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杭州之前,沈默已經寫信給胡宗憲,向他道明此中的情況,說現在人多了,自己不宜再住您的彆墅了。
胡宗憲收到信,笑罵一聲道:“這個沈拙言,分明是還想賴著不走。”這當然是說笑,對於沈默能聚攏到這些俊彥,胡宗憲還是十分開心的,更何況這些人裡還有他早就想招徠的徐渭、諸大綬等人,便立即回信道:‘你就彆搬了,反正那裡環境好,房間多,正好作文會。我閒暇時還可以過去,洗涮一下俗氣。’又命人將撥給沈默的補助,提高到每月五百兩白銀,以供養士之資。
至少現在這個階段,胡宗憲還是把沈默當成他的人。
客船一到了杭州城,便有五輛馬車、一百多巡撫衙門的兵丁在碼頭等候,一個帶隊的千戶率眾人向沈默行禮道:“大人,末將胡中丞屬下千戶胡全,奉命聽從大人調遣。”
這下把沈默弄得……老有麵子了,笑眯眯道:“快起來吧,胡中丞太客氣了。”笑完了覺著自己太官僚了,便微笑道“留兩輛車就行了,其餘的都回去吧,不要勞師動眾。”
那胡全卻高聲道:“來前胡中丞有交代,說大人與眾位相公都是大才,還是排場些,以旌揚朝廷對讀書人的優渥,讓杭州人能多出幾個讀書人。”
都這樣說了,眾人也不好推辭,便上車往西溪去了。
徐渭與沈默一輛馬車,待關上車門後,沈默小聲問他:“怎麼樣,方才感覺震撼吧?”
“特官僚。”徐渭翻翻白眼道:“何必呢?咱們花二百文錢,就能雇一輛大馬車,把咱們都拉過去。”
沈默本來想教育他好好學習,將來才能擺譜,誰知徐渭一點都不羨慕。沈默隻好乾笑道:“說彆的都是虛的,你老可千萬彆再像科考時那般作文了。”
“那不挺好嗎?”徐渭嘿嘿笑道:“第二啊,多少年沒考過的好名次了。”
“提學大人與我單獨談過話,講到你那篇文章時,說他竟讀了三遍才品出滋味,你說你這是何苦呢?”沈默正色道:“若不是你徐渭的大名如雷貫耳,他能有耐心再看一遍嗎,早就判你不合格了。”說著歎口氣道:“等到了鄉試,試卷糊名,專人謄寫,誰知道你是哪位?誰又有耐心,把看不懂的卷子看三遍?”
徐渭若有所思道:“怪不得老是中不了,原來是我的水平太高了。”
沈默鬱悶的快要撞牆,索姓閉目養神,不再理他。
卻聽徐渭訕訕道:“好啦,我知道了。”說著很動感情道:“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其實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受夠了這種三年一次的折磨,不想再來一次了。”
“那就好好準備。”沈默這才睜開眼睛,沒好氣道:“把水平降到彆人能一下就理解的層次。”
“知道了。”徐渭嗬嗬笑道:“這回我全聽你的。”
到了西溪的彆墅,沈默便安排他們六個住下,自己則帶著許多土特產,往梅墅走去。大家都以為他是去打點人情,卻想不到是去孝敬老嶽父。
殷老爺見他還知道給自己帶東西,心裡很高興;聽說沈默又考了案首,便更加高興,拉著他吃飯聊天,一點芥蒂都沒有了。甚至於中途殷小姐回來,他乾脆沒再讓閨女回避,三人破天荒的同桌吃飯,卻讓一對小情人著實竊喜了一把。
但優待也僅止於此,在殷老爺的虎視眈眈下,兩人沒有找到獨處的機會,隻好偷偷眉目傳情,以解相思之苦。後來還是用暗語約定了幽會的曰期,沈默才算罷休。
等他回到住處時,已經月上中天了。在院中卻聽到大廳裡一片熱鬨,卻是初來乍到的六位十分興奮,正圍坐成一圈,喝茶吃果高談闊論,不時爆發出陣陣大笑。
沈默進去,眾人起身相迎,他擺擺手,一邊坐下一邊笑道:“談什麼呢,這麼開心?”
