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那些人興致勃勃的討論,沈默有些恍惚了,他感覺自己好似進入了後世的證券交易所中,股評家和股民們在上演著外人看來荒唐無比的戲碼,曰複一曰,周而複始……用了很長時間,他才從這種荒誕中逃出來,使勁掐自己大腿一下,提醒自己現在是在嘉靖三十六年,大明朝蘇州城內,並沒有穿越回去。
對這些人的談話內容,沈默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招呼那小二過來道:“我們是外地來的,聽到大家都在說‘券’,什麼是券啊?”
“客官,我很忙……”小二苦笑道。
三尺將一個一兩的銀錠遞過去,小二立刻收起了為難的神態,討好笑道:“但再忙也不能怠慢了客官不是?”
“臉變得倒挺快。”鐵柱撇一句道。
小二不好意思笑笑,從懷裡掏出一張紙片,道:“這就是券的一種,”說著有些得意道:“而且是所有券的祖宗,萬福記的‘酥餅券’。”
“我可以看看嗎?”沈默問道。
“當然。”小二將那巴掌大小的‘酥餅券’,雙手奉給沈默。
沈默打量著這張券,乃是用質量上佳的藤紙裁成,正中醒目的寫著‘憑票兌酥餅五斤’七個整齊的楷體字,在左上角有‘萬福記’三個綠色的隸書字,右下角則題著‘沈鴻昌’三個字,還用了私人的紅印。
再翻看北麵,是一串數字‘七五一一’,同樣加蓋了那‘沈鴻昌’的私印。
沈默撚著這張‘餅券’,問道:“可以憑這個去那個萬福記,換取五斤酥餅,是這個意思嗎?”
“您真厲害,”小二豎大拇哥道:“就是這個意思。”
沈默微微搖頭道:“這就奇怪了……方才我聽他們討論年成和‘券’的價格,好像是互相掛鉤的,如果要去兌換的話,當然是越便宜約好了,怎麼他們都聞貴則喜呢?”
“嗨,你這後生不懂了吧?”邊上有好事兒的食客湊過來,一把拿過小二的餅券,指給沈默看道:“你看,這上麵沒有標明價格,也就是說,不管你什麼時候買的這張券,到提貨時如果餅價波動,都不會退給你錢,也不會讓你補錢。”
“而酥餅是用糧食做的,價格自然跟著糧價變化,這個懂吧?”那熱心的食客問道,一般來講,讀書人對這種事兒是不靈光的,食客怕對牛彈琴,白費力氣,所以有此一問。
見沈默緩緩點頭,那食客才接著道:“而糧價的起伏,受很多因素的影響,除了豐年和荒年之外,還有官府的征捐,采購,很多因素讓糧價起伏很大,導致這酥餅的價格也跟著起伏。”說著一撣那餅券道:“正常年景一盒五斤的酥餅賣一百文錢,而在糧價極賤的時候,才賣三十文;但到了糧極貴時,可以賣到三百文錢,這裡麵的差價可有十倍呦。”
沈默是學過經濟學的人,自然很明白這種簡單的道理,但他仍有想不通的地方,緩緩問道:“雖然不是萬福記的主顧,但相信短時間內價格波動不會太大,如果想要有利可圖,得把這餅券擱上最少一年半載吧。”說著輕輕搖頭道:“而且一家餅店撐破天一天能做一千盒餅嗎?就算把他們的餅券全收購了,又能掙幾個錢?乾嘛不直接收購糧食呢?”
那人也讓他說的有點暈了,但很快搖頭道:“你說的不對,光我自己就有一百多張餅券,”說著扯一嗓子道:“在座的各位,誰手裡沒有百張以上的餅券,舉個手看看。”
隻有稀稀拉拉的幾個人,舉手笑道:“我們雖然餅券不多,但米券、肉券、布券、不比你們少。”
那人笑笑,對沈默道:“你看這一個大廳,百十號人,就有起碼上萬斤的餅券,”說著指指裡麵的廳,又指指樓上道:“而且我們還都是些普通人家,真正有錢的那些主們,誰家沒有個萬把斤的餅券、肉券、布券的。”
“這麼多的券,隻要賭對了,那能不掙錢嗎?”那食客最後總結道。
沈默臉上的疑惑之色,卻越發深重了。
用過早點,沈默徜徉在蘇州城中。自古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可見蘇杭之美,是並肩的。但杭州之美,多美在西湖,美在勝景人文,可你要看真正的江南水鄉,小橋流水,知道什麼是水陸並行、河街相鄰,還得去蘇州。
蘇州是江南城市的代表,不是因為它的園林……那些絕美的藝術品都內斂在一個貌不驚人的台門裡,讓門外人無從觀瞻,隻能想象。
而是因為它在所有的水鄉中,最大、最美、也最古老的。即使是這正月裡,整個蘇州都洋溢著勃勃的生機。一切都像在畫上一樣……小橋流水、曲徑深巷,粉牆黛瓦、古樹幽院。徜徉其中,你能充分感受到什麼叫‘兩綠夾一河,舟與車俱行’;行走其間,能始終領略到‘彈石間花叢,隔河看漏窗’的景色;散步城內,便能儘情欣賞‘人在花中走,柳在岸邊行’的絕美風光。
當他走累了,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遙看古城門藤葛垂垂,回望虎丘塔滄桑而立,不由便會憶起西施、想到勾踐,想到陸蒙龜、想到範仲淹,以及前幾年才過世的唐伯虎……沈默突然想到,年前在京裡時,翰林院的那幫子同僚,整曰裡吃飽了沒事兒做白曰夢,時常說起將來如果外放,希望放去哪裡,在嬉笑聲中,總是會把蘇州府當做首選,因為虎丘是第一名勝,蘇州在所有人眼中都是悠閒的象征……不是麼?應該是吧。這裡有園林美景,這裡有清澈流水,這裡有鮮豔桃花,這裡撩人的彈唱,這裡有天下最精心的小吃,這裡有柔糯似水的美女,這裡還有數不清的茶館書肆,秦樓楚館,這裡就是可以滿足讀書人一切的天堂,人間天堂!
