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時代,精壯的男人就是一個政權得意存活的根基。卡累利阿人有三大部族,其中的大帳部族伊索塔爾瓦仗著最多的人口得以一家獨大。
大帳部族因人多而傲慢,也因為人多,就不得不主動擴張,在林海雪原裡找到水草最豐美的放牧馴鹿的草場。
過去的榮耀隨著一場悲劇的戰敗突然喪失,雖然仍有多達一萬餘人成功逃離了湖畔的大營地,部族的軍事能力已經遭到致命打擊,近四千名男子戰死,這一部族幾乎毀滅。
難道他們就要一蹶不振了?
年輕的女人帶著孩子逃亡,她們要照看規模龐大的鹿群,且逃亡過於倉促,這群人並沒有逃得太遠,幸虧有著森林的掩護,她們的存在尚未被羅斯軍隊偵查到。
如果留裡克把握住時間命令軍隊不分主次全力追殺,羅斯軍大抵是可以追到逃亡者,即可得到充沛戰果。
他沒有這麼做,他才不會在敵情不明、地理狀況不明朗的時刻令全軍冒險。
入侵者沒有繼續進軍,逃亡的卡累利阿女人們亦是不知道己方是否已經打仗,若是打仗戰況如何。
終於,戰敗的數百名男人失魂落魄地跨越森林,烏雲密布的夜晚,他們看到了遠處土丘下的篝火陣。
那會是敵人嗎?如驚弓之鳥的男人們害怕極了,他們寧可等到白天,當看清了那裡有著成片入冬的棕灰色影子,判定那是龐大鹿群,這才放心大膽地走去。
卡累利阿女人們的新營地距離被摧毀的伊索塔爾瓦大營足有三十公裡,這看似並不遠,但在沒有道路的當下,她們可是帶著孩子、財物一路狂遁,按照計劃,她們會直奔北方的冬季草場。
即便羅斯大軍沒有發動戰爭,卡累利阿大帳部族仍將開始遷移。距離冬季已經不遠,關係到明年馴鹿群繁育的冬季放牧必須在秋季提前啟動,即便是被馴養的馴鹿,遷移也是刻在它們基因裡的本能。馴鹿自發的遷徙已經被人類的馴養所打破,它們實為在卡累利阿主人的帶領下實行遷徙?可轉頭說,嚴重依賴馴鹿養殖業的卡累利阿人,他們也被自己馴養的牲畜逼迫著年年都要伴隨遷徙呢。
除非,他們有足夠的高能量飼料穩定供應,冬季放牧的工作才變得多餘。
畜牧業是一種異化的農業,馴鹿群就像是“可以走動的田地”。
羅斯需要控製大量牲畜,為自己正在崛起的種植農業做出補充,且羅斯對於各色毛皮的需求隻會年年增長。那麼掌握數量驚人馴鹿的卡累利阿人,他們要麼獻出人畜臣服,要麼去死。
留裡克並未把這樣的策略刻在木板上,但他的確是為了完成這一目的帶著大軍發動戰爭。
帶著鹿群撤離的卡累利阿女人也不傻,當本族的戰敗者突然出現,心碎的消息瞬間傳遍整個營地,一時間哀嚎聲一片……
接下來該怎麼辦?入侵者究竟想乾什麼?
