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默然,那天趙貞吉不過是為王世貞說了幾句公道話,如果這樣都要遭到嚴黨打擊的話,萬一自己說情的事兒要是被嚴世蕃知道,那還不被整的死去活來?
想到這他額頭微微見汗,輕聲道:“部堂怕是多慮了,朝野上下誰不知道,明年考滿之後,您就要廷推入閣了,身負著百官的仰望,又怎會因為幾句氣話下野呢?”
“嗬嗬,拙言有所不知啊。”趙貞吉的坦率無與倫比,他道:“一切都是表象,本質上還是烏漆嗎黑的官場傾軋。”說著也不賣關子,直接分解道:“自從張誌、李本相繼去後,現在的內閣中,隻有嚴徐二位閣老,雙方能量都差不多,嚴閣老強一點也有限。所以都很看重這第三個入閣的人選……雙方僵持了很多年,終於眼看著我要上位了,嚴黨肯定會想儘一切辦法,除之而後快。”
“既然明知如此,部堂又何必要跟嚴黨提前衝突呢?”沈默不由輕聲道。
“嗬嗬,徐閣老說,我是什麼都明白,可毀就毀在這個‘好剛使姓’上了。”趙貞吉自嘲笑道:“其實老夫也是吃過大虧的,也想要改一改這脾氣,無奈乎江山易改稟姓難移,五六十歲了還是這副德行。”
沈默早就聽說,趙貞吉姓情剛硬、嫉惡如仇,在權貴麵前毫無忌憚,從不為那五鬥米折腰。據說當年,他剛剛被提升為左諭德兼監察禦史,適逢俺答犯京城,遞交言辭輕侮的國書,要求與朝廷互市,滿朝文武驚慌失措,嚴閣老更是極力求和。
年輕氣盛的趙貞吉大怒,對自己的老師奮袖大言曰:“城下之盟,《春秋》恥之。既許貢則必入城,倘要索無已,奈何?”徐階問他:“那你說怎麼辦呢?”趙貞吉便條理清晰的分析了當前的形勢,提出了一係列合理的應急舉措。然後徐階說:“你的看法很好,可我做不了主。”
趙貞吉便‘盛氣’見嚴嵩,要當麵指出他的錯誤,嚴嵩怕被難堪,婉言辭而不見。
吃了閉門羹的趙貞吉登時大怒,竟然在嚴府門口,大罵守門的侍衛,這時趙文華先生來見嚴嵩,見趙貞吉還在門口大罵,完全不給乾爹絲毫的麵子,便喝斥趙貞吉,命令他閉嘴。誰知趙貞吉竟連九卿之一的趙文華,一起罵了個狗血噴頭,抱頭鼠竄,登時轟動京城。
當然他也因此得罪嚴嵩,致使仕途坎坷,一度被皇帝認為‘漫無區畫’而下詔入獄,吃了廷杖,後又謫貶為荔波典史,教訓不可謂不慘痛。對於他的遭遇,徐階心懷愧疚,得勢後便將趙貞吉起複,先在南京恢複品級,然後調回京城來。在徐閣老看來,類似的經曆會塑造類似的人格……當年徐閣老少時,也是盛氣淩人,因為得罪了張璁,先是下了詔獄、又險些被判處死刑,最後僥幸被發配到福建的窮鄉僻壤,當一個小小的推官,多少年掙紮起複,重新回到朝堂時,他已經不再是那個鋒芒畢露、寧折不彎的翰林了,而是內斂世故,寧彎不折。
他相信經曆過類似的磨難沉浮後,趙貞吉應該會變得與自己一般,成為誌同道合、相互理解的好戰友。但來自巴蜀的趙大洲,根本就是個撞破南牆不回頭的家夥,回來後依然跟嚴黨鬥得不亦樂乎,後來徐階跟他幾次深談,要他以大局為重,才稍有收斂。
誰知王世貞父子的事情一出,趙貞吉又忍不住了,蹭蹭蹭地發了一通火,結果讓嚴世蕃找到了發落他的由頭……他這才猛然想起,徐閣老‘大局為重’的叮囑,所以才默然無語,沒有跟他頂牛到底。想想吧,一個敢到嚴府門前罵街的家夥,豈能怵了嚴世蕃?
“當曰我天真的以為,”趙貞吉苦笑道:“忍一忍便能度過這一關,不讓嚴世蕃的詭計得逞。結果一時失算,完全被他壓了下風,如此一來,大家都會以為我怕了嚴世蕃,將來整治我的時候,也不會有人出來為我說話的。”
“徐閣老呢?”沈默輕聲問道。
“我們倆的關係,讓他沒法表態。”趙貞吉搖頭道:“否則嚴閣老會很樂意,用朋黨的罪名參劾他。”
“難道沒有辦法了嗎?”沈默問道。
“也許有,但我不想找了。”趙貞吉撚須笑道:“其實我去了,未嘗不是好事。”
“何如?”沈默輕聲問道。
“我也說不準,隻能說——騎驢看賬本,走著瞧吧。”趙貞吉笑笑道:“對徐閣老來說,也許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呢。”
見他不願直說,沈默知道顯然涉及到徐階接下來的安排,便知趣不再追問。
趙貞吉見他安靜下來,有些歉意道:“不是我不想告訴你,其實我也不知道,反正閣老讓我安心休息幾年,一切都有他呢。”
沈默搖搖頭道:“我不是那個意思,隻是在擔心,閣老這樣的人去了,朝堂中就越發沒有不同的聲音了。”
趙貞吉搖頭笑笑,起身坐回大案後,問道:“沈大人,你既然來覲見,老夫便要履行職責,查問一下你的學問。”
沈默不明就裡,隻好恭聲道:“大人請問。”
“你是狀元,四書五經自然不在話下,”趙貞吉道:“可是身為翰林,當博覽群書,不知你是否對《韓非子》有所涉獵?”
