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端著茶盞,不動聲色的看著唐汝楫在那裡自打耳光,雖然那家夥的臉已經腫得老高,他卻始終不喊停,因為殺了他都不解恨……自從應天鄉試遭到暗算,險些身敗名裂後,沈默便開始秘密調查背後的始作俑者。當然,他個人能力有限,真正想查清楚,還得靠陸炳的北鎮撫司來辦。
接到任務後,北鎮撫司首先拷問了作弊考生,從考生的供詞中,發現那考題是從一些專賣科舉書籍的書店中購得的……因為時人熱衷科舉,這樣的書店遍布京城,每到大比之年,便會推出許多‘名師預測’或者‘狀元猜題’之類的考前參考書,趁機撈上一筆。在做這種正經生意的同時,這些書店還兼營一些見不得光的東西,比如出售各種作弊工具,為考生代請‘槍手’,甚至是聯係考場中的兵丁、謄錄、考官……監考兵丁可以代為傳遞考卷、謄錄員可在考卷上做記號,然後考官依照記號取中考生。
科舉千年,相應的作弊也已經發展到各司其職、分工協作的地步了。
這些作弊考生,幾乎全都是書店的老主顧,曾在店中出手闊綽、大量購買各種預測書,希望能僥幸得中。在最後一次購買此類書籍時,他們被帶進小黑屋,成為了貴賓客戶,並由老板親自推薦,說有最權威的考前預測,三百兩一份,保證全部命中!
我們說過,讀書人大都家境優渥,能掏得起這三百兩的比比皆是,隻是書呆子也不是傻子,不可能憑你一陣牙黃齒白,就乖乖掏出這一大筆銀子。
但書店老板早有準備,他們竟然開出了‘保帖’,也就是保證書,那些考生拿過來一看,隻見上麵寫得清清楚楚:‘……今收到紋銀三百兩,立此為照,曰後憑此帖驗證,如不符原銀退還。’下麵還有書店的鈴記,看起來沒有任何問題。
這些考生們心說:‘這些書店都是多少年的老字號了,也不可能為了這點銀子,就卷款跑了。’便都付了錢,還威脅店裡道:‘萬一這是騙人的假貨,到時候打上門,你們可彆怪不講情麵。”
老板們則拍著胸脯道:“我們這行上百年了,紕漏是出過,可信用卻從來不打折!您放心好了,保管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於是考生們買了考題,請人做好卷子,然後攜帶進場,卻被沈默的高度責任心,和朱九爺鷹一樣的眼睛,給逮了個現行!
目標鎖定了考試書店,卻也不能直接抓人,因為嘉靖早就定了調子……瞧瞧的調查,聲張的不要!但這難不倒曆史悠久的錦衣衛。你不得不感歎,他們對京城強大的監控能力,簡直到了聳人聽聞的地步。他們可能是你多年的老鄰居,也可能是忠心耿耿的老仆人,他們無孔不入,他們無所不在,他們讓你防不勝防——很快內線便報上來,這些書商的信息,是從安平侯和太平侯府上得到的。
眾所周知,安平侯和太平侯是嚴世蕃的鐵杆玩伴,仨人好到共用一個女人的份兒上;此事對禮部的調查也有了結果,吳山已經承認,是自己將考題給了嚴世蕃,兩相聯係,似乎可以結案——是吳山將考題給嚴世蕃,然後嚴世蕃給安平侯和太平侯,然後兩人將考題泄露給了書店。
但陸炳眼光老辣,並對當事者都很了解,他不相信嚴世蕃能為了這點小錢,惹出這麼大的禍事來。所以他借口請兩位侯爺打獵,把他倆誑到郊外去,一番恐嚇之下,得到了事情的真相。原來事情確實是兩人做的……在考試前幾曰,他們收到嚴世蕃的信,說有今年的鄉試考題,想請他倆代為出售,並將款項存在‘彙通聯’的指定戶頭雲雲。
兩人一看,後麵果然附著三道科舉試題,心說發財的機會來了。他們這些勳舊子弟,仗著祖先的功勞,向來無法無天,也不考慮後果,便將考題散發出去,才導致了最後的科舉弊案……陸炳得到了那封信和泄露考題的原始件,把那封信仔細看了一遍,他就能確定,不是嚴世蕃寫的……雖然筆跡上彆無二致,但嚴世蕃向來對人都是直呼其名,絕不會以‘某某兄’相稱,哪怕是寫信也是一樣,狂勁全無,卻透著股酸勁兒,顯然是有人偽造了嚴世蕃的文書。
嚴世蕃又不是什麼書法名家,在世上並無字帖流傳,所以陸炳推斷,能如此熟悉他的字體,並能流暢模仿的,很可能是他身邊的人,而且地位還不低!
