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簽押房內,茶水已冷,談話仍在繼續。
“這是為什麼呢?”雖然已經有了自己的猜測,但沈默還是希望聽聽當事人是怎麼說的。
沈鴻昌擦擦額頭的汗珠道:“我也覺著奇怪,便留心觀察、多方打聽,才知道有很多人買這個餅,並不是自己吃的,而是作為饋贈親朋的禮品。而且收禮的人,也不見得會自己吃,因為誰都有個人情事事,想要送禮還是首選萬福記。”說著有些自豪道:“我們萬福記的酥餅,包裝精美、用料考究,作法獨到,蘇州人都是認可的。”
沈默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便聽沈鴻昌道:“所以買的人不吃,收禮的也不吃,甚至可以這麼一家家永遠傳下去……但問題是,酥餅存放時間長了就會長毛變味,沒法再送人了。”說著笑笑道:“再者,拎著偌大的餅盒到彆人家裡,既不方便又惹眼。”
聽他這麼說,沈默不由看一眼桌上的餅盒,引得沈鴻昌一陣緊張道:“這是小人自家出產,孝敬大人當然是不惹眼的。”
沈默笑笑沒有答話,而是道:“於是,好多人就買了這種白條專門送人,反正誰想吃酥餅了,就可以去你家兌換,若是想繼續就不兌換,這樣就不怕腐爛變質,對嗎?”
沈鴻昌真心欽佩道:“大人真厲害。”
沈默淡淡一笑,搖頭道:“後來呢?”
沈鴻昌深吸口氣,小聲道:“後來,我就暗自琢磨著,做一盒酥餅要用油用麵,還得搭上人工,一天也出不了幾百盒。但這種白條卻可以不用投入,就憑空坐地收錢,豈不是無本萬利?”
沈默微微皺眉,抿住嘴沒有責備他,聽沈鴻昌接著道:“所以我就開始印製蓋有我私章的餅券,在門麵叫賣起來。賣餅券的好處確實很誘人……一來,酥餅還沒有出爐,就可以提前收賬,我不用再像以前為討要賒賬而愁破頭了。二來,賣餅券的錢還可以用來做其他生意,還不用付利錢,就等於彆人白把錢借給我使。還有就是,顧客手中的餅券總會有部分遺失或毀損,這些沒法兌換的酥餅就被白賺了。”
“所以那些布莊、肉鋪、米店的老板看著都眼紅了,一窩蜂地跟著模仿,賣起了布券、肉券、米券?”沈默出聲問道。
“是的……”沈鴻昌小聲道。
“算盤確實打得精明。”沈默沉聲道:“如果你能將空手套白狼的,控製在一定限度之內,不失為一個天才的創意。”
“是啊……”沈鴻昌用手捂住麵頰道:“可後來事態的發展,大大超出了我的預料。因為餅券上麵沒有標明麵值,按照購買時的價格付錢,提貨時不用多退少補。”頓一頓,為沈默解釋道:“酥餅是用糧食做的,價格跟著糧價變化。原本江南是魚米之鄉,糧食幾乎年年豐收,但這幾年兵災厲害,倭寇來去無蹤,導致糧價起伏很大,也讓酥餅價格最高和最低時相差數倍。一些精明的百姓將餅券攢在家裡,等酥餅漲價時再賣給彆人。”
怕沈默不明白其中的奧秘,沈鴻昌小心翼翼的問道:“大人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兒嗎?”
“追漲殺跌。”沈默淡淡道。
沈鴻昌徹底服了,看來這位府尊大人雖然年紀輕輕,但是精明過人啊。
“對,就是追漲……殺跌。”沈鴻昌點頭道:“但是也有姓子急的人,不屑於這種守株待兔的做法,他們通過賭來年的收成,做起了買空賣空的生意。倘若來年是豐年,現在的餅券就跌價倘若來年是荒年,現在的餅券就漲價。”
“不僅僅是餅券,市麵上其他的券也被人用來投機。其中更是有那些實力雄厚的當鋪和票號見有利可圖,不僅仗著自己本錢雄厚來分一杯羹,輕而易舉地艸縱起價格,而且還接受百姓各類券的抵押,放起了利子錢。”
待沈鴻昌講完,沈默問道:“這樣的危害你想過沒有?”
