在下不能遠送。”沈默嘴角掛起一絲苦笑道,他確實連床都下不來了。
沈默讓人去衙門實話實說告了假,便在家裡老實呆著,反正是真燙傷了,也不怕彆人來看。下屬們絡繹不絕來了一天,到第二天便安靜很多。沈默坐在床上看書,心裡卻還掛念著他的柿餅,讓三尺去烤房看看,怎麼樣了。
不一會兒,三尺去而複返,端回來一盤柿餅,乍一看白花花一大塊,又白又軟,像一堆雪一樣。走進了才現了形,一個個像圓圓的月亮,上麵結著厚厚的白霜,三尺笑道:“周師傅說了,火候到了,大人的柿餅完工了。”
沈默信手拿起一個,放在唇邊一嘗,那種甜絲絲的感覺直透心底,把柿餅含在嘴裡,像蜂蜜,不用咬也消了,不由由衷的讚道:“我真是太厲害了。”
‘是人家周師傅火候控製的好吧……’三尺不由暗笑道。
品嘗了一個,沈默便舍不得再吃,將這些柿餅十個為一筒,用棕葉紮好,點了點數,一共十二筒,給三尺兩筒道:“拿回去給侄女吃,其餘的讓人送回南方去吧。”
三尺推辭笑道:“還是都給少爺們送回去吧,周師傅那裡做了上百筒呢,我去他那拿就成。”
沈默笑道:“好吧,這麼點兒我還真拿不出手……”
兩人正笑著說話,徐渭風風火火闖進來,氣喘籲籲道:“不好了,歐陽必進請辭,陛下已經批…批準了……”
“這是好事兒啊?”沈默笑道。
“嚴世蕃已經知道是你乾的了,”徐渭喘勻了氣道:“揚言要扒了你的皮呢!”
“我好怕呀……”沈默撇撇嘴道:“去吧,趕緊發出去。”這話卻是對三尺說的。
三尺點點頭,提著籃子出去了。
見他還是不慌不忙的,徐渭跳腳道:“你是不是不知道他的厲害?趕明天,彈劾的折子,就將擺滿陛下的禦案!”
“是吧?”沈默撓撓頭道:“那我們也彈劾他。”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