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稟報之後,卻遲遲得不到回應,但他知道皇帝定然已經聽清,所以不敢聒噪,小心翼翼的退下了。
見陳洪出來,已經等在大殿外嚴氏父子問道:“我們這就進去嗎?”
陳洪看他們一眼,低下頭輕歎一聲道:“還是再等會吧。”
嚴氏父子聞言卻如遭雷擊……無論是科場舞弊案也好,鄢懋卿貪冒案也罷,可並沒把這爺倆嚇住;但是,陳洪的這句話,卻如晴天霹靂一般,讓他們倆從心底打顫——這分明是皇帝拒絕召見啊!
“陳公公,莫非皇上有什麼事兒?”嚴嵩緊緊攥住陳洪的手臂道:“我要聽實話!”
“沒什麼事兒……”陳洪輕聲道。
“那,難道是龍體欠安?”嚴嵩猶不死心道。
“也沒有,”陳洪抽回手,乾笑道:“皇上龍馬精神,康健著呢,”說著拱拱手道:“閣老您還是先回去吧,等陛下想見您了,自然會召見的……奴婢還有事兒,先失陪了。”說完便逃也似的跑掉了。
看著他倉皇離去的背影,嚴閣老高大的身軀晃了晃,要不是嚴世蕃眼疾手快,趕緊扶住,險些要摔倒在地上。
父子倆遙望著巍巍宮闕,頓生一種咫尺之間,如隔天河的感覺。就在一天前,他們父子倆,想什麼時候進玉熙宮,就什麼時候進,想什麼時候見皇帝,就什麼時候見。所謂‘遞牌子請見’,不過是個形式而已……被皇帝拒之門外,這還是第一次。
唉,天威難測啊!如今,皇上一句話,說不見就不見了……嚴閣老胸中湧起老大的蒼涼,滿是皺紋的老臉一陣抽動,嘶聲道:“放開我……”這話是對嚴世蕃說的,嚴嵩卻看都不看他一眼。
嚴世蕃心說:‘你吃了閉門羹,找我發什麼火?’便賭氣似的鬆開手。
下一刻,嚴嵩便艱難挪動雙腿,走到了漫天的雨幕中,然後一掀袍角,先屈右腿,後屈左腿,緩慢卻又堅定地,跪在玉熙宮前的廣場上。
嚴世蕃頓感無比驚訝,一邊道:“爹,您這是乾什麼?”一邊伸手去扶嚴嵩起來。
“彆動我!”嚴嵩低吼一聲,道:“你也跪下!”
“為什麼?”嚴世蕃覺著他簡直是老糊塗了,低聲道:“您在這一跪,沒罪也成了有罪,快起來吧,彆讓徐階他們看笑話?”
“都什麼時候了?還顧及著那張臉?”嚴嵩豁然抬頭,臉上胡子上眉毛上,全都沾滿了雨水,但一雙老眼卻放射著憤怒的光,冷冷的望著自己的兒子道:“要是想讓嚴家斷在你手裡,那你就站著!”話音未落,天空一陣亮如白晝,一聲悶雷便在嚴世蕃耳邊炸響,驚得他不禁一哆嗦。
嚴世蕃一縮脖子,把話憋回去,乖乖跪在嚴嵩身邊稍後一點,不一會兒便感到渾身濕透,十分的難受,心中怒火中燒道:‘這是要乾什麼?憑什麼要我淋雨下跪?’他養尊處優半輩子,可沒遭過這種罪!
陳洪在殿門口看不下去了,讓兩個小太監拿著碩大的油傘過去,給嚴嵩和嚴世蕃打上。
風繼續吹著,天色越來越黑,雨也越來越大,間或還有閃電劃過天空。
嘉靖一直負著手在精舍內轉圈,走到門口時,他望一眼門外的雨幕,隱隱看見院子裡,似乎跪著兩個人影,後麵還有人給他們打著傘,尋思片刻,還是沉聲問道:“誰在那裡?”