“談不上倒背如流。”沈默微笑道:“卻也勉強算是爛熟於胸吧。”
“好大的口氣,”趙貞吉不由失笑道:“那我問你,楚莊王蒞政三年,無令發,無政為也。右司馬禦座而與王隱曰:‘有鳥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飛不鳴,嘿然無聲,此為何名?’”
沈默笑著接話道:“王曰:‘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不飛不鳴,將以觀民則。雖無飛,飛必衝天;雖無鳴,鳴必驚人。子釋之,不穀知之矣。’”
趙貞吉頷首笑道:“你還有什麼疑問?”
“沒有了。”沈默緩緩點頭道。
“很好。”趙貞吉點點頭,拿起筆架上的羊毫,蘸下墨汁,一邊寫一邊道:“按例,在詹事府任職者,都會在彆處兼任一職。”
這是慣例,每個開坊的翰林官都是如此,比如麵前這為趙部堂,當年就是右中允兼任監察禦史,所以沈默絲毫不意外,便聽他道:“按例國子監應該有兩名司業,現在隻有一個……另一個人選,我推舉你去吧。”翰林院、詹事府和國子監,都歸禮部管,官員任免也需要得到禮部尚書的首肯,所以他才有此一說。
對沈默來說,現在在哪乾都一樣,便點頭答應道:“讓部堂大人費心了。”
趙貞吉把薦書寫好,遞給沈默,深深看他一眼,道:“去了那裡,要跟祭酒大人搞好關係,你會受益無窮的。”
沈默微一錯愕,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從趙貞吉那裡出來,已經是中午了,三尺上來道:“還去司經局嗎?”
“先找個地方吃飯吧。”沈默坐進轎子裡。
“大人,咱去吃什麼?”三尺笑眯了眼道:“烤鴨還是涮羊肉?”
“吃吃,吃你個頭。”沈默白他一眼道:“你們燕京人的吃食太膻太油,大人我吃了會鬨肚子的。”
“那咱去吃粵菜,”三尺笑道:“燕京這兒我熟,要不福建菜也行,大人不是最愛那種清淡口味嗎?”見沈默都不甚中意,他乾脆道:“您說吧,八大菜係哪一種?這種行了吧。”
“淮揚菜。”沈默點點頭。
“這麼成了嗎?”三尺道:“我知道前門外有一家酒樓,專做淮揚風味,那味道堪稱一絕!”
“我要吃金陵風味的。”沈默有些鬱悶道:“白跟了我這麼多年。”
“金陵風味……哦……”三尺恍然道:“哎呦大人,您要去那兒直說不就完了,還用得著這麼繞?”
“你想的太多了,”沈默放下簾子道:“我隻不過想吃金陵菜罷了。”
見大人不再理會自己,三尺苦悶的嘟囔道:“每次都讓我背黑鍋,若是夫人知道了,真要打死我了。”見邊上擔任轎夫的衛士吃吃直笑,他低聲威脅道:“笑個球啊?要是誰走漏了風聲,我保證在被夫人處置之前,先打斷他的腿!”說著猛的一揮手道:“去明時坊的丁香胡同。”
明時坊在城東,丁香胡同隻是其所轄幾十條大胡同中的一條,在這胡同深處,有一戶不大不小的宅院,從外麵看,普普通通的四合院而已,但進得院中,卻是彆有洞天——滿園望去奇峰嶙峋,洞壑盤旋,嵌空奇絕,圍一彎淺池,池中錦鱗戲水,蓮花朵朵;四周下除了北方的槐柳海棠外,還種了百杆瘦竹,修影婆娑,在這北地中,營造出一番特彆的江南風味。
依著竹林的是三間正房,以及側邊兩間廂房。東廂房中擺滿書籍,書架前是一張寬大的書桌,桌上鋪陳著筆墨紙硯,還有厚厚一摞寫滿字的宣紙,顯然是有莘莘學子在此用功。
而西廂房中,就要雅致許多,牆上懸著仕女圖,地上是軟榻,榻上擱著姑蘇雲林式樣的小幾,幾上擺著一張綠綺古琴,幾前隔著個博山香爐,爐中檀香淡淡嫋嫋,卻是一間琴室。但此時中午,無論書房還是琴室,全都沒有人影。
因為在此居住的姐弟三人,正在飯廳中用餐。桌上的膳食雖不算豐盛,卻也稱得上精心。幾盤應時蔬菜之外,一大碗鴨血粉絲湯,幾個南瓜團子,一碟點了胭脂紅的鵝油酥餅,這便是姐妹倆的午餐了。至於弟弟,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還有半隻烤鴨可以享用,足夠他吃得飽飽的。
那姐姐望之不過二十歲,生得窈窕婀娜,雖著一身素衣,卻有著恍若西子的容貌,即使數遍江南,也很難找到比她更美的女子。她的弟弟、妹妹都才十來歲,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一邊吃飯一邊嘰嘰喳喳的說話,好長時間都沒注意到姐姐眉宇間的憂愁。
兩個孩子為了某個問題起了爭論時,才一起看向姐姐,想讓她給評個對錯,這才發現了她的不對勁,妹妹問道:“姐,你怎麼了?”
