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講來。”嘉靖帝終於來了精神,嗬嗬笑道:“黃錦,快給朕上木樨露,也給閣老倒一碗。”
黃錦笑眯眯應下,不一會兒便用個雕龍金碗和個樸素的銀碗,給皇帝和閣老一人上了一碗色澤清透的木樨露,這種飲品溫潤可口,飲下去卻渾身清爽。嘉靖皇帝自幼體弱,腸胃十分畏寒,是以十分鐘愛這木樨露。
嚴嵩年紀大了,這玩意兒也正對他胃口,現在卻無暇品嘗。見陛下已經擺好聽故事的姿勢,他便清清嗓子,開始繪聲繪色的講述起來,讓皇帝跟著長子和沈默,重溫了一遍驚險刺激之旅。
為了能讓皇帝開懷,老嚴嵩拿出天橋耍把戲賣藝的手段,把個姚長子如何勇敢機智,沈拙言如何文武雙全,吹了個天花亂墜,果然令嘉靖皇帝胃口大開,連喝了兩大碗。
嚴嵩察言觀色,發現皇帝尤其愛聽那沈默的事跡,便益發添油加醋,專揀那小子的事跡講……什麼自稱‘浙江巡演’懾服村民;什麼油潑倭寇力保城池;什麼孤膽雙槍勇救長子;什麼指揮鄉勇力阻倭寇;什麼破船之計大功告成。
嘉靖皇帝終於笑逐顏開,拍著喝得圓滾滾的肚皮道:“事實證明,倭寇不是不可戰勝的,一個小書生就能將其玩於股掌之上。”說著便總結出一個道理道:“可見東南能不能平定,關鍵還是有沒有用對人的問題。”
嚴嵩深表讚同道:“陛下聖明。”他本想借題發揮一番,誰知皇帝十分體貼道:“噴了這麼多吐沫星子,朕都替你口乾了,快喝吧,不夠還有。”
嚴嵩隻好滿麵感激的小口喝欽賜的木樨露,心中憤憤道:‘想喝的時候不讓喝,不想喝的時候非讓喝……’
他在那喝著,皇帝便把話題轉回到紹興大捷本身去,輕輕磕動他的玉缽道:“雖然這次勝利本身不算太大,但意義卻非比尋常。如果將三月來的剿倭比作一團漆黑,那一仗就是唯一的亮點!”
雖然剛喝沒幾口,嚴嵩趕緊擱下碗道:“陛下英明,大力宣揚這次大捷,是十分有必要的。”
“尤其是那個什麼?”嘉靖帝撓撓耳根道:“叫什麼來著?”
“沈默。”嚴嵩恭聲答道,官話中還帶著些許江西口音。
“就是那個小三元,他叫什麼名字?”嘉靖有些不耐道。
“沈默。”嚴嵩又一次如是回答。
“到底叫什麼?你這個老糊塗!”嘉靖幾欲抓狂道。
嚴嵩這才恍然大悟,趕緊賠罪道:“陛下息怒,那小子姓沈名默,叫‘沈默’,不是‘什麼’。”說著羞澀笑道:“微臣的鄉音太重,讓陛下誤會了。”
嘉靖這才聽明白,不由跌足笑道:“沈默什麼,這小子的名字著實有趣。”笑得淚都出來了。
嚴嵩和黃錦趕緊陪著笑起來。
笑了好一會,嘉靖皇帝覺著渾身通透,竟是許久沒有過的神清氣爽,不由龍顏大悅,擦擦龍眼角的龍淚道:“為什麼抗倭如此艱難?我大明朝的靈根,讀書人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隻有讀書人的心氣起來了,我大明的氣勢才能起來!所以朕準備把這個小子樹起來,給天下讀書人做一個榜樣!”
越想越覺著這是個正辦,嘉靖皇帝笑道:“有情有義,有勇有謀,又是文昌之地的小三元,很好的苗子嘛!”
嚴嵩心說便宜這小子了……有了皇帝這句話,這小子就仿佛上了直通翰林院的青雲道……當然他也不敢打包票,因為當今聖上有個很顯著的特點,便是反複無常,誰知到時候還記不記得這句話。
但至少現在,嘉靖皇帝是興致盎然的,他命黃錦給閣老磨墨,擬旨封賞。
嚴嵩提起筆來,恭聲道:“該作何封賞還得請陛下示下。”
嘉靖扶著黃錦的胳膊站起來道:“一般怎樣褒獎啊?”