“想過,”沈鴻昌咽口吐沫,道:“我們店放出去的餅券,如果要全部兌現的話,在不接受新訂單的情況下,要十五年時間……且我們這還是保守的,其他店放出的券,甚至有五十年也還不完的。”說著臉色煞白道:“一旦出現擠兌,後果不堪設想。”
“既然知道危險,為什麼還不收手呢?”沈默沉聲問道。
“停不下了,”沈鴻昌雙目乞求的望著沈默道:“現在就是我們想停,那些實力雄厚的當鋪和銀號也不允許了。”
“他們武力威脅你們嗎?”沈默問道:“放心說出來,朗朗乾坤,本官會為你們做主的。”
“不用武力威脅,”沈鴻昌滿嘴苦澀道:“他們手中攥著大把的券,私下威脅我們,隻要誰敢不聽擺布,就擠兌死哪一家……他們銀號錢莊背後都是有貴官家撐腰的,我們小本小號哪能跟他們抗衡。”說著長長的歎口氣道:“其實現在,整個蘇州城都被他們綁架了,說東西值多少錢,該發多少券,全是他們說了算。”
“如此下去,早晚有一天,蘇州城的物價會徹底崩潰,這些票券將一文不值,所有人都損失慘重,憤怒的百姓會把我們抽筋扒皮的。”說完跪在地上道:“小人一時貪心不足,走上了這條不歸路,甘願承受一切罪責,隻是……”便叩首於地道:“萬福記是小人祖宗數百年的心血,請大人幫著保全招牌和聲譽,不然小人無臉見就九泉下的祖宗啊。”
“早想到你祖宗,就不該光想著錢,”沈默罵一聲道:“你起來吧,本官是不會坐視不理的。”
“謝大人!”沈鴻昌驚喜道:“如果能得搭救,小人情願獻出這幾年來的不義之財。”又道:“如果有必要,小人可以代大人約見幾位票號和當鋪的老板。”
“這件事,還要從長計議。”沈默緩緩道:“不要打草驚蛇。”
“那他們若是問我,大人找我乾什麼,小人該如何回話?”沈鴻昌問道。
“你就說,”沈默道:“認了個本家吧……”
沈鴻昌一聽,登時激動的熱淚盈眶,他知道,大人這樣說,那就是一定會保住自己了,不然怎會亂認親戚呢?給沈默磕頭連連道:“侄兒鴻昌,叩見堂叔了。”
沈默心說你還真會順杆爬,不由笑道:“我可不敢當……”卻也沒有一口拒絕。
他之所以認這個本家,確實要保住這沈鴻昌,因為此人是第一家放券的標誌姓人物,若是此人倒了,蘇州的‘票券界’,定會引發信任危機,繼而連鎖反應,造成大地震的!
沈鴻昌告退後,簽押房中隻剩下沈默一人,他負手立在堂中,望著牆上一幅素白的中堂,上書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看題款,這是上任知府留下的,他也懶得摘下來。
看著那兩行大字,沈默的思緒卻飛到了九霄雲外,放在以前,他怎麼也不敢想象,在這十六世紀的大明朝,已經出現了如此初具雛形的金融交易。如果繼續順利發展下去,或許將會形成為一定規模的證券市場和期貨市場吧?
但稍稍理智些,就會知道這種充滿了投機與僥幸的買空賣空,以及不良資產抵押貸款,更有可能引發一場小型的金融危機,把蘇州府的財富滌蕩一空的同時,也把這種令人欣喜的小玩意兒,扼殺在萌芽中。
這些天來,沈默已經想明白了,憑自己一人之力,休想挑戰整個社會的秩序——沒有一個大時代、大潮流,這個該死的皇權至上、地主執政,充滿小農意識的社會,是不會被任何人改變的。
所以自己應該做的,還是將一些本來就已經萌芽甚至存在的東西,嗬護成長起來;將一些阻擋人們視線的窗戶紙捅破;將一些潛在的危險扼殺,能把這三樣事情做好,他就無愧於心。
剩下的,就交給這個蘊藏著一切可能的大時代吧!
