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沈默的誇獎,戚繼光卻顯得異常冷靜,他搖搖頭道:“大人謬讚了,經過實戰的檢驗,我發現新軍還有很大的問題。”
“哦,說來聽聽。”沈默坐在戚繼光對麵道。
“您可記得,方才作戰的時候,倭寇一壓迫,他們的陣型便收縮成一團。”戚繼光麵色發青道。
“哦,”沈默想起來了,是那種四個鴛鴦陣背靠背對敵的陣型,便道:“那樣的效果還不錯啊,有什麼問題嗎?”
“是的。”戚繼光點頭道:“其實他們不必擔心背後——鴛鴦陣的弱點在尾側不假,但在麵對麵的交鋒中,背後的弱點無關緊要,隻要時刻保持麵對敵人的姿態,又怎會被攻擊到身後呢?”說著歎口氣道:“他們卻非要保證自身處於絕對安全,才敢與敵人廝殺,便自發的組成那種‘烏龜陣’,倒是把兩翼和身後護好了……卻喪失了移動能力。”
“嗬嗬,其實效果還不錯。”沈默笑道:“我看著那些倭寇一點辦法都沒有。”
“這次沒辦法,不代表下次也沒有。”戚繼光卻搖頭道:“這個弱點太明顯了,倭寇不會注意不到,如果他們下次多帶弓箭火銃,我們就要吃大虧了。”
“那就改改,”沈默道:“下次不讓他們這樣了。”
“談何容易,”戚繼光搖頭歎道:“雖然我已經儘力艸練,嚴格軍法了,但有些東西是沒法改變的。”
“什麼?”沈默問道。
“我軍中多數是處州兵和紹興兵。”戚繼光道:“這兩地的士兵各有優點——處州兵作戰勇猛,一往無前;紹興兵吃苦耐勞,聽從命令。”
“這不很好嗎?”沈默奇怪道:“作戰勇猛、聽從命令的士兵,難道還不是好士兵嗎?”
“作戰勇猛、聽從命令這兩種品質集於一身,當然是完美的士兵。”戚繼光一臉苦笑道:“可問題是,他們都隻占了一半。”說著為沈默分解道:“處州兵作戰勇猛不錯,可他們太有主見了……作戰前,我必須告知他們,敵人的數量、構成,以及我的作戰計劃,然後他們中的‘軍頭’會湊在一起商量,這一仗打還是不打,如果打的話,要求賞銀水平是多少……比如剿匪作戰時,一個人頭要價三兩,而這次,一個二十兩。”
“這麼貴?”沈默驚奇道,他的第一反應是,這個錢不會要自己買單吧?當然現在不能說。
“能開價就是好的。”戚繼光歎口氣道:“就怕他們連價都不開,那就說明他們不願意打這一仗,即使用軍法把他們攆到戰場上,他們也絕對出工不出力。”
沈默這個汗啊,乾咳兩聲道:“紹興兵應該沒這個毛病,紹興人還是老實聽話的……”
“是啊,”戚繼光附和道:“比起處州兵來,紹興兵的服從姓要更好,不跟處州兵那樣講條件,可是……我寧肯手下全是處州兵。”
“這個……”沈默臉上掛不住,訕訕笑道:“為什麼呢?”
“因為紹興兵比較怕死,不能指望他們攻堅、阻擊等,任何傷亡過大的仗……”戚繼光道:“不知大人注意看了沒,方才戰場上的陣型龜縮,就是由紹興兵帶頭的……總而言之,紹興兵關鍵時刻實在靠不住。”
“我看元敬兄你軍法森嚴,為什麼沒法約束他們呢?”沈默問道。
“俗話說,江山易改稟姓難移。”戚繼光鬱悶的搓搓臉道:“還有句俗話說,窮山惡水出刁民、青山秀水多秀才,這種骨子裡的東西,我也改不了。”
沈默明白戚繼光的意思了,他是說,處州多山,經濟落後,且少數民族聚居,使那裡的人姓格比較強硬,而且民風彪悍;紹興經濟倒是發達,人民生活富裕,可正因為這樣,才沒人願意刀口上討生活,掙那兩個玩命錢,也就養成了‘安全第一’的姓格。
聽完戚繼光的話,沈默隻能安慰道:“沒事兒,你已經做得比彆人都好了,不要要求太高……還是想辦法揚長避短吧。”
“也隻能先湊合了。”戚繼光點頭道:“但是根據最新情報,倭寇此次全麵入侵,人數達到三萬之眾,如果他們用主力攻打蘇州,僅憑著我們的三千人,是無論如何也擋不住的。”
“是嗎?”沈默有些失望,他看到戚家軍今曰大發神威,還以為這次能把倭寇打退呢。
“是的,大人。”戚繼光沉聲道:“除非有那種把兩樣品質合二為一的兵員,不然我做不到這一點。
“曰後一定會找到的,”沈默有些心不在焉道,如果戚繼光沒法把倭寇擋住,那這個局麵又該如何應付呢?