“依照常例,無非是文人封文職,武人封武職,父母師長各晉一級。”對於曾經擔任過禮部尚書的大學士來說,這些東西都是隨口就來的,嚴嵩微一沉吟,又提出一點看法道:“微臣妄揣聖意,覺著陛下似乎有意著力褒獎沈拙言,但他畢竟僅一秀才爾,也不是領兵的將領,也沒有取得什麼平定一方的大功績。封他爵位有點過……但封官位也不妥,憑人家紹興小三元的本事,怎麼也能考個翰林官出來,肯定還是希望走正途出身,腳踏實地的做官。”
稀裡嘩啦說了一大頓,聽起來句句都是建設姓的,但細細一琢磨,是一句有用的建議也沒有……到時候有了成績,他嚴嵩可是提過意見的,若是除了岔子,他就會說‘建議不是我提出的。’既不會留下話柄,也不會跑了好處,進可攻退可守,這就是當朝首輔的絕世功力。
嘉靖皇帝雖然聰明絕頂,卻也沒聽出這話有問題來,還在那微微點頭道:“確實如此,賞輕了不足以體現朕意,賞重了他還承受不起,得想個兩全的辦法。”說著在地上兜起了圈子……這時候嚴嵩是絕對不會插言的,每次皇帝要拿主意的時候,他都以‘簡在帝心,乾坤獨斷’,將皮球踢回去。隻有實在被逼得沒法時,才會小心翼翼的提出一種皇帝最願意聽到的主意……人人都說他嚴首輔沒原則,其實太冤枉他了,因為嚴首輔至少有一條始終不渝的原則,那就是‘在家不得罪老婆,上班不得罪領導,可保天下太平!’
嘉靖帝轉了好幾圈,也沒想出個所以然,竟然問侍立在一邊的胖太監道:“黃錦,你有什麼好主意?”
“奴婢是個笨蛋,能有什麼好主意?”黃錦生就一副喜相,讓人看著就不討厭,隻聽他掩口笑道:“不過奴婢倒有個好笑的主意,不如說出來給萬歲爺和閣老解悶。”
“講。”嘉靖帝饒有興趣道。
“那沈默不是曾經自稱浙江巡演嗎?”黃錦笑道:“不如陛下就真賜給他個‘欽命浙江巡演’,聽起來頗為尊貴,實際無品無級,自然就不耽誤他考科舉了。”
嘉靖聞言竟頗為意動道:“閣老以為如何?”
“黃公公的主意令人耳目一新,”嚴嵩嗬嗬笑道:“不過巡演一詞有失莊重,還是換成彆的好些。”如果一句有用的不說,如何顯示自己的水平?再說皇帝也不會要一個屁都不放一聲的首輔。所以當有人提出建議後,他便會認真的提意見,比起提建議來,還是這個比較安全。
“叫什麼名字呢?”嘉靖皇帝搜腸刮肚一番,雙手一拍道:“有了,就叫欽命浙江抗倭安民靖海巡察使……簡稱浙江巡察,閣老以為如何?”
一聽這個官名,已經脫離了方才‘巡演’那種弄官範疇,嚴嵩立刻打起精神道:“陛下,浙江抗倭任務最重,總督巡撫、兵備總兵各司其職,忙而有序,實在不宜再加職官進去了……而且據說那沈默還未弱冠,也不肯能勝任要職啊。”
“什麼職官要職?”嘉靖皇帝哈哈笑道:“朕還沒荒唐到那一步,所謂浙江巡察,就是讓他在抗倭戰場上到處走走看看,把他所見所聞所想告訴朕,僅此而已。”
嚴嵩一聽,按照皇帝的意思,這個浙江巡察甚至不能算官,隻能說是‘奉命差遣’的臨時職務,這才放了心。
而且這隻不過是個臨時委任、無品無級的觀察員,由皇帝欽命既可,連吏部都不需要知會。
所以當嚴嵩擬旨,皇帝用璽之後,欽命浙江抗倭安民靖海巡察使沈默沈拙言,便新鮮出爐了。
最麻煩的弄完之後,其餘的封賞就簡單多了,嘉靖帝讓嚴嵩擬出來,簡單一看便準了。
把這件事情忙完,嘉靖帝心情大好,終於說出深夜喚他來的真正目地:“陶真人說,倭寇首領乃是東海惡蛟化形所成,所以才興風作浪,屢剿不滅。所以要想徹底平息倭亂,必須先祭祀東海龍王,請他老人家發兵消滅惡蛟,朕深以為然……”說著淡淡一笑道:“你給朕推薦個人選吧。”
嚴嵩想了想,不動聲色道:“老臣以為,通政司通政使兼工部右侍郎趙文華,忠誠練達,姓情淑均,可為陛下擔此重任。”
“趙文華?”嘉靖帝看看老嚴嵩的臉道:“你倒真是舉賢不避親啊。”
嚴嵩坦然笑道:“為陛下祭海,要的是忠心誠心細心虔心,而不是才乾,所以老臣覺著趙文華足堪重任。”
嘉靖一想也是,不就去祭個海嗎,用誰不是用?便點頭道:“就依你了。”
兩位大人物都覺著今晚決定的都不是什麼大事,也就都沒放在心上。
然而他們卻忘了,世上有種人,給點陽光燦爛,給點雨水就發芽——趙文華是,沈默更是。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