一直纏繞在心頭的死結終於解開,沈默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突然聽到一陣咕咕直響,低頭一看,才發現是自己腹中的聲音。不禁莞爾,高聲道:“來人呐,老爺要吃飯了。”
丫鬟們早就端著盤子等在外頭,隻是不經傳喚,不敢擅入簽押房,聞聽沈默一聲,便流水般送上精美的菜肴來。
下午未時初,吃飽喝足,又午休片刻,沈默精神抖擻的來到二堂接著辦公。二堂的門戶叫寅恭門。寅恭,出自《尚書》‘同寅協恭’,意思是同事們要和衷共濟,精誠合作。因為這才是知府曰常辦公的地方,且府衙的重要機構多圍繞此處布置,如東側有糧捕廳,西側有理刑廳,東南側稅課司,西南側照磨所等。
下屬們早就在二堂恭候,問案之後,沈默便命書辦將所有人寫的條子收上來,看了幾眼,便微微皺眉,吩咐一邊的書辦道:“拿一塊黑板還有粉筆來。”
書辦趕緊去耳房取來,按照沈默的要求,支在大案一邊,沈默便令兩個書辦,一個唱一個寫,把條子上的內容全部寫在黑板上。
待念完寫完之後,沈默看一眼黑板,似笑非笑道:“諸位還真是挺熱心的,人家彆府的課稅司,隻管著收收稅,可咱們的稅大使,本職工作之外,還負責市麵上的治安、馬政,稽查……如此多能,還要巡檢司作甚?”說著又看巡檢司道:“哦,原來巡檢司兼職去乾倉庫、河渠、溝防、道路了。”
接著又曆數各司各房,均有十分嚴重的權責混淆的毛病,對於那些肥差要缺,往往有好幾個部門宣稱對其負責,可那些苦差窮缺,就沒有人搭理了,仿佛從來不存在一般。
望著訕訕而笑的眾人,沈默也燦爛笑道:“大家都很積極嘛,有眾位分擔,本官就輕鬆多了。”
眾人皆稱是,心中卻暗笑道:‘正是要您老背黑鍋。’這一方麵是欺他年輕沒有道行,另一方麵是因為這時候沒有崗位責任製,各人的權責極不明確,有了差事相互推諉、出了問題互相扯皮,最後扯不清、理不明時,隻好由知府大人背黑鍋,挨處分,甚至被調走降職也說不定。
有人問,不是‘官大一級壓死人’麼?怎麼會是知府大人給下屬背黑鍋呢?還是正印官任期太短的弊病,如果像早年間,在任上一乾就是九年,什麼油滑刺頭的屬下,也都治得服服帖帖。
但現在官員三年一調動,甚至還有等不到三年就變動的。如此,府尊換了一任又一任,可他們這些佐貳僚屬卻大多終老於此,對於走馬燈似的府尊大人,官吏們也隻會敷衍了事,就像送神一樣,送走一位是一位。
但沈默豈是好耍弄的,隻見他將臉一拉,沉聲道:“你們可能不知道,本官的父親從紹興府一個小小代書,一步步做到了紹興通判,耳濡目染之下,本官對衙門裡這點事情,也算是了若指掌。”說著冷笑一聲道:“早知道你們將衙外的差事喚作五味鋪,‘酸’的是學署的學官,‘甜’的是各類課稅,河泊,屠宰大使等等,‘苦’”的是驛站、舟車,‘辣’的是巡檢、城防;‘鹹’的是陰陽鋪與醫館等等……每個人都是拈輕怕重,喜甜厭苦,想不到咱們蘇州府,也是如此。”
眾官吏一聽,大人竟是個懂行的,不由有些後悔,便紛紛道:“主要是想為大人多分擔些,辦好了還不都是府尊您一人之功,我們下麵人多跑點腿,受點累也是應該的。”
“話說的好聽。”想要辦些實事,自然不能任由下屬敷衍,隻聽他眉頭一擰,加重語氣道:“若是差事辦砸了呢?也都是我一人之過,這樣讓你們既沒有動力,也沒有壓力,一門心思撈錢便可,顯然是不妥的。”
‘想不到還挺明白……’眾人不由有些吃驚,但仍然滿不在乎的心道:‘可該咋樣還得咋樣。’
卻聽沈默提高聲調道:“所以本官,會在府衙裡執行一套考核之法,將諸位的差事按照朝廷的規定重新分配,應辦的事情定立期限,並分彆登記在兩本賬冊之上,一本留在本官這裡做底,另一本你們各自拿著,對應辦的事情,每完成一件須登出一件,反之必須如實申報,本官會每月檢查一次,一次沒完成罰俸,兩次沒完成降職,若是有第三次,恭喜你解脫了,以後都不用來上班。”
眾人一片嘩然,心說這樣還不把我們逼死?互相遞個眼色,便有膽大的道:“大人您這樣,我們倒是無所謂,但甫一上任便標新立異,恐怕會引起上峰的不快……”
沈默冷笑一聲,朝北方京師方向拱拱手道:“皇恩浩蕩,授予本官對所轄官吏臨機處置之權,隻需事後備案既可……此事胡部堂也是支持的。”
眾人登時傻了眼,無奈胳膊拗不過大腿,隻好自我安慰道:‘按照以往規律,新官上任三把火,雄心勃勃一回,燒完之後該乾嘛就乾嘛,所以咬咬牙挺一挺就過去了吧?便一個個強打起精神來,接下這個差事。
歸有光倒是蠻支持的,小聲問道:“府尊,這規定要在下麵州縣推行麼?”
沈默緩緩搖頭道:“不必。”他當然早晚要推行,但現在一沒有豎起權威,二沒有見到成效,並不是推廣的時候,還是先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試行一下,然後看效果再說吧。
讓眾官回去等候傳喚,沈默出了後堂,便見三尺在門口張望,一看到大人出來,趕緊湊過來道:“黃公公來了。”
沈默微一動容,道:“帶我過去。”便跟著三尺走到外簽押房,果然見四個紫衣小太監站在門口。
“黃公公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啊!”沈默調整一下心態,爽朗笑著往裡走去。
果然看到了黃錦彌勒佛似的胖臉,隻是看不到招牌式的笑嗬嗬,而是一臉的愁苦如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