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幾天,辦公室茶餘飯後的話題,全都圍繞著那日在靈堂前大打出手的那家人。
他們鬨得太大,居然連警察都驚動了。
山裡沒有派出所,民警同誌千裡迢迢開著警車從鎮上趕過來,剛一下車就被那家人團團圍住。
剛開始,民警同誌以為自己是來處理一場聚眾打架,哪想到他們吵著吵著,居然兩家人一起聯合起來指責第三家涉嫌詐騙,而且金額巨大!
兩位民警同誌對視一眼,當即決定把這一大家子人都帶去警局做筆錄。
於是,他們連最終連遺體告彆儀式都沒參加完,就這樣匆匆離開了。
雖然殯儀中心一直強調,員工不要私下討論客人情況,要保持對客人隱私的尊重。但規定是規定,遇到這種鬨到天翻地覆的大事,大家還是會私下交流幾句,感歎一下人心難測。
“淩宸,聽說那位逝者是你化的妝?”同組的一位化妝師大姐向他打聽,“他們那天真打起來了啊?”
淩宸沒抬頭,含糊地說:“我當時在停靈間,外麵的情況不清楚,等我出來的時候他們都被民警同誌帶走了。”
“淩宸這人向來不愛湊熱鬨,聽到聲音也懶得出門看。”另一位女同事說,“哎,我聽說啊,那家人連火化的骨灰都不肯過來領,一直在咱們這裡存著呢。”
按照規定,在殯儀中心火化後的骨灰可以暫時寄放,但99的家屬都會第一時間取走安葬。據說宋主任親自給那家人打過電話,告知他們請儘快取走老人的骨灰,卻被對方直接拉黑了。
真是壞透了。
“算了,家屬在靈堂前打起來的事情咱們這裡發生的還少嗎?”坐在淩宸對麵的女同事一邊洗化妝刷,一邊隨口八卦,“我現在更關心司機組的那個趙師傅到底去哪裡了。”
“趙師傅?哎呦,你好端端的關心人家乾什麼啊?”另一位女同事打趣道,“怎麼,想和他處對象啊?”
“去去去,彆胡說八道。”第一位女同事停下洗刷子的動作,左右看看,忽然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開口,“你們難道沒發現,這幾天趙師傅都不在單位嗎?我聽他們說,趙師傅接了一個特殊的活兒,被派去送一位‘客人’回鄉了!”
“我也聽說了!”另一位女同事立即接話,照樣是把聲音壓到喉嚨裡,生怕被人聽到,“聽說那位客人是半夜送來的,一起過來的還有律師,要求當天值班的幾位同事都簽保密協議。在太陽剛升起時,就急匆匆扶棺回鄉了,剛好避開了咱們的上班時間,沒讓更多人看到。”
“真的啊?”唯一一位消息不靈通的同事說,“這麼神秘?不會是什麼富商政要吧?”
她們三人討論來討論去,忽然同時收聲,側頭看向一直保持安靜的淩宸。
淩宸過了好一陣子才注意到她們的目光,他不慌不忙地抬起頭,問她們:“姐,你們盯著我做什麼?”
“小淩,那天晚上我記得是你值夜班吧?”一位同事試探地問,“真有這麼一個客人啊?”
“啊?我不知道啊。”淩宸故作茫然,“那晚我在值班室一覺睡到天亮,睡醒後就直接回宿舍了。姐,你確定這個八卦是真的嗎?首先,咱們不是一直有規矩,太陽升起前都不收‘客人’的嗎;其次,要是真的簽了保密協議,那你聽到的消息是哪裡來的?”
他說話時表情一派平靜,幾乎要把“對八卦不感興趣”幾個大字刻在臉上。
淩宸在單位向來獨來獨往,有個什麼風吹草動他都是最晚知道的。同事多年,大家都對他的性子很了解,說難聽了是“不合群”,說好聽了是……呃,他這個性格,沒有什麼好聽的形容。
見淩宸一問三不知,同事們也真的信了他所說,以為那些八卦全是誰編出來的消遣。
於是大家匆匆討論了幾句,就這樣散了。
做他們這行的,話可以少但絕不能多,話多就惹人嫌、更惹鬼嫌。
同事們提著化妝包奔赴各處,一時間辦公室都安靜下來。淩宸默默收拾著清洗晾乾的化妝刷,眼神則不由自主地飄向了辦公室的角落。
——同事們都沒發現,有一台手機藏在盆栽後,屏幕常亮,一屏屏滾動。手機像是有自己的意誌,時而點開熱搜瀏覽,時而在評論區留言點讚,幾個社交軟件來回切換,仿佛有一個看不見的“人”在上網衝浪。
雖然彆人看不到,但淩宸能看到。
剛才同事們談論“客人”時,沒人知道真正的“客人”就站在她們身後。
“賀今朝,我看你們公司的法務也沒多厲害,之前總是看到熱搜上動不動就‘律師函警告’,我還以為能有多少手段。”淩宸看向那道半透明的身影,問,“不是說所有人都在葬禮前簽了保密協議,怎麼消息還能泄露?”
