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明月高懸,星空燦爛,看時辰已經是下半夜了,但屋裡的卻談興正濃,毫無停歇之意。
待徐渭說完,胡宗憲苦笑道:“都不是那麼好辦的。”
徐渭翻下眼皮道:“要是那麼好辦,倭寇能猖狂到今天嗎?”
沈默笑道:“其實文長兄這三策都是勢在必行的,從短期看,我們自己的軍隊還不堪大用,所以必須留下狼土兵,應付眼下的倭情;從長期看,要想徹底消滅倭寇,最終還是要反攻到海島上去,搗毀賊巢穴,要做到這一點,沒有一支過硬的水軍是萬萬不能的。”頓一頓,他緊緊盯著胡宗憲道:“但最根本的,還是要全力練好我們自己的新軍,不說來之能戰、戰之能勝,至少也要贏下該贏的仗!”
胡宗憲忍不住哂笑道:“浙江兵要是能練出來,倭寇早被趕到大海裡去了。”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堂堂全浙,豈無材勇!都是保家衛國,總有熱血男兒。”麵對他的質疑,沈默一字一句道:“如果能選用善於練兵的大將,把浙兵艸練的足堪禦敵,一來再也不用為兵源發愁,二來也可省客兵歲費數倍矣。”
胡宗憲動容了,沉吟片刻之後,終於點頭讚許道:“說的不錯,生絲隻有練熟了,才能織成五彩雲錦,以往我們光征兵而不練兵,即使鄉勇們再想報國,也沒法形成戰鬥力。”接著卻又蹙眉道:“但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遍觀抗倭諸將,除了正艸練水軍的俞大猷之外,卻又去哪裡尋找這等人才?”
沈默端起酒碗,頗有些羽扇綸巾的意味道:“在下可推薦一人,足以勝任此等重任。”
胡宗憲登時歡喜道:“何方神聖,快快講來?”
“此人乃將門之後,文武雙全,膽識超凡,又有滿腹韜略,”沈默淡淡一笑道:“且正在中丞麾下任職。”
胡宗憲愕然道:“我麾下競有此等明珠蒙塵?”說著朝沈默拱手道:“我的拙言老弟,你就彆賣關子了,快說他是誰吧。”
“戚繼光。”沈默輕聲道。
“戚繼光?”胡宗憲有些迷糊,想了一會才道:“便是那位寧邵台參將?”在去歲的連番大戰中,戚將軍沒撈著露臉,是以胡巡撫對他印象不深。
“正是此人。”沈默趕緊為其加深印象道:“此人雖然年紀不大,但相當的老練沉穩,決不會辱沒使命,誤了中丞的大事。”見胡宗憲還在沉吟,他又灑然一笑道:“如若擔心,中丞不妨親自考察一番嘛。”
胡宗憲這才點頭道:“拙言少年老成,做事沉穩。既然如此大力舉薦定不會錯,本館自當將其作為首選就是。”意思是,我還得見見他再說。
把這件事敲定之後,三人又談了留下狼土兵之事,這個胡宗憲也愛莫能助了,因為自從設立東南總督之後,浙江巡撫的地位便尷尬起來……原本權限之內的事情,現在卻得請示總督才能辦,尤其是軍務上的事情,更是由總督一言決斷,所以如果周珫不答應,胡宗憲也沒有辦法。
至於水軍一事,更是由周總督全權負責,旁人根本插不上話。所以胡宗憲麵帶慚愧道:“文長兄的三策之中,卻隻有一條是我可以做主的。”
“這就很好了。”沈默笑道:“隻要方向正確,總能走到終點的。”
“隻要方向正確,總能走到終點?”輕聲重複一遍沈默的話,胡宗憲由衷地道:“拙言說的是至理啊。”說著朝兩人拱手道:“今曰宗憲來時,仍然是稀裡糊塗,與二位一番深談,卻是撥雲見曰,信心十足了。”
他略一沉吟,又道:“不過今曰所議之事極為隱密,稍有泄露,必前功儘棄,還可能招來殺身之禍,請二位務必保守秘密,誰也不要告訴。”
兩人都知道,他這是起了奇貨可居之心,想再去唬彆人呢。但這也是題中應有之意,便不放在心上,一齊笑道:“那是當然。”
胡宗憲又道:“那麼離間倭寇一事,就麻煩拙言兄弟了,需要什麼隻管開口就是,本官一定全力支持。”
沈默知道,若是出了岔子,大家都跑不了,所以胡宗憲能不計較個人得失,毅然答應這個提議,這就已經殊為難得了。
他便點頭應下。
胡宗憲又看向徐渭道:“拙言是朝廷命官,我沒法請他入幕,但文長兄,總是要請你大家,到我府上幫幫忙,浙江的事情太難,我是一人技短啊。”
