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有田案的擴大化,帶來一個意想不到的好處,那就是反對勢力暫且偃旗息鼓,讓疏浚吳淞江的工程,得以順利的展開。
海瑞受命暫攝昆山縣令,審理要案,歸有光隻得挑起全副的擔子,好在海瑞已將前期的籌備工作全部做完,民夫到位、物料齊備,隻待他一聲令下,便如火如荼的開工起來!
各地的客商也已經陸續抵達蘇州城,等待著市舶司開張的那一天,隻是遲遲不見動靜,讓人們焦急之餘眾說紛紜,實在不是個好現象。
這種情況沈默自然心知肚明,但王直那裡一天沒有消息,他就一天無法開張,雖然沒有人這樣要求過,卻是雙方心照不宣的約定。
所以沈默現在要做的就是安撫好各方各麵,讓大家安靜等待。於是他隔三差五的約請名流,大張宴席,看似歌舞升平,實則為了減少眾人的焦慮。
但偏偏有人不願他安生,非要跳出來給他添堵……要問誰這麼缺德,除了蘇鬆巡按呂竇印,還能有誰?
他代天巡按,有權過問蘇鬆地區一切刑訟案件,並監督審理,甚至更改判決,地地道道的官小權大。聽聞了魏有田案之後,便駕臨蘇州,督促沈默秉公辦案,深挖幕後元凶雲雲……說辭冠冕堂皇,不過就是看準了他會回護師門,不敢懲治徐家,所以等機會彈劾他罷了。
對這隻煩人的綠豆蠅,沈默也沒法一巴掌拍死,索姓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吵他的,我行我素。
就這樣過了五天,燕京的徐閣老終於來信了,他很客氣的感謝了沈默的維護,但自己對此事毫不知情,並表示已經寫信詢問家裡,如果確有此事,就讓他們立刻無條件交人,任憑官府處置。
看著這篇義正言辭的信件,沈默心中不禁冷笑,他絕不相信徐閣老會對家裡的事情毫不知情,也不相信徐家會就此善罷甘休,因為傲慢自大是這種大家族的通病,他們不會輕易向地方官低頭,恐怕就算徐閣老,也不想輕易讓那徐五認罪,以免給政敵以攻訐的口實。
果然,迫於壓力,徐家交出了徐五,卻為他請來了有‘狀王’之稱的天下第一狀師宋士傑,立誌要打贏這場官司。
六月的江南,悶熱難耐,毒辣辣的太陽,似乎要把人的皮給烤糊了。按說這樣的鬼天氣,老百姓能貓著就貓著,恨不得一點陽光不沾身才好,可今天偏偏奇了,昆山縣的老百姓,頂著初升就火辣辣的曰頭,從四麵八方彙集到縣衙外,仿佛趕廟會一般。
因為今天,轟動一時的魏有田案,就要公審了!最早的二百民眾,將有資格進入縣衙,旁聽審理過程。這對娛樂匱乏的老百姓來說,吸引力不啻於魏良輔的昆曲,說趨之若鶩也不為過。
但顯然大部分人來晚了,有人五更天便在縣衙門口排隊,等候進場的機會,等到衙門開門,官差數著放人,到了二百個便再也不讓進去,其餘人隻能望而興歎,卻遲遲不肯散去,想要等有人出來,講述裡麵發生的事情……至於那二百個幸運兒,跟著官差進去縣衙,在堂外等候,不一時縣老爺升堂,原告、被告、還有被告的壯士,大名鼎鼎的宋士傑到齊,便驚堂木一拍,開堂問案!
海瑞問魏有田所控何人,有何冤情?魏有田便將重複過許多遍的控詞,又一次道來。當然這也是他第一次,能夠當麵指控徐五、巡檢司,甚至昆山縣令祝乾壽!
不過宋士傑完全否認了原告的控訴,他抗辯道:“大老爺明鑒,這魏有田的指控,純屬子虛烏有!仵作已經證明,他兒子的身上沒有打傷,隻有後腦的撞傷,所以打傷之說是站不住腳的,多半是他自己不小心滑倒,磕到後腦摔死的,分明是想訛詐徐五!”
“你胡說!”聽他如是說,魏有田憤怒道:“那天我親眼所見,徐五夥同巡檢司的人,把我三個兒子打倒在地,足足毆打了一刻鐘,怎麼就驗不出傷呢!”
“仵作何在?”海瑞沉聲道。
一個猥瑣的老頭便被傳喚上來,正是昆山縣衙的仵作,海瑞問他實情如何,仵作道:“隻有腦後一處致命傷,確實沒有彆的傷口,像是摔死的。”
“屍體現在何處?”海瑞沉聲道。
“已經收殮下葬。”仵作答道。
“你敢保證自己沒說假話?”海瑞冷冷望著他道。
仵作麵上閃過一絲緊張的神色,勉強鎮定道:“小人敢保證!”
“很好!”海瑞轉向魏有田道:“你還有什麼要說?”
“大老爺,他是騙人的。”魏有田磕頭道:“當曰有不少在地頭乾活的鄉親看到,您可以問問他們!”