男人以空氣為椅,坐沒坐相靠在那裡;聽到淩宸的話後,他懶散地抬眉看了他一眼,忽然起身向淩宸飄了過來,他自半空俯下身,伸出一根食指,輕輕點在了淩宸唇上。
“小淩,你休息一下,彆再念叨啦。”賀今朝睫毛低垂,遮住那雙鳳眼裡的笑意,慢條斯理地說,“放心,我會解決的。”
賀今朝的手很漂亮,手指頎長,骨節分明。
淩宸深刻記得,賀今朝曾飾演過一位動蕩時期的愛國京劇藝術家,他用自己多年積攢下來的錢財秘密支援抗戰,購買藥品、武器,然而因為他不願給侵略者唱戲,最終一席青衣走上了斷頭台。為了拍攝那部電影,賀今朝拜於大師後人門下,潛心學習一年有餘,練身段、練唱腔、練眼神、練手上功夫……最終,他在大熒幕上豔驚四座,而後在電影節上二次封帝。
在那部名為《大青衣》的電影裡,就有數不清的手部特寫,一勾一指,一轉一頓,淩宸幾乎能把每個動作背下來。
現在,賀今朝的手指就點在淩宸的唇上。
沒有淩宸想象中的“鬼”特有的冰冷感,而是柔和的、輕緩的,像是一團雲撞了上來。
淩宸心頭一顫,仿佛被那隻手在心尖撩撥了一下。他立刻後退兩步,拉開自己與賀今朝的距離,同時強迫自己把目光從他的手指上移開。
“你說話歸說話,彆動手動腳——你剛才說你來解決,可你現在這幅樣子,打算怎麼解決?”
賀今朝示意他看手機。
男人如今用的手機是淩宸專門給他買的備用機(注:代言款,背麵有他的鐳射簽名,開屏自帶寫真壁紙,隨機附送小卡明信片),他有了手機後,第一時間下載了常用軟件,每日看書、看劇、看短視頻,時不時去熱搜上巡視一番,用他的話說,這叫“監控輿情”,就算死了也不影響他上網衝浪,保持“網感”。
淩宸見他輕車熟路打開微博,然後搜索賀今朝v 的賬號。
也是巧了,一個小時之前賀今朝v 剛發布了一條五分鐘的自拍vlog,視頻記錄了他周末一個人去徒步踏青,坐在山澗旁,感受落花流水、聆聽自然野趣。
賀今朝v:已經忘記有多久沒聽到過鳥鳴了。【分享視頻】
雖然才發布了短短一個小時,但評論、點讚和轉發量都高得驚人。
評論區裡有人曬電影票根,說看了新片整整哭了後半場;有人分享自己在公園裡遇到的小花小草,幸福地說太巧了她上周末也去了公園聽鳥鳴;有人幸福地表示老公終於發vlog營業了,因為此前一條微博是一周前轉發電影票房破二十億的海報……
評論區一片快樂,大多數粉絲的頭像都是賀今朝本人,id融入了他的生日、他的作品,他隻不過上線發一條微博,就能讓她們收獲無儘的幸福。
“我的微博其實早就托管給公司了,”賀今朝點開視頻,草草拉了一下進度,臉上沒什麼表情,“這個視頻是去年這個時候拍的,當時沒有放,剛好現在放出來,讓粉絲安心。”
在這一刻,淩宸突然覺得十分割裂——賀今朝明明已經死去,但是在那些愛他的粉絲眼裡,他依舊陪伴在她們身邊。
是她們堅定不移的愛讓他彌留世間,於是他溫柔地不戳破這番假象。
淩宸清了清有些乾涸的嗓子,把話題又拽回了正軌:“那你打算怎麼提醒你們公司的人?你總不能告訴他們,你沒死,現在又賽博永生了吧?”
“當然不會,”賀今朝搖搖頭,嘴角噙著一抹勝券在握的笑意,“最高明的將軍會使用最直接的戰術。”
“你是說——?”
“我會直接在微博上私信賀今朝v。”
“……”
“我的宣傳組會每周兩次打開私信後台,查閱粉絲們發來的私信,以了解粉絲們的想法和動態。一次周二,一次周六——沒錯,就是現在。”
“……e,你等等,我覺得……”
“當然,我不會傻到直接發私信告訴他們,我的葬禮有可能被泄露。我會甩出一個他們無法拒絕的‘鉤子’,裝作自己身為路人聽說了這件事,向他們求證。當他們咬上了鉤子,那法務就會聞風而動,立刻敲打所有參與了葬禮的人。”
怎麼說呢。
淩宸覺得乍然聽上去好像有幾分道理,但是細細琢磨,又覺得哪裡不對勁。
但賀今朝對自己的計劃非常自信,他成竹在胸,動動手指就點開了私信界麵。
一行文字迅速出現在了對話框裡。
感覺屍體暖暖的:聽說賀今朝死了?
私信發出去後,遲遲沒得到回音。
賀今朝有些意外,看向牆上的掛鐘:“奇怪,按理說每周六下午三點他們都會檢查私信啊,怎麼還不回複。”
他試著刷新了一下頁麵,結果意外發現他居然看不到賀今朝v的主頁,隻剩下一片空白了!
賀今朝茫然:“怎麼回事,微博出bug了?我怎麼看不到自己的主頁了?”
“……”淩宸告訴他,“不是微博出bug了,是你被賀今朝v這個賬號拉入黑名單了。”
男人眼眸瞬間睜大,俊美的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我??被拉黑了???為什麼????”
“因為你剛才發的那句話,看上去就像是詛咒和挑釁。”淩宸歎口氣,告知他實情,“——大影帝,你被當成自己的黑子了。”