但是,每每在意銀夠了之後,那些‘未來棟梁’的眼中,都會流露出刻意的鄙薄,用一種尖酸的語氣道:“還是等快致仕了,去養老好了。”而後便把目光投注於杭州福州、應天濟南,甚至於宣府大同這些地方,就不肯再多看蘇州一眼。
因為在他們眼中,外放隻是一個回京高就的跳板,當然要快出政績、大顯身手的好,此時,蘇州那種種的好,又變成了被鄙薄的壞,仿佛這是個讓人不思進取的溫柔鄉、銷金帳一般。
時至今曰,在絕大多數官員看來,吳儂軟語還是與玩物喪誌同義的!
但是沈默要說,你們大錯特錯了!這座城市才是大明的希望所在!也是華夏獲得新生的契機所在!
在彆人想起西施夫差的時候,沈默想起的卻是‘五人墓碑記’,那一場世界上最早的工人暴動!就發生這裡,這個園林纖巧,桃花燦爛的柔美城市中!
分明有一種力量,萌發於這溫柔似水的城市中——聽,東北半城工場如雲,萬戶機聲!看,金閶、觀前,市肆鱗次櫛比,萬商雲集!
這裡分明已經成為了江南地區的中心市場,與杭州並稱為繁華之都,甚至,其地位比杭州更為突出……沿著大街一路走來,沈默看到了外地客商在蘇州建立的會館,至少有三十多處,江浙之外,粵閩皖鄂、湘贛魯陝的商人,無不被吸引而來,這種向心力,全國無與倫比!
即使燕京城,也隻是在政客們眼中有如此吸引力,真正的商家和財富,是不會湧到那個歧視錢與商的鬼地方去的。
沈默有些討厭這裡了,不是突然的,而是從一進入吳江縣,便開始產生這種感覺了,隻是隨著一步步深入蘇州,感覺越發強烈罷了——這其實另一種感覺的附生品。
那種感覺叫‘責任感’!其實他一直有一種想要改變曆史,讓華夏少走彎路的想法,但在彆處,無論是紹興、杭州還是燕京,這都隻是一種‘假大空’的理想,隻會讓他覺著自己很高尚,卻不會刺激他進行什麼實質姓的舉動……但進入蘇州境內,這種想法轉化成了衝動,越是感受到那種萌芽的勃勃生機,越是體會到其內斂的恐怖爆炸力,這種衝動就越強了,直到不能自已,直到讓他失去理智……是的,理智,所謂的理智告訴他,自己要做的事情太危險了,弄不好就會身敗名裂、禍及家人。他比誰都清楚,大明朝至少還有十年的國祚,自己隻要隨波逐流,官居一品、安享太平是不成問題的。
兩個聲音便在他腦海中打架,一個道:‘曆史的發展,是有其必然規律的,自己任何企圖改變的舉動,都是螳臂當車,隻能把自己碾得粉身碎骨,卻不能改變曆史!’另一個卻道:‘曆史都是人創造的,人為什麼不能改變曆史呢?’
如果扶蘇早一步知道父皇駕崩,如果項羽鴻門宴上下定決心,如果李隆基知道楊玉環的胸部是被安祿山抓破的,如果趙匡胤能識破弟弟的狼子野心,如果朱元璋不是出身於貧農之家——他相信任何一個如果變成現實,曆史就將會大變樣!也許秦朝的國祚不至於二世而亡;也許大楚將代替漢朝;也許大唐朝的由盛而衰不會那樣猝然;也許老趙就能收複燕雲十六州;也許大明朝就不至於像今天這樣痼疾纏身!
曆史沒有如果,但現在自己麵對的不是曆史,而是未來!為什麼不在這個時空中,為自己的族人,拚出一個不一樣的未來呢!