“沒怎麼。”姐姐笑笑道:“快吃飯吧,吃完了該練琴的練琴,該讀書的讀書。”
“你一定是想沈大叔了。”妹妹年紀雖小,卻十分八卦,道:“你說對不對呀?”後一句,確實問自己的弟弟。
那小弟弟悶聲道:“不知道。”便低頭扒飯開了。
“每次一提到沈大叔,你就這樣子,”妹妹為某人鳴不平道:“下次不讓大叔給你買《西遊記》看了。”
“不看就不看。”那弟弟顯然對那沈大叔意見很大。
“你這人真無聊。”妹妹指責弟弟道。
聽著弟弟妹妹的對話,姐姐哭笑不得打一下妹妹道:“小鬼知道什麼?再胡說撕爛你的嘴。”
她話音未落,便聽到門口一個清越的聲音道:“好厲害的姐姐,要撕爛誰的嘴巴啊?”
聽到這個聲音,那姐姐的身子明顯一顫,弟弟繼續悶頭扒飯,妹妹卻歡喜雀躍起來,丟下飯碗跑出去,歡呼道:“大叔,你終於來啦。”便將提著一盒艾窩窩的沈默拉了進來。
沈默把點心盒子遞給小妹,看看桌上的飯菜,不由笑道:“這麼多好吃的,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正好我還沒吃飯呢。”便對小妹道:“巧兒,給大叔端一副碗筷。”
“好。”小妹乾脆利索的答應道,便去給沈默拿碗筷。
“洗手去。”那姐姐終於發話了。
沈默無奈投降道:“知道了,知道了。”眼睛四下瞅瞅,沒看到有水盆,隻好問小男孩道:“誌堅,你在哪洗手嗎?”
那誌堅白他一眼,吐出兩個字道:“天井。”
沈默心說這都吃炸藥了?隻好出去天井,自己打水洗了手,回來時,桌上多了碗筷,卻少了那姐姐:“巧兒,你姐呢?”
“去給大叔包餛飩去了,”巧兒一邊捏著個艾窩窩,小口小口的吃,一邊答道。
沈默嗬嗬笑道:“太見外了,我又不是外人……”
話音未落,便聽那誌堅道:“你就是外人。”
“我說誌堅,怎麼幾個月不見,跟我較上勁了?”沈默好笑道。
“因為你是壞人,你整天欺負我姐姐。”誌堅怒目而視道。
“這話可不能亂說,”沈默連忙擺手道:“會讓人有歧義的。”說著正色道:“我跟你姐姐,是純潔的好朋友,絕對沒有不可告人的事情,知道了嗎?”
“哼,那我姐為什麼整天不高興?”小家夥年紀不大,已經有了維護家人的信念,質問沈默道。
“哦,是嗎?”沈默微微動容道:“我去問問先。”便不管兩個小鬼,起身往廚房走去。
隻聽身後的巧兒質問誌堅道:“你憑什麼說大叔欺負姐姐?”
“因為他是壞人……”看來誌堅的邏輯,似乎出了些問題。
沈默走到廚房,看那女子正在忙活。隻見一個個樣式精巧的餛飩,在她那雙纖細白皙的小手中飛快成型,然後整齊的擺在麵板上,光看看都是一種享受。
沈默便站在門口欣賞,她卻立刻發揮時常,一連捏破了幾個餛飩,不由氣道:“想吃彆看了,想看就沒得吃了。”
“那我不看了。”沈默肚子真的餓了,便拿個小板凳,與她背靠背坐著道:“你包你的,我不看,專陪你說話,何如?”
“這還差不多。”她便繼續忙碌起來,隻聽沈默道:“在京裡住的還習慣?”
也不管他能不能看見,那女子點點頭,繼續忙活起來。
沈默回過頭來,輕聲道:“蘇雪,聽誌堅說,你很不開心,能跟我說說你到底怎麼想的嗎?”這女子便是跟沈默緋聞多年的蘇雪大家,這位才貌絕世的女子,其實跟沈默真的沒有亂過,卻依然甘心卸下鉛華,為他素手調羹,這讓沈默沒法心安理得的接受。
蘇雪不言語,將捏好的餛飩煮好了,又麻利的兜了一勺滾燙的雞湯澆在餛飩上,那皺紗似的皮透著肉色的餛飩,頓時便一隻隻張開羽翼在碗中漂浮起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