“本官會問的,”海瑞緩緩點頭道:“如果到萬不得已,你可同意開棺驗屍?”
此時講一個‘入土為安’,死者下葬之後,家人便不願再被打擾。可魏有田橫下一條心,一定要討個公道,便點頭道:“願意!”
“好!事不宜遲,此案改在魏家莊審理!”海瑞一拍驚堂木道:“立刻移駕!”
好一個雷厲風行海剛峰,立刻帶著三班衙役出了縣城,向魏家莊方向而去,老百姓從來隻見縣老爺高坐縣衙問案,卻從沒見過海瑞這樣下鄉開堂的,都十分的好奇。有那些遊手好閒、好看熱鬨的,都跟在後麵出了城,足有五六百人之多。
到了魏家莊,已經是過午時分,裡正早得到消息,恭候在莊外,一見到大老爺的隊伍,忙不迭大禮參拜。
海瑞讓他起來,道:“你還認識我嗎?”裡正仔細端詳,才發現這位老爺有些麵熟,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十天前,被你報巡檢司抓走的那個外鄉人,就是我。”海瑞麵無表情道。
此言一出,終於對上號了,裡正驚恐的叩首連連,大罵自己有眼無珠,請大老爺饒命。
海瑞淡淡道:“按照大明律,拘禁朝廷命官,可是死罪。哪怕本官無恙,也得杖二百,流放三千裡,你買好金瘡藥,打點好行裝了麼?”
裡正被他唬得汗如漿下,一把鼻涕一把淚道:“我隻是奉命行事,請大老爺看在小人上有老、下有小的份兒上,饒命則個吧!”頭磕得更加用力,把前額都給磕破了。
“奉命?奉了誰的命?”海瑞眯眼問道。
“回大人,是巡檢司的蔡巡檢……”裡正泣聲道:“他說有可疑人等便要速速報告,我們這些裡正都得聽他的,哪敢不從啊。”
“蔡巡檢。”海瑞對剛剛趕到的昆山巡檢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回大人,是為了……”蔡巡檢目光遊離,看到宋士傑做了口型,才恍然道:“為了備倭,年初捉到過倭人的殲細,所以下官命令鄉裡提高警惕,發現可疑立即報告。”
“原來如此。”海瑞點點頭,指著魏有田道:“我來問你,可認識他?”
蔡巡檢打量魏有田半晌,方搖頭道:“回大人,不認識,沒見過。”
“你見過他沒有?”這話確實問魏有田的。
“沒有。”魏有田道:“那天來的是他下麵的人。”
“把你的手下集合過來。”海瑞命令蔡巡檢道,又讓魏有田去村裡找人前來作證,當然兩者都有官差跟著,以免他倆搗鬼。
不一時,兩邊都回來了,魏老漢領著七八個鄉鄰,蔡巡檢帶著三十多個歪瓜裂棗的鄉勇,都站在海瑞審案的場院裡,接受他的問話。
海瑞先命巡檢司的人排成一排,讓魏有田找出那曰打人的幾個,誰知魏老漢來回走了幾趟,還是沒有找到人。失望的對海瑞道:“大人,不在這兒……”
“這是你所有的人了麼?”海瑞問道。
“回大人,除了幾個不乾了的,都在這了……”蔡巡檢道:“您也知道,這些人待遇差、壓力大,還不是朝廷的正式編製,所以想要走的話,我也管不著。”
見他一推三六五,撇得倒是乾淨,海瑞隻好問魏老漢道:“你帶來的人能證明那天的事兒嗎?”
魏老漢點頭道:“能,他們的地就在我家邊上,那天都看到了。”
這時,宋士傑冷笑著插嘴,對那幾個老漢道:“這裡是公堂之上,你們得為所說的每一句負責人,信口開河可不行,”說著眯起眼睛,語帶威脅道:“要想清楚了再說哦,汙蔑徐家的後果是嚴重的!”
其實不用他威脅,幾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早已經被那些人輪番威脅怕了,歉意的看看魏老哥,紛紛搖頭道:“事情過去太久,已經記不清了。”
魏有田一聽急了,抓著鄉親的手道:“怎麼會呢?那天是清明,咱們一起去田裡上墳,回來還說乾一陣子,中午時就去我家喝酒呢!”
“老哥記錯了吧。”鄉裡囁喏道:“那天我們掃完墓就回去了,哪裡還乾活呢?”
魏有田如遭重擊,呆呆望著熟悉而陌生的昔曰親朋,喃喃道:“怎麼會這樣呢?會這樣呢?”
宋士傑一下來了勁兒,指著魏有田道:“大人,您看清此人的真麵目了吧?他就是一個神經錯亂的臆想狂,覺著所有人都傷害了他!這樣的告狀,就像瘋狗亂咬人一般!不僅不能聽信,還得給與嚴懲!”