“主子爺,嚴閣老帶著嚴部堂,跪在外頭呢。”門外伺候的陳洪聞言回稟道。
“哼……”嘉靖一拂袖道:“下跪還有打傘的,挺會擺譜嘛。”
陳洪小聲道:“是奴婢給他們打上的,嚴閣老年事已高,奴婢唯恐他有個三長兩短……”
這話觸道嘉靖帝心頭的軟肉了,他麵色柔和一些,但看看嚴閣老身邊的那個胖子,又是一陣火起,怒道:“那嚴世蕃呢?他也年事已高嗎?”
“不高……陳洪知道皇帝的意思了,趕緊對身邊小太監吩咐一聲,那太監便飛奔到雨裡,讓人撤掉嚴世蕃頭頂的傘。
嚴世蕃此生哪受過這種虐待?心中這個憋屈、憤怒啊,在玉熙宮中卻又沒法發作,隻能他緊緊攥著雙拳,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嚴嵩的處境其實也好不到哪去,老頭渾身都已經濕透,牙齒同樣咯咯作響……當然不是氣得,而是被凍得渾身發抖,但他一直咬牙堅持著,搖搖晃晃也不倒下去。
“苦肉計”嘉靖看了一陣子,冷哼一聲道:“關門!”兩個小太監暗暗用力,將精舍的紫檀大門無聲合上了。
雖然殿門已經關上,嘉靖卻好似仍能看見嚴嵩跪在雨中的樣子,不由煩躁的轉過頭去,目光卻落在了牆上的一副年代久遠的掛軸上,上麵是一首長詩,看那飽滿遒勁的字體,便知是嚴閣老所作。已經在那裡掛了很多年,現在讀起來,竟彆有一番滋味,嘉靖便不自覺的專注看起來:
“宮衣錦段新,宣賜遍臣鄰。繡紋盤虎豹,金彩織麒麟。詔向龍沙遠,頒從玉陛均。拜登齊闕謝,愧省獨牆循。士節論辭受,君恩愛笑顰。禮看超等級,勞豈效涓塵。荷德乾坤大,糜財府庫貧。先朝題歲月,諸道貢奇珍。貂座儀章濫,鵜梁諷諭陳。縉紳皆用武,輦輅尚留巡。暗憶垂裳治,虛慚挾纊仁。曰占青海使,寒望翠華春。未厭乾戈役,私嗟章甫身……”
這是二十多年前,嚴嵩任禮部尚書時,嘉靖重陽賜眾近臣錦衣華服,在按例上表謝恩時,他寫下了這首請求皇帝厲行節儉,禁止鋪張,勵精圖治,再現祖宗盛世的規勸詩。
嘉靖不僅沒有生氣,還將此詩文裱起來,掛在牆上以示警示……當然,因為他狗一陣、貓一陣的習慣,過後就忘了此事,隻是這詩還靜靜掛在那裡,除了微微泛黃,一切都如二十年前一樣。
望著那首過去的詩,嘉靖久久不語。
雨一直下著,風也不停的刮,嘉靖本來就龍體欠安,又讓風雨這麼一吹一涼,那股邪火過去後,他終於趕到一陣虛弱,隻好回到蒲團上坐下。
李芳看出皇帝不舒服,趕緊端一碗熱氣騰騰的蓮子羹,服侍他吃下去,嘉靖這才趕到又有些力氣,一邊擦嘴,一邊輕聲問道:“還跪在那麼?”其實道祖可以證明,他是真不想問,可話語偷偷溜出來。
“是的……”李芳小聲道:“還跪在哪呢。”
“多長時間了?”嘉靖問道。
“一個多少時辰了。”李芳道:“主子,您還是見見他吧,嚴閣老畢竟八十好幾的人了,就像陳洪說的,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那可不好收場了。”
嘉靖沉吟片刻,終於點點頭道:“既然你這麼說,那就讓他倆進來吧……”
“皇上有旨,宣嚴嵩嚴世蕃覲見……”門口的值守太監,高聲唱道。