他們以己度人也知敵人的目的殺死男子、擄走女子孩子、殺死所有的鹿。
卡累利阿部族聯盟就是以這樣的策略對付塔瓦斯提亞人,隨著女人們撤離的一批奴隸,他們就是這樣的來源。
伊索塔爾瓦已經瓦解,更糟糕的是一場秋雨終於還是降下來了。
在淒冷的環境下,大帳部族一萬餘人趕著合計多達二十萬頭大大小小的馴鹿、拖拉著木車奔向冬季草場。喪失了大量的搭帳篷的材料,數以千計的人隻能依靠紅鬆林密密麻麻的鬆針遮雨,遮雨效果可以忽略,樹林裡到處是瑟瑟發抖的避雨者,瘟疫也開始出現。
有的人得了感冒拚命咳嗽,也有的人直接死於低溫。
降雨已經持續三天了,這短短三天的時間竟有多達一百餘名繈褓中的孩子死去,為這支糟了大難的部族再添一記悲哀。
甚至是年長的祭司也因虛弱染病變得情況岌岌可危,終於在雨夜連祭司也咽了氣……
人們在泥地中挖坑,埋葬了這些大大小小的死者,祈禱著他們的靈魂順利進入祖靈的靈魂之海,不再在這凡塵飽經磨難。
有的女人死了丈夫、死了孩子,要在淒冷潮濕中奔向北方冬季牧場,她們自己的情況也岌岌可危,虛弱得都要死去。有五十多名婦女找尋藤蔓、布條,乃至是捆綁物資的筋腱,以此為繩索捆住自己的脖子,悄無聲息地結束自己的生命。
降雨竟持續了整整八天!當太陽終於再度出現,曾經龐大的大帳部族在降雨時期減員了多達一千人。
泥濘的環境下唯一能用的生火工具之弓鑽無法完成點火,當攜帶的肉乾被吃完後,他們隻能殺死鹿啃食鮮鹿肉喝鹿血。
年幼的孩子隻能跟著大人一樣啃食生肉,他們抱怨這肉不好吃,母親則所這一切都是因為入侵者的作為。
有孩子懵懂地詢問父親何時回來,明年還會回大營地嗎?
孩子越是這麼問,母親越是哭泣。
母親隻能捏著孩子的臉,命令他長大後必須複仇……
這支逃難的隊伍也不是單純奔向冬季牧場,當物資問題遇到大麻煩,他們主動奔向小帳部族,希望得到傳統盟友的幫助。
即便情況悲愴,奇跡居然降臨了!
遠方來了一支隊伍,嚇壞了的民眾紛紛守著馴鹿群聚集起來,男人們拖著疲乏的身子端著矛,警惕地遙望來自西方的一群人。
很快戒備便解除了,來者並非敵人,而是大家的酋長瓦爾赫巴!
一千名卡累利阿大帳部族最強戰士走在最順暢的返回道路上,和蘇歐米人的糾纏讓大酋長瓦爾赫巴耽擱了些時間。他們又離開了西方的湖泊群,便是一群人扛著他們的一百多條獨木舟走陸路走過平坦的森林區,再在該死的降雨中找到溪流奔向老家。
他們在曲折的水道中前進,在大雨中漂流,人們不僅要艱難控製船隻不被湍流弄翻,還要和陰冷做鬥爭。他們非常意外地看到不遠處的人群,稍稍探查所有人為之震驚。
一家人終於團聚了,這可團聚讓在前線征戰的戰士們心理幾近崩潰。
瓦爾赫巴是部族的酋長,亦是整個卡累利阿的盟主大酋長。
他也是個男人,是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親、親戚的兄長。
弟弟和侄子都為了部族捐軀,整個部族的精壯、少年的男子損失殆儘,現在拿得動武器的男子不足兩千人了。
湖畔的大營地崩潰,自己的妻妾不知所蹤,年幼的幾個兒子不是慘遭屠戮,就是死在逃亡的泥濘之路上。
瓦爾赫巴仰望太陽破口大罵,接著抱頭痛哭,突然間腦子一嗡整個人轟然倒地。
這是何等的殘酷打擊?
數以千計的人悲愴奔走了這麼多天,大酋長的出現是個奇跡,低迷的士氣剛剛有所起色,現在大酋長倒了下去,有傳言說酋長在悲痛中死去。
實則不然,然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
瓦爾赫巴在發高燒,躺在臨時營帳中的他徹底斷了回到湖畔營帳禦敵的原定計劃。
原計劃徹底沒了意義,大帳部族已經完了,至少他個人覺得自己已經不存在發盤的希望。
他最需要的就是真相,這便在彌留之際另大兒子坐在自己身邊,有招來幾個親臨戰鬥的逃亡男人進帳篷說明情況。
有五人來了,他們見得大酋長憋得一臉紅,或因羞愧或因悲傷倒地就哭。
“你們……都彆哭。告訴我,伊索塔爾瓦到底怎麼了?襲擊到底是什麼……你們為何敗……敗得這麼慘!”
