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沈默完成他的稟文時,戚繼光的《練兵大計》才寫了個開頭,見他已經在活動筋骨,收拾筆具了,戚將軍苦笑道:“早知道咱倆換換,讓你寫這個大部頭了。”
沈默撇嘴笑笑道:“我比趙括強不了多少,乾點務虛的還行,你這種務實的工作,我可乾不了。”
戚繼光搖搖頭,認真道:“如果朝廷大員能有你一半的見識,東南何患不平?俺答何愁不滅。”
沈默哈哈笑道:“彆再吹我了。”說著將那份報告遞到戚繼光麵前,輕聲道:“你再看看,沒有問題就謄寫一遍,加蓋官防吧,我明天一早就帶到杭州去,親手交給張部堂。”
戚繼光吃驚道:“這麼急著走?我還想等寫完了大計,跟你在好好推敲一下呢。”
“來不及了,我得去杭州了。”沈默擺擺手道:“這個大計你慢慢寫,什麼樣的方法最適合自己,隻有你自己知道,我一摻和就亂了。等寫出來了給我看看就是。”
戚繼光一想也是,便點頭道:“都聽你的。”這才拿過沈默的報告,細細看下去,看完後皺眉道:“我怎麼覺著……有些平淡呢?似乎將我們這些天所得的東西,體現的不多。”
沈默輕笑道:“這份文書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請張部堂撥付一支新兵,交給你訓練,能把這個坎過去才是王道。”大明朝向來是練兵的不帶兵,帶兵的不練兵,想要將這一關過去,已經是極端困難的了。
戚繼光點點頭,有些不甘道:“那我們這些天不是白討論了?”
沈默翻翻白眼道:“等將那幫新兵蛋子弄到手,還不隨你擺弄?”
戚繼光恍然道:“原來你是想掛羊頭賣狗肉?”
“悶聲發大財不好嗎?我的戚將軍?”沈默哈哈大笑道:“這些方法畢竟沒有經過實踐,如果一五一十遞上去,那些老家夥們肯定要擺出前輩高人的架勢,說這個不對,那個不行,最後得出結論,戚繼光簡直是在瞎扯淡。反之等你把軍隊練出來,打了勝仗,自然沒人敢說你的方法錯,說不得還得誇你是青年英才,國之乾城呢。”
戚繼光登時被說羞了,嗬嗬笑道:“那多不好意思啊。”剛要提筆謄寫,卻又停住道:“你不署名?”
沈默搖頭道:“我這個巡察使隻有問的權力,沒有說的權力,一署名就複雜了。”
戚繼光點點頭,深有感觸道:“朝堂和戰場一樣,一步都不能走岔了。”
沈默頷首笑道:“是啊,大家都努力吧……”
戚繼光便謄寫一遍,簽名用印,裝進信封,火漆封口,再加蓋自己的關防。
當天晚上,戚繼光設盛宴為沈默踐行。次曰一早,又將一大包金銀悄悄送到他的屋裡,沈默有些錯愕,指著那金銀道:“元敬兄,你我一見如故,意氣相投,何必來這一套呢?”
戚繼光麵上的尷尬一閃而逝,趕緊笑道:“拙言兄你聽我說,這錢有兩個用向,一是做兄弟去杭州的盤纏,二是萬一辦事不順,說不得要打點則個。”說著笑笑道:“你是給我辦事,總不能還讓你花自己的錢吧。”
沈默默然,他突然覺著,如果換成俞大猷的話,一定不會這麼乾。想了一會兒,他點點頭道:“我知道了。”便收下了那包金銀。
戚繼光如釋重負的笑道:“那我送兄弟下山吧。”
沈默頷首笑笑,命沈安將東西拿了,與戚繼光攜手出門而去。
戚繼光將他送了一裡又一裡,一直送出十八裡,沈默笑道:“元敬兄再送的話,就要送到杭州城了。”戚繼光這才勒住馬韁,拱手道:“繼光靜聽拙言兄的佳音。”
沈默點頭笑笑,也拱手道:“竭力而為。”兩人這才依依惜彆。
行出老遠,還能看見戚繼光在朝他招手,何心隱突然冒出一句道:“我覺著戚繼光不如俞大猷。”
沈默卻不同意,他拍拍戰馬的鬃毛,輕聲道:“其實戚將軍也是爽直之人,但他比俞將軍多明白一個道理——想要實現自己的理想,就必須向現實妥協。所以他將來的成就一定比俞將軍高,對大明的作用也會比俞大。”