聽到這一聲,嚴嵩隻覺心中一鬆,那股勁兒也消失不見,軟軟的摔倒在雨裡。
一看老爹倒了,嚴世蕃想要過去攙扶,誰知跪得久了,下半身一點知覺都麼有,也直挺挺的摔倒在那裡。
太監們趕緊將嚴閣老父子扶起來,當碰到嚴嵩的手時,太監心說要壞了,冰涼冰涼的了。不敢怠慢,他們便抬著嚴閣老、扶著嚴世蕃進了玉熙宮中。
嘉靖帝看著濕漉漉的嚴嵩被放在地毯上,太監們又是灌薑湯、又是掐人中,皇帝的眉頭不禁微皺了一下,再看看跪在那裡蜷成一團,不停打著哆嗦的嚴世蕃。他突然想起藍道行的乩語,便第一次仔細端詳起一個男子的樣貌來。
果然看到了嚴世蕃那張胖臉上,生著個微微上翹的下巴,看起來頗不協調……‘如果瘦一點,肯定更加明顯。’嘉靖心中暗暗道,他突然想起另一個生著這種下巴的人——太祖朱元璋陛下,據說太祖爺的下巴,都可以接雨水了……他老人家那般奇偉的下巴,將一個朝代都克死了,現在這嚴世蕃的下巴雖無法與太祖媲美,但克死個皇帝,還是沒問題的吧?想到這,嘉靖從心中升騰起一股厭惡,看都不想看他第二眼。
將目光投注在殿頂,嘉靖沉聲道:“嚴世蕃,看著你爹這個樣子,心裡怎麼想啊?”
嚴世蕃哪知道皇帝竟把自己的下巴,跟朱元璋聯係起來了?他心裡邪火亂竄,正沒處發泄呢。聞聽嘉靖的問話,深吸幾口氣道:“微臣不知道老父為什麼要這麼乾,所以也不知該怎麼想!”
“你不是號稱天下第一聰明人嗎?”嘉靖冷冷道:“還有你不知道的事兒。”
“微臣不敢……”發完一句牢搔,嚴世蕃猛然想起對方的身份,趕緊放低姿態道。
“那朕來告訴你!”嘉靖指著嚴嵩,提高聲調道:“他都是為了你!!”
嚴世蕃縮縮脖子,聽嘉靖帝沉聲訓斥道:“你爹都八十多了,早就該喝喝茶溜溜鳥,閒著沒事兒進宮來陪朕說說話,過些頤養天年的曰子了。”說著眯眼瞧著他道:“不為了你這個不省心的東西,他至於連老臉……哦不,是老命都不要了嗎?”
嚴世蕃被罵的深深俯首,心中卻大喊大叫道:‘這是怎麼了?怎麼了?怎麼所有人都衝我一個人來了?我他媽惹到誰了?!’
“你不要不服氣!”嘉靖冷聲道:“你父親艸持這個國家幾十年,也沒有亂到今天這個地步,你才幫了他幾天忙啊?就弄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給朕、給你父親惹了多大的麻煩?”
嚴世蕃一聽“哦,這是要興師問罪啊!聯想到自己老爹的表現,和今天的悲慘際遇,他終於明白,皇帝對自己,是大大的不滿了。用句惡心人的話說,那就是——聖、眷、衰、了!!
嚴家屹立不倒幾十年,靠的其實就是‘聖眷’兩個字,所以當嚴嵩敏銳感覺到,聖眷在快速淡薄時,表現出的惶恐也就可以理解了。
但嚴世蕃畢竟是嚴世蕃,他終於壓下心頭的邪火,不再想自己今天的境遇,而是高聲回答嘉靖的問話道:“皇上,我爹那時候,全國風調雨順,絕少災害,可您瞧瞧這些年,天災[]應接不暇,東南、東北、西南、西北、中原,哪裡不在鬨災荒?微臣殫精竭慮,披肝瀝膽,才勉強維持住局麵,使國家不至於亂起來,微臣敢說一句大話,換了彆人來做,隻能乾的更差,不會做得更好!”
嘉靖冷哼一聲道:“是嗎?”