‘海雨天風獨往來。’其實沈默的心中早已經做出了決斷,否則他也不會來到這座城市,隻是這副令人窒息的重擔,一旦挑在肩上,除非走到終點或者中途死亡,否則永遠無法解脫。
而沈默相信,僅憑自己這一代人,是不可能走到終點的,所以如果擔上這副重擔,將會一輩子卸不下來,這種壓力讓他想想就喘不動氣,所以一直在拖延著擔上它的時間。
終於,船到碼頭車到站,已經再也沒法磨蹭了。蘇州城中發生的一切,告訴他時不我與,隻爭朝夕!
好吧,既然無法回避,那就擔上吧!從此以後,我的畢生追求,就是這個愚公移山般的目標了,雖然還很抗拒,但這是我的宿命,‘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就是我逃不開的宿命。
為了它,我將傾儘所有,披肝瀝膽;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哪怕是成為亂臣賊子,一時被釘在恥辱柱上,我也不會在意。因為我相信,曆史終究會給我一個公正的評價!
當下定決心後,沈默突然想道:‘如果搞砸了怎麼辦?’這是很有可能的,但他旋即安慰自己道:‘既然未來已經遭透了,我怎麼折騰都不會更糟吧?’
站在一座古樸的石橋上,望著水道上悠閒往來的小船,沈默突然笑道:“蘇州,我來了。”
嘉靖三十六年二月初二,龍抬頭。
這一天,也是大明蘇州府同知,兼江南市舶提舉司提舉沈默,正式上任的曰子。
其實他在正月底已經到了蘇州,在城內轉悠了幾天,正月二十八才重新出去,擺開了自己的儀仗,並通報府衙佐貳雜官,告訴他們準備交接事宜,安排進城儀式。
城內的諸官早就聽說同知大人抵達蘇州了,卻一直隻聞其聲,不見其人,心裡都直犯嘀咕……難道上了黑船,吃了賊人的混沌麵?給龍王爺當女婿去了?成了唐僧他爹不要緊,可彆給我們招個綠林太守來呀。
正在眾人惴惴不安中,終於得到了沈默的消息,目前負責府裡事務的蘇州推官,召集吳縣、長洲兩縣令,說:‘咱們得合計合計,怎麼迎接大人……他是少年新貴,肯定有些獨特脾氣,如果按照慣例可能會引得大人不快……’
正在說著呢,就見新任長洲縣令海瑞起身道:“大人,我那裡還很忙,就不在這幫閒了。”
“這怎麼能叫閒呢?”推官是個脾氣很好的人,跟他講道理道:“現在又沒春耕,你那邊再忙也可以放一放,但大人進城是不能耽擱的。”
“府衙在吳縣,又不是在長洲,我縣還是不摻和了吧。”海瑞將官帽戴正道:“下官新上任,很多地方都不了解,若不抓緊時間摸清狀況,稀裡糊塗等到春耕忙了,會出亂子的。”說著一抱拳道:“告辭了,二位大人。”也不待推官答應,便徑直揚長而去了。
“這人怎麼這樣?”縱使是老好人,推官也受不了了。
吳縣縣令微笑安慰道:“估計海筆架就是這個脾氣,要不也不可能這麼大名氣。”
“那倒是,”推官也笑道:“真不好說,是他的名氣大,還是咱們大人的大。”
“差不多吧,”吳縣縣令笑道:“您也不必擔心,下官曾經與咱們沈大人共事,他少年老成,沉穩持重,必然不會讓咱們難做的。”
“什麼?你跟他是舊識?為什麼不早說?”推官又是歡喜又是責備道。說完就明白了,定然是當初平起平坐,沈默還要稱他一聲前輩,但現在他成了沈大人的屬官,心裡肯定不好受。有些歉疚道:“瞧我這張嘴,當我沒說。”
“沒事兒,”縣令坦然笑道:“已經過去了。”
“那咱們一起去吧,”推官笑道:“拜會一下未來的頂頭上司。”
“正有此意。”縣令笑道:“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見到他了!”
說走就走,一個時辰後,兩人在城外的驛站內,見到了一身便服的沈大人。
縣令一看沒錯,納頭便拜道:“下官吳縣縣令王用汲,拜見同知大人。”
那推官也跟著拜道:“下官蘇州推官歸有光,拜見大人。”
沈默爽朗笑道:“快快請起,潤蓮兄和震川先生切莫多禮。”
那吳縣縣令王用汲,正是與沈默在杭州時同為欽差協查案子的那位應天巡按,隻是後來遇襲傷重,被呂竇印頂了,所以沈默又拉著他的手,關切問道:“潤蓮兄,身子好了嗎?”
“勞大人掛念,已經完全康複了。”王用汲恭謹笑道:“要不也不會繼續出來做官。”
那蘇州推官歸有光卻在那犯了嘀咕,大人怎麼會知道我的名號?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