最後一語實為重音,眾人看到酋長居然噴了一口老血。
是啊,為何敗得這麼慘?以瓦爾赫巴的三觀無論如何都不能理解。
即便是親臨戰鬥,逃亡的人都不甚了解自己是如何敗得。
有人解釋“艾薩伊拉斯派人鎮守河口,可敵人的船大如土丘,桅杆和這裡的鬆樹一樣高。那些船發射致命的標槍,我們的箭不能射中他們,我們的人被他們輕易殺死。一大群鐵做的巨人從穿上跳下,敵人是殺不死,矛與箭可以殺死鹿,對他們毫無作用。”
這樣的說辭太過荒謬,實則這就是卡累利阿戰士眼裡的羅斯人的維京大軍。
不過在蘇歐米人的眼裡羅斯軍隊就是這樣的。當羅斯艦隊突然乍現時,他們試探性進攻被輕易粉碎,識時務的首領烏科馬上就投降了,靠著扮演恭順的獵犬,以及耶夫洛這種神奇的“內援”,才換來蘇歐米人在羅斯治下的和平。
便又有人說“我看到了塔瓦斯提亞人。他們有很多人,他們跟著那些鐵巨人殺戮我們。”
“塔瓦斯提亞?!”眯著眼的瓦爾赫巴強打著精神坐起來,剛想說活又是一口老血。
“父親。”他的兒子立刻攙扶起他。
“彆扶我,讓他繼續說。”
“是。”那人繼續道“必然是塔瓦斯提亞人,他們一定是向神秘的鐵巨人交易了靈魂。我們都知道,這世間隻有塔瓦斯提亞最恨我們,說不定這一切都是他們的謀略,出賣靈魂換取惡神的軍隊。我們如何能擊敗神的軍隊?熊祭壇的所有人都被殺死,我們的伊索塔爾瓦營地到處是被殺的族人。”
趕緊有人順著這一說法解釋“一定是艾薩伊拉斯大人察覺到了這一情況,才令女人們趕著鹿逃亡。我們奮戰到最後,如何是神兵的對手,我們成功找到了其他人,請大首領寬恕我們。”
塔瓦斯提亞人出賣了靈魂,和邪惡之神簽訂契約,換來“鐵巨人”摧毀大帳部族。
瓦爾赫巴覺得這可以相信,甚至覺得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但他的兒子卡斯庫威覺得這很荒謬。
“惡神的軍隊擊敗了我們?塔瓦斯提亞人還沒有這個能力。父親,這個世界一定非常龐大,也許是域外的強敵盯上了我們……”
“我們在西邊根本沒見到塔瓦斯提亞人,他們消失了!一定是很多人獻祭了自己的靈魂。”瓦爾赫巴令兒子先閉嘴,之後長歎一口氣。
帳篷陷入死一般的寂靜,終於,身為酋長的瓦爾赫巴開口了,他想了很多。
“如果那是域外的新敵人,我們就有可能殺死他們。如果那是惡神的軍隊,當塔瓦斯提亞人沒有更多的祭品,惡神也就不會繼續幫助他們。”他不知道實情,不過這番辯證的揣測實在給迷茫惶恐中的大帳部族民眾找到了心理的慰藉。
“我們也許無法擊敗惡神的軍隊,那就先行撤離。如果那其實是新的敵人,我們養精蓄銳還能可以取勝。兒子!”
“父親。”卡斯庫威趕緊側臉過去。
“我要死了……現在我把整個部族交給你。你不怕惡神也不怕任何敵人,這就是大家認定你為下一任首領的原因。現在部族遭此大難,可戰鬥的男人僅剩下一千餘人,我們還有一萬名女人和孩子要靠他們保護,還有十多萬頭馴鹿……你,千萬不能魯莽找尋敵人尋仇。”
“我會的。”
見兒子態度並不算堅定,瓦爾赫巴猝然舉起胳膊,攥緊兒子的手肘,一邊噴著血一邊說“至少幾年內!不準尋仇!在弄清敵人情況前,我們無力奪回熊祭壇。”
自己的手上全是父親吐出的血,卡斯庫威因驚恐睜大雙眼,“我不敢忤逆。”
“你現在就是首領,拿上我的佩劍,帶著所有的族人去小帳部族。你去迎娶那邊首領的女兒,你要聯合所有的卡累利阿人!這是我們所有人的災難,你要帶著其他人奮戰到底!”
