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驛過一驛,驛騎如流星。平明發鹹陽,暮及隴山頭。
王江涇大捷的消息,被三方人馬以十萬火急的速度向燕京傳去,但同樣是八百裡加急,傳遞的速度卻不儘相同。有一方專用最好的騎手,騎著驛站中最快的駿馬,完全不顧惜馬力,瘋狂的狂奔,竟然在這寒冬臘月裡,僅用三天半時間便抵達了燕京城……而此時,另外兩方的信使,才剛剛到達滄州,離燕京還有半天的路程呢。
那先一步抵京的信使,趕在關門前一刻進了城,卻沒有進入任何一處衙門,而是直奔位於西長安街上的一處氣派煌煌的府邸……隻見那當街的大門樓十分寬敞,下麵是高高的五級白玉台階,朱漆的四扇大門,威武的看門石獅,處處是位極人臣的規製。
此時天已漸黑,四扇大門都緊閉著,隻有門口高掛著,上書‘嚴府’二字的大燈籠,在漸起的夜風中微微搖曳。
這裡便是大明首輔的府邸,平曰裡官員打這兒過,那是文官下轎、武將下馬,連大氣都不敢喘,至於尋常百姓,都直接繞道走了。但那信使卻不管這套,翻身下馬跑到門口,握住門環便是一陣猛敲。
裡麵馬上出來凶神惡煞的門子,剛要喝斥,便見他手中粘著三根雞毛的竹筒,趕緊閉上嘴打開門,將其迎了進去。
嚴府富麗堂皇的書房內溫暖如春,須發皆白的嚴閣老躺在安樂椅上眯眼假寐,一個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坐在錦墩之上,不輕不重的為他捏著腳,好一副父慈子孝的場景。
在嚴嵩的身邊侍立著另一個身材發福的中年男子,此刻正拿著剛剛送到的戰報,為老夫輕聲誦讀著。這才是嚴閣老的獨子嚴世蕃,那個給他捏腳的,乃是與趙文華一樣的乾兒子,大理寺少卿鄢懋卿是也。
“至此三大戰役結束,官軍共殲敵一萬餘人,俘獲兩千餘人並匪首陳東……”嚴世蕃足足念了一刻鐘,才將這份詳儘的戰報讀完,雖然字字皆是報捷,但他的臉上卻沒有一點喜色,反而憂心忡忡道:“爹,此等大勝若是傳到陛下耳朵裡,足以衝銷所有不快……就算陛下仍然不滿,也會壓下去的。”
嚴嵩沒有說話,那給他捏腳的鄢懋卿輕言細語道:“東樓兄,不滿這東西,壓是壓不住的,早晚還是會發作的。”
嚴世蕃兩眼一瞪,左眼冷光四射,右眼卻光芒黯淡,低聲罵道:“捏你的腳吧,懂什麼呀你?”
鄢懋卿縮縮脖子,陪笑道:“我不懂,我不插嘴。”便果真一個字不說了。
嚴嵩卻緩緩睜開眼睛道:“嚴世蕃,怎能這樣對兄長說話呢?”
嚴世蕃腮幫子抖了抖,終究還沒有膽肥到跟老爹頂嘴的份上,隻好朝鄢懋卿拱拱手道:“景卿兄,我就這臭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給你賠不是了,彆忘心裡去啊。”
鄢懋卿寬厚的笑笑道:“一家人嘛,說話哪有那麼講究的。”
嚴嵩微微頷首道:“懋卿像個做大哥的。”便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隻聽嚴世蕃繼續道:“咱們那位陛下,雖然喜怒無常,最愛評個人好惡決斷,但是對祖宗江山看的比什麼都重,若是這次大勝傳到他耳朵裡,必然給他造成一種——平定東南,非張經莫屬的錯覺。”說著把那捷報往桌上一拍道:“到時候張經隻要彆把南京孝陵給刨了,折騰出什麼幺蛾子,陛下都會容忍他的。”
看一眼悶頭捏腳的鄢懋卿,嚴世蕃暗含譏諷道:“雖然秋後算賬免不了,可都已經把莊稼割了,隻剩下一地麥秸,我們還折騰個屁啊?”
鄢懋卿陪笑道:“東樓兄睿智,是愚兄魯鈍了,確實啊,如果等著抗倭勝利了,陛下再收拾張經,那就牽扯不到徐階了。”
“這就對了,”嚴世蕃嗬嗬笑道:“你終於開竅了。”鄢懋卿趕緊笑道:“都是東樓兄教導有方啊。”
兩人正在沒有營養的唧唧歪歪,卻聽嚴閣老輕咳一聲,立刻就安靜下來。嚴嵩輕聲道:“嚴世蕃說的不錯,如果這次不扳倒張經,徐階的位子就徹底牢固了。”說著雙手一攥扶手,聲音轉冷道:“那徐華亭取為父而代之的曰子,就不遠了!”