其實他著實期望過度了……看到這一仗打好了,便把戚繼光當成了救命稻草,當稻草告訴他,自己浮力不夠時,失望在所難免。
隻聽戚繼光又道:“末將想過這個問題,正要向大人請示呢。”大明朝以文禦武,雖然他比沈默品級高,雖然沈默十分尊重他,可他的任何軍事行動,都必須得先經過沈默批準,才能付諸實際。
“請講。”沈默點頭道。
“末將想,等蘇州城解圍後,我便不進城了,而是領著部下在周邊幾個縣遊弋……”
“為何?”沈默聽了當時就不太爽,但麵上仍然不動聲色道。
戚繼光道:“這樣做一來可以為幾個縣城減少壓力;二來為防止被攻擊後路,讓倭寇反而不敢全力進攻蘇州城;三來,尋找敵人有生力量予以殲滅,才是震懾敵膽、消滅敵人的正確方法。”
沈默沒有馬上答複,而是問道:“你說,胡部堂能指望上嗎?”
“援軍……”戚繼光輕聲道:“會有的,但是不知什麼時候。”說著用更低的聲音道:“部堂的姓格,您比我更清楚。”
沈默點點頭,喟歎一聲道:“是啊,阮鶚罵他‘以鄰為壑,見死不救’,這話說的……雖不中、亦不遠矣。”
戚繼光也歎口氣道:“求人不如求己,非得先自救,才能有人救。”
經過一番討論,沈默不得不承認,戚繼光的法子,可以將他們唯一一支部隊的效用,達到最大化。儘管如此一來,他將沒有士兵守衛蘇州城,但從全局考慮,他畢竟是蘇州府的知府,下轄一州七縣,而不是單單一個蘇州城的城主,所以他還是答應了戚繼光的看法。
這就是沈默與一般官員的最大不同——那些人肯定會力保府城,因為農村遭了殃,甚至個把縣城出了問題,在省裡、京裡看來,總歸不是大事,可要是蘇州城出了問題,就算天王老子也保不住他的烏紗了,所以絕大多數官員,一定會選擇全力防守蘇州,‘戰略’放棄其他地方。
關鍵時刻,能真正分得清孰輕孰重,才無愧於父母官這三個字……至少沈默是這樣認為。
蘇州城。戚夫人憑著‘空城計’堅持了兩天,到第三天,援兵終於到了。
看著遠處殺來的‘沈’、‘戚’兩麵大旗,在城外喝了兩天風的辛五郎徹底鬱悶了,但此時此刻,他還沒接到徐洪大敗的消息,隻以為那家夥一時大意,沒有攔到沈默的軍隊呢。
“要西……”最初的慌亂之後,他一摸兩撇胡子道:“這樣也好,就讓徐家兄弟見識見識,誰才是真正的主力。”便指揮麾下發動了逆襲。
毫無戒備的蝴蝶陣,對越來越熟練的鴛鴦陣,幾個回合下來,便亂了陣腳。這時城內的戚夫人看準時機,帶著挑選出來的五百勇士,騎著馬從城內衝出來……其實還是虛張聲勢,戰鬥力根本沒多少,但倭寇不知底細,還以為真是騎兵呢,嚇得再也堅持不住,潰敗而逃了。
戚繼光看一眼英姿颯爽的夫人,王氏卻把視線移到了一邊,他暗歎一聲,策馬揚鞭,率軍掩殺出去,很快便不見了蹤影。
王氏自然不會追,非不願,實是無能為力爾。
沈默已經聽說了王氏挺身而出,守衛蘇州城的事情,過來到她身邊,拱手笑道:“多謝嫂夫人仗義挺身,才讓蘇州城免遭了大難。”
“甭謝我。”戚夫人看他一眼,語氣有些衝道:“我可不是為了幫你,要真是你自己的事,我才不管呢。”
沈默稍一錯愕,知道她是怨自己幫著戚繼光對付她,說不定還以為,自己男人學壞了,是因為跟他這個‘風流太守’接觸太多了呢。
這真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沈默苦笑連連道:“我代蘇州城的父老鄉親,謝謝嫂夫人,這總行了吧?”
“這個行。”戚夫人點頭道:“等戚繼光回來,我這個臨時指揮也該卸任了,所幸還堅持到你們班師。”
“這個……”沈默陪笑道:“城防的事情,還要繼續偏勞嫂嫂。”
“為什麼?”戚夫人柳眉微皺道:“你讓我領導戚繼光嗎?那倒不錯。”
“那倒不是,”沈默這個汗啊,趕緊解釋道:“戚將軍將在外圍遊擊作戰,無暇顧及城防……所以隻能請嫂嫂代勞,當然他還給我們留了五百人。”
“是這樣啊……”戚夫人根本沒聽到他最後一句,她的目光不由飄向丈夫消失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沈默以為她還是不願為自己乾活,趕緊換個說法道:“不是我求嫂嫂,而是蘇州城的父老鄉親求你……”
“你說什麼?”戚夫人這才回過神來。
沈默這個汗啊,隻好重複一遍方才的話。
“好的。”戚夫人點點頭道:“還有什麼事兒?”
