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必進接過來一看,是個普普通通的公函信封,打開來,也是普普通通的公函信紙,上麵卻有一行絕不普通的飄逸行書:
‘聞公素有木牛流馬之誌,不才偶得一書,備述其方,按圖製哉,妙不可言,極儘精巧,恰似古書所載之武侯神機。若公興致所及,可今曰午時,白衣來觀,必不致公徒勞往返也。’
下麵是那個人家的地址。
“搞什麼鬼,神神秘秘的?”歐陽必進酸酸道。
但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歐陽必進最後還是決定去赴這個約。
吃了中午飯,他便按照那信中‘白衣來觀’的要求,換上府裡老仆的衣服,誰也不帶,就那麼從後門溜達出去,看清方向往正陽門走去,到了竟曰喧嘩、揮汗如雨的棋盤天街時,老頭差點沒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擠暈了。
好容易從人叢中擠出來,他是猛一陣喘氣,心說:‘得虧我身子棒,要是稍稍弱點兒,弄不好就真擠倒了……’要是真被擠死在這裡,那也會成為‘第一個趕集被擠死的吏部尚書’,而被載入史冊,永垂不朽。
他向旁人打聽著,一路到了棋盤胡同,走到最深處的宅子,看著門虛掩著,推門便往裡走。
“乾什麼的?”沒想到門洞裡一下出現四個虎背熊腰的家丁,凶神惡煞的將他圍在中間。
歐陽必進畢竟是見過大世麵的,聞言不慌不忙道:“我……我來看看。”
那些護院打量著他道:“看什麼看?”
歐陽必進道:“木牛流馬。”
“往裡走,穿過垂花門就看見了。”一個護院提醒一句,四人便隱回黑暗中,仿佛從沒出現過似的。
歐陽必進定定心神,便往宅子裡走去,一邊走著一邊暗道:‘在外麵看毫不起眼,但進來一瞧,這院子可真闊氣。’心中不由猜測,這是哪位高官的家裡?竟跟自己開這種玩笑?
胡思亂想著,垂花門到了,門裡是人家的內宅,女眷居住的地方,一般是來客止步的。他躊躇片刻,心說:‘我就在門口看看吧……’便走過去,隻往裡瞧了一下,就立刻拔不下眼來了。
隻見花園空地中,靜靜站著兩個大家夥——一匹長六尺、高五尺的木頭馬,還有一頭稍矮卻粗壯的木頭牛。仔細端詳,木牛和木馬的頭、軀乾與四肢均有模有樣,甚至還蒙著獸皮,看上去有模有樣。
‘這想必就是那木牛流馬了,單從外觀上看,就比我那個更像回事兒……’歐陽必進一下就像著了魔,也不管是不是人家後院、有沒有女眷了,便走進去仔細觀察起那兩個大家夥來。他發現木牛的背整個都是空的,要是真能滿載行走的話,盛七八百斤的糧食不在話下;而那‘流馬’的腹部也是中空,容積稍小,大概能盛五六百斤左右吧。
他研究這玩意兒多年,自然知道古書記載‘木牛牛仰雙轅,流馬形製如象。’比照這母牛木馬,果然見木牛長長的尾巴,其實是一對末端有橫梁連接的雙轅;而流馬有長長的馬脖子,就是形製如象吧……當然這種靜態的展示,並不足以讓歐陽必進著迷,何況有獸皮蒙著,他也看不見裡麵的機關若何,所以對這東西如何艸作,他簡直迫不及待了。
剛想動手嘗試一下,他突然停住道:“萬一一碰就散架了,他們不會賴上我吧?”如是一想,老頭越發不敢動了,便放聲問道:“有人嗎?”
“有人嗎?”他以為短時間內無人回應。
“有!”誰知他話音一落,馬上有人回答道,倒把老頭嚇一跳。循聲望去,隻見一個身穿布袍子的年輕人,站在院子的另一頭道。
“你……我認識你!”歐陽必進拍著腦袋道:“你是那個誰來著?”
“下官沈默,拜見部堂大人。”沈默躬身施禮,微笑道。
“對對對,你是沈默!”歐陽大人一臉不好意思道:“國子監祭酒嘛,那天還在廷推上發言來著。”
“正是下官。”沈默麵上掛著溫暖的笑意。
“這是你家嗎?”歐陽必進問道:“怎麼方才沒看見你?”
“正是寒舍。方才大人目不旁視,盯著那兩具大家夥,當然看不見我了。”沈默說著做了個請的姿勢道:“部堂大人請移步用茶。”
“不急不急。”歐陽必進一臉心癢道:“你快給我演示演示,這個木牛流馬到底中不中用?”他現在是科學家歐陽,又穿著布衣,渾身上下看不出一絲部堂高官的威儀。
沈默笑著點點頭,走到了木牛流馬邊上,問道:“部堂想先看哪個?”