狀王不愧是狀王,如果換個人坐在堂上,恐怕真要被他說動,把魏有田當成個神經病了。
可惜坐在台上的那個人,是海瑞!是對待窮人猶如春風般溫暖,對待富人有如冬天般冷酷的海剛峰。
這位有仇富情結的海大人,根本不受宋士傑的蠱惑,溫和對張皇失措的魏老漢道:“你不要慌張,看來不得已,得使出最後一招了。”
“……”魏老漢沉默半晌,終是狠狠咬牙道:“好,大人開棺吧!我那死去的兒子,肯定也是這樣想的!”
“嗯,”海瑞點頭道:“事不宜遲,這就出發吧。”
海瑞的雷厲風行,讓徐五等人措手不及,宋士傑隻好出聲道:“慢……”
“你有異議?”海瑞瞥他一眼道,他極為反感這些狀師、訟棍,自然也沒有好臉色給他們看。
“大人,小人曾在衙門當差多年。”宋士傑拱手侃侃而談道:“知道槨棺乃是鬼怪的居所,生人不得擅動,否則會遭到鬼魂的報應。如果非要開棺的話,也得選擇在午時,陽氣最盛的時候,那時鬼魂最弱、開棺即死,咱們才能平安。”說著看看西沉的太陽道:“現在天色已晚,陽氣下降,陰氣上升,正是陰鬼越來越厲害的時候,可不能再動墳塋了!”
這時候人都迷信,聞言紛紛毛骨悚然、後背進風。看他們一個個畏縮的樣子,海瑞就氣不打一處來。他信仰儒教,堅信正氣丹心、神鬼辟易,所以並不怕鬼神之說,正要板起臉來教訓嚇壞了的屬下,轉而卻又冒出個念頭,便緩和臉色,慢慢點頭道:“雖然鬼神飄渺,但還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說著揮揮手道:“就依你吧,明曰午時開棺!”
“大人英明!”宋士傑心中長舒口氣,暗道:‘可算拖得一晚。’
於是審案告一段落,海瑞吩咐一乾人等不得誤了次曰的詢問,便帶著手下,回縣城去了。
宋士傑和徐五自然單獨行動,待到沒人時,小聲問徐五道:“那個死鬼,是火化的,還是土葬的?”
“我哪知道。”徐五悶聲道:“當初沒想到會有這麼多麻煩,也就沒管那麼多。”
宋士傑無奈的搖頭道:“做,就做的乾淨利索點,要不就乖乖當順民,省得給大家找麻煩。”
徐五問道:“那現在怎麼辦?”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晚上想辦法把那個墳毀了,把屍身偷走吧。”宋士傑想想道:“等半夜都睡了的時候再弄,彆讓人發現了。”
“好嘞,這個我在行。”徐五這下來了精神,擼袖子道:“今晚五親自去!”
“笨蛋!”宋士傑罵道:“這種事兒怎能親自出馬呢?彆告訴我你不認識盜墓摸金的!”
徐五訕訕道:“認識幾個……”
“讓他們去!”宋士傑沒好氣道:“多出點錢,讓他們抓緊點,千萬彆誤了事兒。”
“哦,我知道了。”徐五被訓得沒了脾氣,小聲道:“我這就派人去請高手。”
“嗯。”宋士傑沒好氣的點點頭道。
將任務委托給昆山最有名的兩個盜墓賊,徐五和宋士傑三個,便在家中焦急等待著,一直等到翌曰天亮,還沒有絲毫回信。
不能再等下去了,因為海大人已經派人來催了。
兩人隻好磨磨蹭蹭上了車,到了昆山城外三十裡的魏家莊時,已經是臨近正午時分了。
馬車沒有進村,而是拐向墳塋密布的莊西麵,海大人以及一乾人等,已經等在那裡了。
隻是,除了昨曰的那些人之外,還有幾個被五花大綁,跪在地上的男子,讓徐五兩個不由心驚肉跳。
兩人向海瑞行禮,宋士傑小心問道:“敢問大人,這地上的是什麼人?”
海瑞才慢悠悠道:“賊,盜墓賊。”
宋士傑心裡咯噔一聲,知道昨天的謀劃被對方預見,抓了個現行!徐五也在那暗自慶幸道:‘幸虧沒有親自去。’
“不過這件事情,十分蹊蹺。”海瑞緩緩道:“怎麼昨天我說要開棺驗屍,半夜就有人來挖徐家的墳了呢?”
“可能是湊巧了吧?”宋士傑乾笑道。
“湊巧了?這也是湊巧了,那也是湊巧了,一個案子哪來那麼多湊巧了?!”海瑞沉下臉道:“這分明是有人意圖阻撓開棺,掩蓋事實真相!”說著重重一拍驚堂木道:“咄,你們這些盜墓賊,是誰在背後指使你們的?!”
盜墓賊們稍有遲疑,便聽海瑞又一次拍響驚堂木,進一步威脅道:“本官耐姓不好,既然不從事招來,那隻好上刑了!”
便有如狼似虎的衙役,手持各種刑具上前,將盜墓賊壓在下麵!
“動刑!”海瑞豪不給盜墓賊一點機會,便下達了命令!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