嚴世蕃昂著頭,依然無懼的望著皇帝。
“你說是天災[],才讓大明變成今天這樣的?”嘉靖麵無表情的望著嚴世蕃道。
“是的。”嚴世蕃點點頭道。
“那你貪汙朕的銀子,算是天災?”嘉靖瞪著嚴世蕃,雙目中滿是怒火道:“還是[]呢?”
“臣沒有貪汙!”嚴世蕃死頂著道:“臣隻是按照官場規矩辦事,不該臣拿的錢,臣一兩都沒拿!”
“還敢嘴硬!”嘉靖重重一拍桌子道:“那咱們今天就一條條的對對賬,看看你到底拿了沒有?!”
“閣老醒了……”邊上一聲低呼,打斷了嘉靖的話頭,那是太監們中的一個,在看到老嚴嵩這麼快便悠悠轉醒後,佩服到極點,才發出情不自禁的一聲。說完之後,馬上意識到犯了大錯,趕緊跪在地上,俯首等待處罰。
嘉靖卻沒工夫理他,因為嚴閣老這時候,做了一件挑戰人類極限的事情——這位年過八旬、平時走道都費勁,卻在雨中跪了一個時辰的老先生,竟然在短暫的昏迷後一躍而起,狠狠地抽了嚴世蕃一個大嘴巴,怒不可遏道:“殺才!還敢頂撞皇上!我嚴家就是斷子絕孫,也不能留你了!”說著竟伸出雙手,去掐嚴世蕃的脖子。
嚴世蕃不敢亂動,隻能任由他爹掐著,也不知老頭哪來那麼大勁兒,竟把他掐得直翻白眼,若不是太監們趕緊拉住,恐怕真要背過氣去。
太監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叫嚷著要殺了嚴世蕃的老閣老拉開。嚴嵩跪在地上,嗚嗚痛哭道:“陛下,子不教父之過,嚴嵩生此狂悖孽子,竟敢頂撞陛下,實在是罪莫大焉,請陛下降罪……”
看著老頭又是哭又是號的,嘉靖歎口氣道:“罷了,惟中,他也沒頂撞朕,是你聽岔了吧。”
嚴嵩聽皇帝稱呼自己的表字,不由心中一鬆,知道事情還沒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大殿裡,父子二人跪在皇帝麵前,嘉靖閉上眼睛,沉聲道:“嚴世蕃,朕問你話,你要如實回答,不然天也不容你!”
嚴世蕃已經徹底被他爹弄得沒了脾氣,低著頭回話道:“皇上就是天,臣不敢說假話。”
“順天鄉試的舞弊案,是不是你乾的?”嘉靖一字一句的問道。
“嚴世蕃。回話,到底是不是你乾的?”見兒子久久不語,嚴嵩沉聲催促道。
在皇帝與父親的雙重壓力下,嚴世蕃幾近崩潰,這時一聲悶雷在耳邊炸響,電光映得他的臉煞白煞白的,哆嗦著嘴唇道:“回陛下,不是臣乾的。”反複權衡之下,他還是決定死不認罪——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
“胡說!”嚴嵩氣道:“你那天不還承認,把考題給過四個人嗎?”
“怎麼回事兒?”見他父子起了內訌,嘉靖倒不急著發作了。
嚴世蕃狠狠瞪他爹一眼,對嘉靖道:“陛下,那些考題在市麵上就能買到,微臣也是從家奴那裡得來的,並沒當回事兒。正好有人來討要考題,便將其給那些人搪塞,沒想到竟然歪打正著。”頓一頓,咬牙道:“這顯然是禮部出了問題,臣請調查禮部的官員,看看考題是從哪裡泄露出來的。”
“這麼說來,你跟這事兒沒關係啦。”嘉靖冷冷道:“朕怎麼記著,禮部尚書吳山,是你們的同鄉呢?”
“不管他哪的人,都是陛下的人。”嚴世蕃道:“而且吳山雖然跟我們同鄉,但素不往來,根本沒有關係!”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