何心隱不信道:“我看你是嫌老愛少。”
沈默搖搖頭:“戚將軍是典型的山東人,並不善於掩藏自己的情緒,這半個月的朝夕相處,我時常能看到他在理想與現實間掙紮,最後隻能麵向理想,卻站在現實。”說著長歎一口氣,望著天邊的孤鴻道:“從本質講,我們是一類人。”
何心隱搖搖頭,卻也不再說話。
一行人往杭州趕路,這次沒有好運氣,當夜隻好宿在了野外。好在臨彆時,戚繼光送了很多鮮肉白米,倒不用再啃乾糧了。
親兵們野營慣了,無需隊長吩咐,便分頭支帳篷,撿柴火,不一會兒便在外圍支起四個大帳篷,拱衛著中間一個精致的小帳篷。還在營地裡升起火堆,手麻腳利的支起火架子,將切好的大塊鹿肉掛在上麵烤。
當然這一切都無需沈默忙活,他裹著棉被,坐在篝火邊構思給皇帝的報告。正在出神,就聽到有腳步聲由遠及近過來。
他抬起頭,便看見戴著鬥笠的何大俠,領個同樣戴鬥笠的女子,站在了自己麵前。
隻聽何心隱對那女子道:“這就是救你的沈大人。”
那女子便給沈默磕頭道:“民女叩謝恩公。”聲音雖輕,卻如唱歌般好聽。
沈默擱下筆,微笑問道:“你是哪裡人氏?那天為什麼會倒在門口?”
女子身子一顫,過一會兒才淒聲道:“民女姓鹿,是杭州城人氏,因上月外公去世,闔家去嘉興奔喪,誰知半路不幸遭遇倭寇。民女的父母……”說著便伏地痛哭道:“當場便慘遭殺害,嗚嗚……”
邊上忙活的幾個親兵,不由緊緊攥起了拳頭,仿佛感同身受一般。
沈默沒好氣的驅趕道:“該乾嘛乾嘛去。”幾個親兵才怏怏的走遠了,還不時回頭望幾眼。
沈默這才玩味的望著那女子,淡淡道:“那鹿姑娘你是怎麼回事?”
“民女則被倭寇綁著,與另外一些女子一起,跟著他們行軍。民女知道一到天黑,免不了被糟蹋的命運,就趁他們不注意,跳水逃跑。便有幾個倭寇在後麵窮追不舍,民女隻好拚命的跑。”那女子猶帶後怕道:“不一會兒天黑下來,民女就更怕了,在野地裡跌跌撞撞的跑啊跑,渾身都跑沒了力氣,後來看到遠處有燈火,便稀裡糊塗的跑過去,一看到是我大明官軍,就一下子暈過去了……”
沈默玩味的望著這女子。這時火堆上的肉變成了金黃色,散發出誘人的香味。一滴滴油脂濺在火上,發出‘滋滋’地響聲,在視覺、嗅覺和聽覺上,同時撩撥著人的食欲。
沈默登時變得心不在焉起來,他摸摸下巴生硬的胡茬道:“你家裡還有什麼人?”
女子搖搖頭,戚聲道:“都死在倭寇手裡了。”
沈默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救人救到底,送佛上西天,既然你是杭州人氏,那我就送你回去。”說著一擺手道:“先去吃飯吧。”
何心隱便讓那女子到小帳篷裡呆著,又給她割了兩塊肉,一碗白飯送進去。等他回來時,沈默已經吃得差不多了,正捧著茶杯消化食呢。
一見到他過來,沈默便調侃道:“我說何大俠,這是準備煥發第二春了?不知嫂夫人會不會作河東獅吼狀啊?”
何心隱先是一錯愕,轉而怒道:“休得胡說,我何心隱四十歲後不近女色,這是人所共知的。”
“那太可惜了。”沈默聳聳肩膀道。
“你這人,怎麼連點同情心都沒有?”何心隱憤憤的坐在他身邊,從盤中抓起一大塊肉,咬牙切齒的吃起來,仿佛在發泄對沈默胡說八道的不滿。
沈默含笑看著他,冷不丁冒出一句道:“彆怪我沒提醒你,這女子有些蹊蹺。”
何心隱一呆,使勁咽下滿口的肉,噎得他直翻白眼道:“什麼蹊蹺?”
“那天那幾個倭寇我也看了。”沈默輕聲道:“另外幾個不說,單說你最後追得那個,跑得可夠快吧?”
“嗯,是修習過倭術的。”何心隱點頭道。
“那位鹿姑娘竟然在此人的追逐下,跑出十幾裡地,還硬生生將其落下一大截。”沈默哂笑道:“難道因為她姓鹿,就可以跑得比人快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