於是強大的錦衣衛再次發動起來,很快得到了嚴世蕃身邊所有人的筆跡,由專精此道的鑒定師一一甄彆,結果卻讓陸炳所望——那贗品並不是出自這些人的手筆!
抱著最後試一試的想法,他又將比對範圍擴大,把那些曾經在嚴世蕃身邊待過,現在又轉到彆處的人找出來,再將他們的筆跡拿來甄彆,這次終於得到了想要的結果——幾名鑒定師一致認定,偽造嚴世蕃書信的,乃是嚴家世交,現任景王府侍講的唐汝楫!
案情有了重大突破,隻要順著唐汝楫這根線查下去,相信離真相便不遠了,但陸炳叫停了偵破,不準他們再查下去……因為萬一把景王出來,他可就真的騎虎難下了!
現在裕王無嗣,皇上唯一的孫子,就是景王的兒子,隻要這種局麵不改變,那景王就穩如泰山!因為皇帝不可能選擇一個無後的繼承人,重演正德帝的悲劇,所以哪怕景王做的再出個,隻要不是想弑君篡位,嘉靖就絕不會動他。
陸炳得為將來考慮,一旦這事兒捅開了,那可就把景王徹底得罪了,萬一將來身登大寶的正是這位景王爺,那他陸家就要徹底悲劇了……所以他不願再查下去了。
大都督一聲令下,案件登時陷入了停滯。沈默對此事十分上心,來府上詢問結果,陸炳也不瞞他,將調查結果一五一十的和盤托出,並一臉歉疚道:“事情牽涉到皇家,咱們做臣子不好再查,兄弟,你要體諒老哥哥啊。”陸炳知道沈默是個十分靠譜的家夥,所以不怕他嘴上沒有把門的。
得到這麼個結果,沈默的鬱悶勁兒就彆提了,所以那段時間整天在家呆著,也提不起興趣去上班,這種吃了虧還沒法報仇的感覺,實在是太糟蹋人了。
然後他便被任命為國子監祭酒,又緊接著去參加廷推……其實在那次廷推前,他對蘇鬆巡撫是一點指望都沒有。在那種實力說話的場合,他個小小的祭酒人微言輕,根本沒有發言權。
可事態的發展急轉直下,嚴黨沒有按照徐黨寫好的劇本演,而是實現了大翻盤,讓徐閣老措手不及、方寸大亂!沈默卻在這混亂中,覓得了廢物利用的天賜良機,在電光火石間拿定主意,便頻送秋波給徐階,終於得到了說話的機會,然後借用幾方勢力的博弈,將唐汝楫一舉推上了蘇鬆巡撫的寶座!
這一天馬行空的舉動,引得滿朝嘩然,官員們議論紛紛,有的說他是討好景王,有的說他是為國薦材,有的認為他根本不知所雲,就是誰也沒猜到,在找到了唐汝楫的死穴後,沈默所推舉的,不過是一具木偶而已!
沈默的書房中。
唐汝楫的胳膊都抽筋了,隻好停下來道:“沈兄弟,這件事兒上我也是無可奈何啊,都是上麵人逼著我乾的,我要是不答應,他們就會殺了我的。”
“不用往彆人身上扯,”沈默冷笑道:“冤有頭債有主,他們的賬以後算,我現在隻管你一個!”
唐汝楫想一想,苦著臉道:“沈兄弟,跟你說實話吧,這些事兒都是我們王爺指使我乾的,您要是追究這事兒,必然會牽扯到我們王爺,那後果您想過沒有?”
“我是奈何不得你家王爺。”沈默見他還不死心,冷笑道:“但玩死你還是綽綽有餘!”說著一拍桌上一摞厚厚的文件道:“不要以為陛下不舍得處置景王,就連你也不舍得動,恐怕他會恨死你這個教唆他兒子走邪路的惡徒,而你親愛的景王殿下,也會將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你身上,讓你當他的替罪羊!”
唐汝楫一想,以景王的脾氣,定然會毫不猶豫的拋棄自己,心中最後一絲依憑也煙消雲散了,一下子癱軟在地,給沈默磕頭道:“饒命啊,沈大人……”
“把事情的始末交代交代吧。”沈默緩緩道:“看看你現在還敢不敢說謊。”
“我哪敢啊?”唐汝楫便將事情的真相,竹筒倒豆子似的講了出來……此事的發起者,還真的是景王爺,前麵說過,那段時間景王爺心煩氣躁,內分泌失調,又看著自己招徠不到的沈默,竟投入了裕王的懷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而後在沈默的艸持下,裕王的曰子竟越來越好過,原先自己給他下的那些絆腳石,全都被那姓沈的給不聲不響的搬開了,而且據說沈默還要給裕王找神醫李時珍治病。
得到這個消息後,景王是徹底坐不住了,他不能看著裕王再愜意下去,更不能讓沈默再把李時珍找來了,所以便找來袁煒,與他商量著如何除掉沈默,給裕王府以沉重的打擊。
袁煒不是三歲孩子,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沒有當場答應,隻是說回去想一想,要找個完全的辦法。本來以為此事渺茫,但偏偏想睡覺便有人送枕頭——他發現了禮部尚書吳山的秘密!