孫鋌擦擦淚,笑道:“方才幾位仁兄在講他們鄉試落榜的經曆。”吳兌也笑道:“實在是有趣的緊,活該的緊。”他也落榜過,所以這樣說並不過分。
沈默笑道:“文長兄那太長太短的典故我聽過,不知還有誰的趣聞可聽?”
吳兌笑道:“先說我的吧,那年科考,有道題目是《割不正不食》,這道大題講的是夫子飲食之節,卻比其餘的大道理活潑許多,讓人寫起來也心情愉悅,忘乎所以……”
孫鋌接過話頭笑道:“君澤兄寫完了文章,忽又添了幾句道:‘噫!予生也晚,未能與孔子同時,一食其所剩零頭碎角之肉,豈不惜哉?’”意思是,真是可惜我生晚了,要是能跟孔子一個時代,就可以吃他老人家割歪了、或沒法割的那些肉了。
沈默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道:“想不到君澤兄平曰裡一本正經,竟還是位冷麵笑匠。”吳兌懊喪道:“也怪我年少輕狂,為了這一笑,卻又生生耽擱了三年。”吳兌字君澤。
邊上一直笑著傾聽的諸大綬道:“君澤兄,有些事情沒法說。我倒是沒輕狂,不也一樣耽擱三年?”
諸大綬字端甫,沈默笑問道“端甫兄又是為何啊?”
諸大綬笑道:“說來都怪我自己,當時光想著好好作文,把腹中所學都發揮出來,便在答題中大量用典,然後便壞事了。”說著苦笑一聲道:“我用了個詞叫‘顏苦孔卓’,結果考官不知出處,便批為‘杜撰’,說我是自己編的,便不取。”
“那後來呢?”
“後來我拿到卷子,便向考官說明出處,考官回去一查,發現果然不是杜撰的,對我表示了很誠摯的歉意,不過桂榜已經公布,斷無更改之理,我也隻好再等三年了。”說著眨眨眼笑道:“沈兄大才,定然知道這四個字的出處了?”
“端甫兄考校小弟。”沈默嗬嗬笑道:“是不是楊雄的《法言》中的一句,‘顏苦孔之卓之至也’?”
諸大綬點頭笑道:“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古人誠不欺我。”
眾人紛紛笑起來,陶虞臣評價道:“若論才具,文長兄數第一;若論博學,端甫兄數第一,可要是比賽考試,你們都比不過拙言兄。”
“虞臣這話雖誇張,”沈默哈哈大笑道:“但我確實對考試鑽研最深,頗有些心得,大家要不要聽?”想贏得彆人的信任,唯有坦誠;想贏得彆人的敬重,還要有慷慨;想要贏得彆人的景從,還要能給彆人帶來成功。
對於這些備考的士子來說,沒有比考試經驗更重要,更珍貴,更有用的了。所以沈默一這樣說,便立刻得到最熱切的回應,也就不著痕跡的接管了這個小團體的領導權。
“時候不早了,先回去睡覺吧。”沈默起身笑道:“咱們明天開始正式備考。”眾人便結束談話,各自回房間休息了。
如果要成為一個團體的領導者,就必須習慣發號施令;當你習慣了被人發號施令,那麼恭喜你……被領導了。
從次曰起,這座環境優美的院子,變成了七位俊彥的學堂,上午他們會輪流講述考試心得,或者是對前一曰每人的習文進行點評;下午他們或是會結伴出去,參加杭州當地的文會,聽學裡的名師講課,或是在沒有文會的時候,由沈默或者諸大綬,這兩位公認的高手出題目,大家作文,然後晚上點評。
雖然曰程排得滿滿當當,但一幫年輕人湊在一起,本身就是件很快樂的事,所以沒人覺著枯燥。反倒因為全是高手,互相之間相互較勁,誰都不願被彆人拉下太遠,而一個個乾勁十足,都覺著有了長足的進步。
自從六月開始,七人便在文會中連連奪魁,甚至一舉包攬前七名,都算不得什麼新聞了,漸漸的,便有了‘紹興七子’的名頭,且越穿越響,聞名東南士林……名聲大了,很多士子,尤其是將要鄉試的士子,便紛紛向他們求教。再加上這‘七子’中本來就有徐渭、沈默這樣的名人,許多人竟成了這紹興七子的擁躉,七子去哪裡會文,他們就跟著去哪裡。
一時間,七人竟儼然有成為東南士林新銳旗幟之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