說完,瓦爾赫巴已經昏了過去……
這一夜,卡累利阿人的盟主酋長因高燒昏迷,他的吐血實際是胃出血,此為他向族人掩藏的秘密,如今遭遇一連串的打擊,胃出血連帶著嚴重的發熱病終究是要了他的命。血液堵住了氣管,昏迷中的瓦爾赫巴死於窒息。
酋長病死了,大清早早就議論紛紛的民眾聞此噩耗。
那些眼淚流乾的民眾現在隻剩下乾嚎,他們不僅為酋長的離世悲傷,更是在為自己和部族可悲的命運悲傷。
如此殘酷的景象並沒有嚇傻卡斯庫威,他站在一個高出戴上了象征首領身份地位的黃金裝飾的鹿角頭冠,高舉起父親遺留的大首領之寬刃鐵劍,宣稱自己立刻繼任。
“族人們!我父親的靈魂已經去了祖靈!我現在就是你們的首領,更是所有卡累利阿人的首領。我們要在冬季牧場建立全新的營地!女人們!生育吧!男人們!守衛好我們的女人,讓她們安全生育!守衛好我們的孩子,讓他們安全長大!十年時間,我們就能恢複過來。
我要帶著你們和小帳部族做更親密的聯盟,我將迎娶他們的女人,我仍是所有部族承認的大首領。我一定會帶領你們奪回兄弟們,奪回我們失去的光榮!”
他們最需要的就是希望,卡斯庫威就給他們希望。他並非天生勇敢的首領,時事造人,大災難之後他必須立刻帶領族人重新振作。
他在戰場上並非最勇敢的戰士,現在他必須做大帳部族的第一勇士,哪怕是在也演戲。
瓦爾赫巴結束了自己的一生,他本就染有故疾,從西方的湖澤打出一大片豐饒之地成為卡累利阿新樂土,本是他餘生中最大的希冀。他死了,他的夢想也化作泡影。
沒有光榮的葬禮,一個泥濘的土坑就是他的墳墓,亦沒有墳塚也無墓碑,任何的記號物也是沒有。這是瓦爾赫巴對繼任者的遺願,是在他的任上部族遭遇毀滅性打擊,那就不配享有葬禮,作為有罪之人當草草掩埋做責罰。
馴鹿將大地踏平,整個部族開始新的降雨中,忍受著淒冷流著淚奔向北方。
曆史在這一刻順延著大趨勢,留裡克根本是提前一代人驅逐了卡累利阿人,實質上的占領了整個拉多加湖全部湖畔地區。
卡累利阿人這不是逃避,是為了未來反攻不得不做的戰略收縮。
卡斯庫威做了新的酋長,他斷然不信那些人的說辭,什麼“惡神的鐵巨人”都是被嚇傻者的胡說,是為戰場逃亡者的自我開脫,那一定是新的敵人!所謂言之鑿鑿的說法都是荒謬的,因為在西方抓到是蘇歐米俘虜都在說塔瓦斯提亞人被羅斯軍隊殺戮得乾乾淨淨。
羅斯?敵人應該是羅斯吧!
越是這麼想,卡斯庫威越覺得靠譜,最後他開始向遷移中的人們宣講自己“調查”出的結果。
那才不是“惡神的使徒”,是羅斯人,一群從遙遠之地殺過來的強盜,是令蘇歐米人臣服的強盜,也是殺死塔瓦斯提亞全族的強盜。
敵人是人!是人就能被殺死,隻要大家重新修養得武德充沛,勝利就將屬於卡累利阿。
卡斯庫威已經把實情的真相猜得不離十,整個移民的群體卻還在糾結自己是被惡神的軍隊打敗。
直到傳播“惡神”消息的祭司被卡斯庫威直接殺死,並揚言再敢信口雌黃者格殺勿論,這才逼得大家全都閉嘴。
終於,他們冒著新一場降雨抵達了冬季牧場,大帳部族的傳統冬季牧場,這裡距離白海已經不遠。這已經是極端偏遠的地域,寒冷時刻相伴,大帳部族在累計損失一半的民眾和兩成的馴鹿,終於逃難到了這裡開啟新的生活。
很多人相信,他們終於逃離了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