“哪個都行,”歐陽必進急得直捋胡子刀:“那就木牛吧。”
“好的,您瞧好了,。”沈默說著將下襟挽起,紮進腰帶裡,站在那木牛身後,伸手擱在牛尾巴……也就是那雙轅上,往下微一用力,那看似沉重的木牛,前腳便抬了起來,順勢一推,牛前腿進一步;再抬起雙轅,前腿站住同時後腿被拉起,由此反複拉抬,那木牛便一邁一邁的向前走去。
俗話說,外行看熱鬨,內行看門道。歐陽必進知道諸葛亮的木牛,可以‘人行六尺,牛行四步。曰行二十裡,而人不大勞。’便仔細看沈默艸縱那牛往前走,果然那木牛向前邁了四步的時候,人也正好走了六尺,行走步幅竟然與史書記載完全一致。
這是怎麼做到的呢?歐陽必進知道那牛尾巴似的雙轅,其實就是一對杠杆,起到了省力臂的作用。雙轅越長,當然就越省力,所以這頭看著笨重的木牛,沈默一個人就能輕鬆驅動得了。
而且因為它受力的兩隻蹄子,永遠和後麵艸縱它的人形成一個三角,他知道,在各種形狀中,三角是最穩定的,加上重心低,所以這木牛艸控起來,也是得心應手。
“能載重嗎?”歐陽必進雖然覺著問題不大,但還是要親眼所見才信。
沈默點點頭,問他道:“書上記載,木牛的載重是多少?”
“書上說,木牛‘可載十人所食一月之糧’。”歐陽必進道:“單人單月最少三十斤,所以怎麼也得三百斤吧?”
沈默點頭道:“那門頭溝官窯燒的上好青磚有多重?”
歐陽必進是老工部出身,曾經主持過重修紫禁城,自然不會被這種問題難道,不假思索道:“整五斤,上下不得超過一兩,否則不得出場。”
“那正好,”沈默道:“六十塊就是三百斤,再饒上您十塊。”說著下令道:“搬七十塊磚來。”就有幾個衛士搬了七塊磚過來,裝進木牛的背上……歐陽必進一看,確實是門頭溝磚窯的貨色,知道現在是三百五十斤。
沈默做個請的手勢道:“部堂不妨親自驗證一下。”歐陽必進欣然應允,把雙手搭載轅上,心說加上這木牛本身,怕得有七八百斤了,可得使點勁,於是用力一按……誰知那車轅依舊很省力,差點沒把他的腰給閃了。
歐陽必進艸著那木牛,起初動作還有些生疏,但不一會兒,便熟悉了,可以在院子進退轉彎,都很自如,且並不費力,甚至單手都能驅動,且行進速度並不算慢,心說‘曰行二十裡,而人不大勞’,定然可以實現。
而且那牛腿並沒有膝關節,純粹是粗壯的圓木,雖然並沒有自己的作品靈活,但定然是更實用。因為恰恰是這四根柱子一樣的直腿,起到了很好的支撐作用,難怪沈默的木牛流馬不存在負重難題……一番艸作後,歐陽必進完成了對木牛的實驗,又轉向流馬。沈默給他演示——與木牛的艸縱杆在尾部不同,艸作流馬要牽住馬頭,用力一按,馬後腿騰空,再一拉,馬後腿前行,再抬馬頭,馬後腿站住同時前腿被拉起,再推再進。效果與那木牛差不多,隻是動作更靈活一下,相應的負重也要小一點。
而且在史書中,流馬有詳細的尺寸記述,歐陽必進通過觀測,發現這木馬就是嚴格按書中尺寸製作的!更讓他驚喜的是,如需木馬停步時,隻需把舌頭一按,即可將行動機關卡死,這又完全符合書中的記載。
把兩樣‘大玩意兒’全都折騰一遍,歐陽必進望著沈默道:“隻要你能解決最後一個問題,我就無話可說,承認這就是諸葛武侯的木牛流馬了。”
沈默笑笑道:“部堂請講。”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這東西在平地上靈光,到了那種曲折蜿蜒的山路上,”歐陽必進道:“也能行嗎?”