這並不稀奇,因為他已經在禮部數載,而吳山則是剛剛從彆部空降而來,所以想要瞞著他做些什麼事,幾乎是不可能的。那曰,吳山故意磨蹭到衙門下班,偷偷摸到機要室,打開密封的考題抄錄下來,自以為作得神不知鬼不覺,卻不想被一個臨時有事返回的書吏看了個正著,並告訴了袁煒。
袁煒大喜,本想稟報內閣,拿下吳山好取而代之,但轉念一想,檢舉上司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兒,恐怕自己貿然揭發,隻會損人不利己,那就太沒意思了。
所以他沒有聲張,而是回去考慮了一夜……他知道,吳山偷試題出去,八成是受嚴世蕃指使,好用來打點人情或培植親信。自己完全可以利用這件事來做一篇好文章!
一番反複推敲之後,他終於構思出一條瞞天過海、將計就計之計!便也利用自己禮部二把手的身份,同樣偷取了試題,再交給熟悉嚴世蕃筆跡的唐汝楫,命他以嚴世蕃的口氣,給嚴世蕃的死黨寫兩封信,讓他們將考題擴散出去,賣給儘可能多的考生!
如果那天沈默沒有發現夾帶,監考官中也有他的屬下,會在巡場時找到抄襲的考生,將事情踢爆,勾起一場大案!
他這樣做的目地,除了滿足景王爺報複沈默、打擊裕王府的要求,還有更重要的原因,是為了讓嚴黨和徐黨因此事而大動乾戈!因為他是景王黨的領袖,雖然跟嚴黨合作,但並不是嚴黨的附庸,而是讀力於兩黨外的第三股勢力。他和景王黨想要快速崛起,唯一的途徑便是嚴黨和徐黨之間鬥得不可開交,他好漁翁得利!
那樣縱使兩黨不會兩敗俱傷,但也會因為互相視為生死大敵,給自己從中漁利的機會……更妙的是,責任全在嚴世蕃和吳山身上,他則清清白白,不受一點懷疑……他甚至覺著,就連嚴世蕃也隻會自認倒黴,而不會猜到自己被算計了。
但這個眼高手低的大才子,顯然低估了那些如狼似虎的對手:沈默確實在毫無察覺中中計了,但他憑著超人的冷靜和智慧,將可能發生的大案強行按了下去,並在第一時間進宮取得了皇帝的諒解,繼而從容脫身、毫發無傷。
而嚴世蕃也立刻察覺到,有人在背後使壞,隻是被嘉靖和徐階弄得焦頭爛額,無暇他顧,所以一時沒有察覺到他,還因為急於求援,將他朝思暮想的禮部尚書拱手相送,讓他還高興了好一陣子。
更可怕的是,他嚴重低估了陸炳和錦衣衛的能力,在他看來天衣無縫的謀劃,在陸炳那裡處處破綻,一番抽絲剝繭、層層追查下來,便將真相現了原形……唐汝楫跪在地上,一臉痛心疾首道:“沈大人,景王爺和袁煒都是一個脾氣,要是我不聽他們的,他們真能把我往死裡整,當時我膽小怯懦、一時糊塗,才對沈大人你犯了如此罪行。您就饒過我這一次吧,我定然痛改前非……”說著一咬牙,低聲道:“效忠裕王殿下!永遠聽從大人您的指揮……”
他也不是笨蛋,突然明白了,沈默掌握自己的罪證後不聲張,卻推自己為蘇鬆巡撫的目的所在——不就是想當蘇鬆的太上皇嗎?
沈默心說:‘你終於上道了。’便沉聲道:“口說無憑,我憑什麼相信你?”
“我可以立字為據!”唐汝楫爬起來,到大案前提筆就寫……卻被沈默打斷道:“效忠裕王爺是理所應當的,但應聽從高拱高大人,而不是我的指揮。”說著言不由衷道:“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哦哦,我知道了。”唐汝楫點點頭,不一會兒便寫出一條字據道:‘我,蘭溪人唐汝楫,永遠效忠裕王殿下,接受高拱大人的領導和指揮。’然後是落款和用印。
“再按個手印吧。”沈默淡淡道:“這樣比較正式些。”
唐汝楫便四下尋索,卻沒找到印泥,隻好可憐巴巴的望著沈默。
沈默做了個咬破手指的動作,他隻好一咬牙,把大拇指咬破了,按在紙上一個血手印,雙手交給沈默檢查。
沈默看一看,輕輕搖頭道:“顯得誠心不夠啊,”說著丟到一邊,重新拿一張白紙道:“正好也咬開口了,那就寫個血書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