嚴閣老一聲吼,算是定下了方針,剩下的便是如何去完成它了。嚴嵩固然是構陷設計的行家裡手,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他的獨子嚴世蕃卻是陰謀界的泰山北鬥,其智慧已經在扳倒前任首輔夏言的漫長過程中,淋漓儘致的體現出來,完全贏得了乃父的信任。
所以嚴閣老七十以後的決斷行動,多是出自嚴世蕃的謀劃,嚴嵩自己則撐著天,掌著舵,決定該不該這樣做。
嚴世蕃對著那封信發呆半晌,嚴嵩便假寐半晌,鄢懋卿便捏腳半晌,都不敢打擾他的思路。
終於伴著一聲燈花爆響,嚴世蕃擊掌大笑道:“有了,爹,張經死定了!”
嚴閣老已經處於淺睡狀態,被他這一叫嚇了一大跳,一顆老心肝噗通噗通的亂顫,臉色都變得煞白,鄢懋卿和嚴世蕃趕緊上前,又是撫胸,又是喂水,這才把老首輔的魂兒給叫回來,他怒罵嚴世蕃道:“混小子,一驚一乍的,要嚇死你老爹啊?”
嚴世蕃趕緊給老爹跪下,狠狠抽了自己倆嘴巴,連稱自己孟浪。嚴嵩喘息漸勻,疲憊的靠在椅背上,吐出一個字道:“說。”
“哦……”嚴世蕃趕緊回想一下,沉聲道:“其實很簡單,隻需把三戰三捷的功勞記在梅村兄的名下,張經就鐵定完蛋了。”梅村是趙文華的號。
嚴嵩一聽,想也不想的搖頭道:“不行,文華吃幾碗乾飯,陛下還是清楚的,是不會相信的。”
“爹你彆急,聽孩兒慢慢說。”嚴世蕃站起來道:“咱們可以把這份功勞分解開,把督戰之功給梅村兄,再把那臨陣指揮的功勞送給他的那個死黨叫……胡宗憲。”說著小聲嘟囔一句道:“便宜這老小子了。”
一聽‘胡宗憲’,嚴嵩老眼一亮道:“嗯,這個人的戰績是實打實的,石塘灣是他的首功,王江涇也是他的首戰,確實是個人才啊。”
嚴世蕃輕聲道:“梅村兄也在心中對此人大加褒獎,說他是經天緯地之才。”
“可用嗎?”嚴嵩緩緩道。
“能跟梅村兄相處得宜,自然可以大用。”嚴世蕃這話說的響亮,但實際上的意思是……能讓趙文華那個貪財好色的家夥滿意的,定然不是那種不留把柄的清官,也就不怕到時候不聽話。
“這個我曉得,”嚴嵩點頭道:“陛下先入為主的毛病很重,心中既然存了對張經的偏見,兩種說法擺在案頭,還是會信我們的。”
見老父拍了板,嚴世蕃興奮的搓搓手道:“張經的奏折明天一早就該到了,我們今天晚上就得把文華的這份寫好了,明天瞅準時間一起送上去。”說著對鄢懋卿道:“景卿兄,該你大顯身手了。”
鄢懋卿笑道:“早就技癢了。”便從那千裡送來的竹筒中,取出三樣東西:一份空白奏章,一個官印和一個關防。空白奏章的外麵已經寫好了題款曰:‘臣工部左侍郎、通政使、欽命東南監軍趙文華謹奏。’
鄢懋卿麻利的研磨提筆,蘸一蘸筆尖道:“東樓兄請講。”
嚴世蕃垂下雙目道:“廢話你自己寫。”
鄢懋卿點點頭,便寫道:“臣趙文華啟奏陛下……”然後是問好請安,萬歲萬歲,一共三十多個字,寫完後輕聲道:“可以開始了。”
嚴世蕃點點頭,清清嗓子道:“東南總督張經,上任伊始畏敵怯戰,退守城池。臣親眼所見,江南水鄉,赤地千裡,沿海百姓,如墜地獄。微臣奉欽命視師,心存千萬百姓,自是五內俱焚,羞憤欲死。數次與巡按禦史胡宗憲,求見彼總督張經,求其為大明謀、為陛下計,出兵救民於水火之中。張經便曰:‘東南兵不可用,待吾掉土狼兵前來’,臣等思量,彼維時接任未久,尚可推諉,便暫且忍之讓之。”
“至臘月進,倭寇之焰愈熾,僅盤踞於沙川窪、拓林一帶,竟有數萬之眾,東南倭患之盛可見一斑,然彼總督張經,竟視而不見,整曰與巡撫李天寵酒池肉林、醉生夢死,任東南已成鬼哭狼嚎之地獄,不能稍減督撫二人之歡愉。左右或諫之,必遭其羞辱杖責,乃至貶斥陰害,東南文武懼其銀威,皆敢怒不敢言,更助其氣焰之囂張。彼張經曾對臣叫囂曰:‘浙江乃老夫之浙江,汝黃口小兒安敢多言?’當時眾多文武在列,陛下可查實一二。”
“後廣西兵到、湘西兵至,臣滿以為其再無托詞,彼張經卻曰:‘客兵新到,修養數月再說。’此時蘇鬆一帶倭患最重,然官軍土軍近十萬人屯駐嘉杭卻不救,是以百姓深恨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