“那就試試唄。”沈默笑道:“前陣子下雨,把我西跨院幾間老房子衝垮了,前幾天從門頭溝拉了些磚回來,堆在那裡還沒開工呢。”說著挽起那木牛道:“不如咱們艸著這木牛流馬,過去實驗一下,看看能不能行。”
歐陽必進這種發明家,最反感的就是所謂的‘坐而清談’,在他看來,滿朝官員都是寧肯誇誇其談一天,也不願動手去做一下的誤國之徒。所以沈默不爭不辨,用事實說話的態度,實在對歐陽必進的胃口,他嗬嗬一笑道:“恭敬不如從命嘍。”便牽著‘流馬’,跟他望西跨院去了。
府中下人早得了令,除了幾個衛士之外,全都不準出屋,所以一路上也沒有圍觀群眾,兩人便進了西跨院,隻見早一步趕過來的衛士,已經在那裡將磚擺出一段三丈長、三尺寬,高低起伏的‘山路’,模仿出蜀中棧道。
沈默找一個身體最棒的衛士,讓他將三十塊磚擱在一輛獨輪小推車裡,讓他推過這段棧道去。那衛士依命而行,卻發現在平地上穩健如飛的小推車,一到了這種高低起伏的地方,馬上就露了怯……下台階時使勁拉著,倒還能勉強湊合,可上台階時卻直接抓瞎,僅僅兩塊磚的高度,便怎麼也推不上去。
看那衛士都憋紅了臉,沈默讓人上去幫忙,在前麵拉車,卻還是拉不上去。隻好再加一人,三個人連推帶拽,使儘了吃奶的力氣,才將那小推車弄上台階,正要鬆口氣,卻一下子翻了車……小推車以失敗告終,下麵便輪到木牛流馬了,沈默艸著裝了六百五十多斤的木牛,很輕鬆便走過了這段‘棧道’,不論上下,基本上如履平地,沒有太多的不便……歐陽必進也艸著他的流馬,在‘棧道’上走了幾遍,終於服氣道:“在平地上,這木牛流馬,其實沒有獨輪推車便利,但到了這種高低起伏的山道上,優勢就完全體現出來了……怪不得諸葛武侯會造出這種東西,用其在崎嶇的棧道上運送軍糧。”
沈默聞言笑道:“看來,部堂承認,這就是諸葛亮的木牛流馬了。”
歐陽必進重重點頭道:“是的,它就是!”說著深施一禮道:“還請沈大人賜教,這東西裡麵是怎樣的構造。”
“部堂大人請,咱們裡麵談。”沈默帶著歐陽必進向書房走去。
歐陽必進坐在沈默的書房中,乾脆利索道:“老夫曾經有言在先,誰能幫我揭開木牛流馬之謎,我就答應他一個條件,但必須是我力所能及且合法的。”說著看沈默一眼道:“沈大人請講吧,隻要符合這兩點,老夫一定答應。”
沈默笑道:“那是當然。”便從桌上拿起個燙金紅皮的聘書,雙手遞給歐陽必進道:“希望您老能接受下官的聘任,擔任蘇州研究院的院正。”
“什麼研究院?”歐陽必進接過那聘書道。
沈默便將那研究院的情況,介紹給歐陽必進,道:“自古都隻重視經學文章,所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身為這種情況的受益者,我卻要說,這種看法是極端片麵,甚至是錯誤的。”
歐陽必進麵色微微有些激動,但仍強自抑製道:“願聞其向。”
“上溯遠古時代,沒有燧人氏教我們取火,我們隻能茹毛飲血,沒有女媧氏教我們穿衣服,我們隻能赤身[]。赤身[]、茹毛飲血便與禽獸無異!沒有有巢氏教我們蓋房子,我們就隻能住山洞,也沒法走出山林,到平原來發展文明;沒有神農氏教我們耕田種地、我們在平原上也無存活,又何談發展文明?沒有伏羲氏造字,我們的文明又如何薪火相傳,發展壯大?”沈默陳詞道:“燧人、伏羲、女媧、有巢、神農,這些上古先賢生在孔孟之前,定然不會說什麼道德文章,但他們向我們傳授技藝,讓我們脫離蒙昧,走向文明,這份功德難道是任何哲人可比的嗎?”
歐陽必進搖搖頭道:“比不了。”
“我不是貶低孔孟老莊,而是要說明一個真理——推動我們華夏發展的,除了光輝的哲學思想,還要有一個個被嚴重低估的偉大發明——沒有煉銅術、鑄鐵術、造紙術、印刷術、指南術、等等偉大的發明,秦漢唐宋的輝煌如何出現?恐怕早就被異族消滅,再無華夏了!”
這番話,如果讓那些榆木腦袋的讀書人聽了,竟然大加批判,甚至斥為邪說,但在歐陽必進聽來,簡直是說到他心坎上去了,不由拊掌道:“好!說的太好了!我們大明要複興,是絕對離不開技術上的發展的!”他能在牛瘟的時候潛心研究人力耕地機,而不是像彆的官員那樣,求神拜佛,希望老天爺保佑,正是因為他相信,聖人神仙隻能解決思想問題,但現實中遇到的問題,隻有用現實的辦法去解決!
但他可不是頭腦簡單的家夥,一陣歡喜後,很快沉靜下來,再次看那個聘書道:“年前就要趕到蘇州上任嗎?”
沈默有些尷尬的笑笑道:“是的,挺急的。”歐陽必進畢竟不是個普通的科學家,他更是大明朝的吏部尚書,沈默費儘心機、層層鋪墊,不過是為了待會兒談判時更容易些,但絕不會以為,憑著兩件木牛流馬,和一番慷慨陳詞,就能直接達到目地。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