徐渭知道不能再推脫了,而且他確實看好胡宗憲的前途,希望借著這棵大樹,為浙江父老遮一片陰涼,便也點頭應下道:“過幾天,等我忙完手頭的事情,自會去杭州尋你。”
“很好!”胡宗憲端起酒碗,豪爽道:“滄海橫流,正當男兒擊水,就讓我們三個一起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吧。”
不得不承認,他的語言極有煽動力,讓沈默和徐渭兩個毫不猶豫的滿飲一大碗……然後便頭暈目眩,醉倒了。
等徐渭感到嗓子冒煙,從桌子上費力的抬起頭來,就見沈默也剛剛醒來,兩人一看外麵已經是天光大亮,不由相視苦笑道:“酒量太差了。”
桌上擺著一張紙條,徐渭拿起來一看,是胡宗憲留下的,說自己公務繁忙,不能久候,隻好在杭州恭候二位大駕。
徐渭揉著發脹的腦袋,苦笑道:“我這就算是上賊船了。”
沈默起身去燒水,回頭問道:“你怎麼看這個人?”
徐渭沉吟片刻,方輕聲道:“此人深接納、擅權變,無書生迂闊之弊。但此人不惜聲名,隻求目的,不擇手段。這樣的大僚在士民中不會有好的印象。”說完又補充道:“但這種人,才有可能辦實事。”
沈默點頭表示讚同道:“確實,他心機太深,好用權術,實在不是良友。但有擔當,重實效,不具誹謗,深通軍務,正是抗倭統帥的不二人選。”
等著水燒開的視乎,徐渭突然一拍腦門,怪笑道:“兄弟,這裡有封信,是一位小姐托我轉交給你。”便從袖子裡摸出來一個淡粉色的信箋,遞給沈默道:“快打開觀摩觀摩吧。”
沈默卻眼皮都不抬道:“要看你就自己看,反正我是沒興趣。”
“這是你說的啊。”徐渭眉開眼笑道:“那我就鑒賞一下,咱們紹興才女的文采。”看沈默還不動容,氣得徐渭一咬牙,真真撕開那信封,從裡麵拿出信紙,便大驚小怪道:“折成方勝形啦。”
這時候水開了,沈默徑直起身去提壺倒水,洗臉漱口,就聽徐渭在邊上怪叫道:“我可真念了。”見他依舊沒有反應,徐渭便大聲念道:“天上明月,陰晴圓缺人難全。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偏那紅絲剪不斷,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嚴冬,春叢認取雙棲蝶。”
讀完了,徐渭熱淚盈眶道:“多麼好的姑娘啊……我怎麼就碰不上呢?”
沈默的動作卻沒有絲毫停頓,他洗完臉,擦乾淨道:“那你就去找她吧。”說著拿起自己的大氅暖帽便往外走,走到門口時,他才回頭道:“告訴那寫信的,既然今生無份,就不要再枉費多情了。”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徐渭撓撓頭,罵一聲道:“真搞不懂。”但那邊呂小姐還等著回信呢,他隻好提筆寫個字條道:“伊欲將心比明月,奈何明月照茅坑。”送回去給那呂小姐,讓她不要再白費功夫。
沈默回到家裡,沈京正在等著,對他說老爹有請。
沈默便去後堂脫去帶著酒氣的袍子,換一身乾淨衣裳,跟著沈京上了車。
在車上他也不問沈老爺的事,而是關心起沈京的學業來:“國子監的恩貢的辦下了麼?”
“一千兩銀子年前就交了。”沈京有些氣惱道:“可提學大人偏偏拿喬,下個告示說,鑒於往年解送貢生質量不高,有礙浙江的文聲,所以一應選拔恩貢生,都得先去杭州集中授課半年,考試通過方可成行。”
沈默笑道:“能學點東西總是好的。”
“恐怕毛都學不著。”沈京憤憤道:“這不是第一次了,有前輩告訴說,這不過是提學大人斂財的手段罷了。”
“怎麼說?”
“他們說,每當開課的時候,提學大人便會來訓話,講一段論語。”沈京便搖頭晃腦作學究狀道:“十五誌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一上來就是死要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