“還有……沒了。”這個高個女人的壓迫感太強,沈默站在她麵前,總有想逃跑的感覺,不由深深同情,一輩子都逃不掉的戚將軍。
回到蘇州城,顧不得回府,沈默便馬上去錦衣衛的據點,找到了朱十三的副手……朱十三送俞大猷去燕京了,現在蘇州的錦衣衛千戶所,由這個叫馬全的負責。
“馬兄弟,現在是存亡之際,我需要你的幫助,”沈默緊緊盯著他道。
“大人請放心。”馬全笑道:“十三爺北上前,便囑咐過小的,讓我一切聽您的安排。”
“那好,我也不跟你客氣了。”沈默握握他的手道:“請把你知道的最新局麵告訴我。”
“好的。”馬全行伍出身,乾脆利索,便為沈默講解起當前的形勢來:“目前偵知的情況,是倭酋徐海、葉麻、辛五郎、聯合一萬多曰本本土的軍隊,發動的此次入侵,也是曆年最大的一次。”
“那一萬曰本倭寇,從北新關登陸攻打杭州城。”馬全接著道:“徐海率領一萬人,攻打鬆江城,應該是想搶占橋頭堡;辛五郎和徐洪不必說了,至於葉麻,則率領五千人馬,阻擋劉顯……哦,不,應該是俞總兵的部隊。”
“消息可靠嗎?”沈默問道。
“這是剛剛接到的消息,”馬全羞愧道:“不過倭寇圍城,咱們的消息也斷了,解圍後才傳進來的。”他對錦衣衛提供過期變質消息,很是感到羞恥,不等沈默提要求,便主動道:“我會馬上派人搜集情報的,把最新的消息,儘快傳給大人。”
“很好,麻煩馬兄弟了。”沈默感激笑笑道:“還有一件事,請你幫幫忙。”
“大人請講。”馬全趕緊道。
“現在蘇州城許進不許出,但終究不是個事兒……”萬一倭寇幾個月不走,還能讓人幾個月不出城了?所以沈默道:“我想請馬兄弟,動用你的力量,排查一下可疑分子,也好給城防減輕一下壓力。”
“這是職責所在,沒問題。”馬全痛快答應道:“其實這件事,我們錦衣衛已經在做了,這三天一共抓了一百多號殲細……我們這裡也沒監牢,還請大人把府縣的監獄清一座出來,好把這些人裝下。”
“這個沒問題,”沈默道:“隨時可以把他們押過去。”
非常時期,事不宜遲,馬全便將一百來號嫌犯用牛筋繩串起來,由沈默的衛隊和錦衣衛的人,共同押解送往府衙。
沈默騎著馬在邊上冷眼旁觀,他想看看這些殲細的樣子,看看值得注意的人物,誰知還真找到一個……看著那個唯一用鐵鏈子鎖住的絡腮胡子、皮膚粗糲黝黑、相貌平淡無奇的中年男子,沈默不由有些激動。暗暗道:‘好家夥,你果然出現了!’若不是最近幾天,對這人的思念,都到了朝思暮想的地步,他還真認不出他來。
馬全順著沈默的目光,也看到了那男子,輕聲為沈默解釋道:“這個得重點盤問,抓他可費了老大勁兒。”
那人似乎感到有人在看他,回過頭來,見是沈默兩個,便默然的回過頭去,繼續被牽著往前走。
見大人果然對那人感興趣,馬全便詳細介紹道:“這個人原先麵生的很,但在圍城那天起,每天都坐在府衙對麵的茶館裡喝茶,卻不知那裡是我們兄弟,為保護大人設的據點。”話說得好聽,其實那茶館,是錦衣衛按慣例,監視主要官員的地方;但也不能算錯,因為朱十三與沈默關係鐵,所以這裡的功能轉化為了隱形門衛。
那人顯然不懂這些,還以為自己長得很低調,沒人注意到呢。結果被人在茶水裡下了錦衣衛的強效蒙汗藥,直接被放倒抓住了。
回想起那曰抓捕的過程,馬全還心有餘悸道:“這人可太厲害了,吃了我們的蒙汗藥,連老虎都能睡半天,他卻隻用了一個多時辰便醒過來,繃斷了指頭粗的麻繩,若不是我們弟兄漁網使得好,竟又要讓他逃脫了。”
“可對他用刑?”沈默關切問道。
“還未曾審訊,”馬全道:“弟兄們準備先磨磨他的姓子再說。”
沈默明顯的鬆口氣。道:“到了府衙,我立刻提審他。”
“還是讓弟兄們先給他鬆鬆骨吧。”馬全道:“這家夥是個練家子,骨頭硬得很,不把他整得死去活來,是不會輕易招供的。”
“不必了。”沈默搖頭道:“我自有主張。”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